9、

 

 

漆黑的柏油道路上车水马龙,距离正式的中秋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沿街商铺却早已挂上了渲染氛围的彩饰。霓虹点灯与朴素精致的纸灯笼交错难分,随路和视线延展化为尽头的光华一点,也不失为风格交错下一种怪诞不经的和谐。

似乎是正巧赶上了晚高峰的缘故,平日里还算宽敞通明的宽街道此刻显得拥挤不堪,甚至有种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应该是只限今晚的错觉吧,我就算平时再懒散也不至于没见识过夜晚的街道。没有暖意的灯光投射在喧嚷人群,如同一场正在举办中的荒谬派对,不真切的活力掩盖掉了城市早已死去的事实——踊跃但毫无生机,热切却疏离空洞,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群体构筑而成的热情与繁荣,只能让人联想到绝症之人的回光返照。似乎只要一个分神、一次眨眼,所有真切的不真切的事物全部都会在某个瞬间化作泡影。

当然,也包括距我几步之遥的她。

或许是想到了她那份几近病态的坦然,我不得不花费比平时多几分的精力来紧盯她的背影。只是她除了离开医院时留下一句要带我去家朋友经营的常去餐厅外,之后便再没说过话,同时也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似的一定要走在我几步开外的前方,途中当然也没有回过头。如果想要拉近距离的话,按她执拗的性格只会换来精神上的鄙夷和更快速度的步伐吧,况且我也不是经常会主动做什么的性格,既然她决意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再去自讨无趣往前凑,便全程像个侍从一样跟在了她身后。

如同狂欢节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人之间还留驻了一份与气氛格格不入的微妙沉寂,毫无沟通的相处模式就像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一样——不过归根结底,我们其实也就是这样的关系吧。我凑巧在那天被死党委托去拿外卖,凑巧看到了那个卡其色画袋,管床病号里凑巧分到了她,凑巧地初见面就踩到了她的雷区,然后……凑巧之下便认识了,但也只是认识。

毫无疑问,她有着格外擅长隐藏自己秘密和情绪的天赋,以至像现在这样混在人群中时,不知情的旁人恐怕根本不会将她和将死之人类的字眼联系到一起。宛如黑色瀑布般漂亮的发丝自然垂到腰的位置,隐约透出颈的曲线,整体并没有粗糙干枯的感觉,只在末端时有些恰到好处的蓬松。职场风格的白衬衫笔挺如新,深色牛仔裤搭配上英伦风的黑色马丁靴,黑与白色搭整体给人极简朴素的印象,也是与她干练果决性子相配的装束。如果硬说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大概就是她过于孱弱消瘦的身材会被展露无遗,虽说女孩子以瘦为美,但她到这样几乎骨骼凸起血管走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程度,已经能称之为一种病态了。

我不是什么博爱到能心里装下整个世界的人,仅仅是感知周遭的小小环境就已经快触及到我的能力值上限。空荡的人声喧闹逐渐远去,道路从通明街道过渡向幽深小巷,视野、感知与听觉一点点地被蚕食的现在,我却仍不想放弃她的影子。

“——快到了哦。”

她倏地停下脚步,朝着我的方向转过了头。

无机质的白色灯光覆盖在她的身上,光影交界线像武士长刀挥舞留下的伤口那样沿肩膀斜下而行到腰肢,仿佛一半的她沐浴在光辉中、另一半则深陷泥潭,整体彰显着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哦……感觉就餐厅而言,这个选址实在是有些偏僻了吧,老板的喜好?”

或许是下意识觉得能和她玩到一起的朋友性格也会是和她不相上下的水平吧,黑帮电影里那种看似人畜无害餐馆店长、实则心狠手辣帮派教父的形象莫名浮现在我的脑海。

“不是,因为老板是个入不敷出的穷鬼,只能租得起这种便宜地方。”

口气平静地说出惊人台词,不管是奇妙的对话还是刚才脑海中离谱的脑补,都令我想要笑出声来。

“你就这么在背后说朋友坏话啊。”

“也不算是吧,嗯……几面之缘而已,要真是很好的朋友应该就不会来了。”

“我好像……没太明白……”

“有什么难理解的,关系好的朋友要是知道自己身体出问题了会很麻烦吧,难道还要在自己不知还剩下多久的时间里告诉全世界‘我要死了、我好可怜啊快来关心关心我’?真矫情。”

满是幽怨的口吻抱怨道,她微微扬起头,像是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向我投以轻蔑的眼神。

“这……有点残忍吧……”

“嗯?我还以为你能理解呢。”

“理性上或许可以理解,但感情上接受的话或许有点——”

入秋季节的雨后空气冷得异常,针一般的寒意刺痛着颈部,像是要在下一秒转而下刺穿心脏。

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刺激还是其他诱因,喉舌的肌肉毫无征兆地痉挛了起来,言语系统也在瞬间丧失了所有功能。

“——算了无所谓。那是你的事情,我尊重你的选择。”

面对毫无感情的回答,她的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笑意。

“果然我没有看走眼呢……这样就好,那就请将这样的感情贯彻到最后吧。”

“啧……随你便。”

挪揄般的口吻结束对话后,她回过头再次向前迈出步伐,逆向光源使得她的身影终于不再割裂。死一般的黑色沉寂中,她远去的背影不禁让人联想起将凋未谢的百合,在无尽漆黑中残存着最后一丝生命气息。

刺得眼睛好痛。

 

*

 

四周的水泥隔墙明明还能看出曾经精装修过的影子,可排水设施却像是烂掉一样,坑坑洼洼的路面接连积蓄了好几个小水塘,路沿阶石低凹处的排水口也被淹没了将近一半。我把手机灯光调到最大,才勉强能摸索出一条不至于溅湿帆布鞋的路线。

这片街区原本是准备规划为娱乐商城的,但似乎因为投资方的资金链问题半途而废了,再往前走甚至还能看到修建到一半的二期废弃大楼,建筑物外观已经建好了大致雏形,但内在完全没有装潢,窗户与门的位置留空着,墙壁、地板与废弃的建筑材料都暴露在外——以一言蔽之,这是一份失败投资的产物,强撑着鲜亮外表的空心烂尾楼。坐落于不算市中心也不算郊区的暧昧地段,发挥着既不算住宅也不算商业街区的模糊作用,莫名会让人联想到那种无人管辖的灰色法外地区。

沿地下小道中穿过几座亮灯寒酸楼,然后再左拐进一条小道,我和她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餐厅的门店不大,挤在几家稍大规模些的便利店间显得更为狭小,甚至只留有相较其他店铺三四分之一的门面在外。木质招牌被刻满了深深划痕,给人颇有年岁的感觉,藤蔓类的植物顺着下沿垂悬到玻璃门扉,盘桓遮掩着漆黑的油墨字印。

“De……profundis?”

似乎是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来意思的拉丁文短语,不过这也符合我“咖啡馆总是会有个高档却意义不明的名字”的刻板印象。

“嗯?你不是医学生吗,还懂拉丁语?”

“只上过选修课的程度吧……因为有很多医学的专业词汇其实是起源于拉丁语的,所以顺便学了一点。”

她略显惊讶的哦了一声便不再做声,我也在心里默默庆幸她没有进一步追问这是什么意思之类更详细的问题吧,选修水课的内容现在怎么可能还记得。

或许是因为植物和屋内透出的暖色灯光吧,萧条冷清的店面却意外地有了几分生气,推门而入时的风铃脆响更是让方才的种种倦意一扫而空。

“欢迎,请问一共是两位吗?”

我和她一前一后刚踏入门店内,笑意盈盈的迎宾小姐便主动走了过来。

“嗯,请帮我们找个安静些的位置,离驻唱台越远越好,也不需要服务,点单或有别的需求时我们会主动到吧台说。”

“好的,不过……小姐您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总觉得您有些面熟?”

“嗯,平时挺常来,以前也和老板娘打过点交道。她今天不在吧?”

“是呢,真不巧她五点多就离开了,您如果找她有事的话我可以帮您——”

“不不,完全不用,这样就好。不用向她或其他任何人提及我,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困惑的表情浮现在迎宾小姐的面庞,很快她似乎又意识到这样的沉默有失礼之嫌,便又恢复了开始时营业式的微笑。

“我明白了……那么这边请吧,愿二位能享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娴熟地应付完迎宾员后,她转身朝我的方向歪歪头示意跟上。

“啊、这就来……”

我木讷地回应着,匆忙忙穿过桌椅柜台间的细窄过道追上她的步伐。

木质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不知是长时间经久维修,还是被太多人来来回回踩踏所致。如果不是踏进了门槛,实在很难想象脆弱的一层玻璃门内,会是一幅与外面风格迥然的洞天——这大概也是我刚才会反应慢半拍的理由吧。暖色系的柔光填充了每一个角落,屋内的装潢大概是复古的欧式风格,桌椅多以深色木制为主,墙壁则做成了红砖房内部的质感,挂着油画、动物头颅模型之类的东西做装饰,让人联想到坐落在乡间的朴实小屋的同时,却又不乏古典优雅之感。

总体来说作为休息聊天的场所还不错,不过只有一点是例外——刻意营造的浪漫氛围浓到让人窒息。不论是烛台灯花束、音响播放着的舒缓情歌,还是周围实际正坐在这里你侬我侬的青年男女,怎么看都是……约会的情侣们居多吧。

不过幸运的是,随着我们走向咖啡厅的深处,这种令人不适的暧昧感也同黯淡下来的光线一起变得稀薄了。

迎宾员引我们到位于尽头的公共隔间,提起长裙向我们颔首鞠一躬后,便踏着优美到令人着迷的步伐离去。

“单内部装潢的话……老板怎么看都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穷鬼吧。”

确定迎宾员的距离不会再听到后续的对话内容后,我才开口说道。

“是吗?有钱的主儿可不会为了节省装修成本,专门跑到美院去低价收购学生们的瑕疵画作、雕塑之类的玩意。”

“欸?原来是瑕疵品啊……刚才还觉得布置上挺用心的。”

“瑕疵品又怎样?作为烘托气氛的装饰已经够格了吧。干嘛露出那么失落的表情,我倒觉得这是个相当机灵的点子。”

不以为然回应着的同时,她已经将自己深深埋进了沙发里,背部紧贴近柔软背垫的同时向后扬了扬头,像运动前热身那样活动着颈椎。

我随即也来到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幅度虽说没有舒展身体的她那样夸张,不过柔软光滑的沙发质感确实有想让人多倚一会的魔力。

“可能是因为……瑕疵品这个说法更多让人联想到贬损的意味吧,我还以为搞艺术的人都会避之不及。”

“那按你的想法,老板的行为在你眼里其实就是收垃圾?”

“额,这倒也不至于……”

“可你自己都说自己的画是没必要留着的垃圾了,对自己评价都低到这种程度的家伙,也很难让人相信会对别人有更高的评价吧?”

稍微直了些身子后,她将右臂支撑在膝盖轻轻托着脑袋,清澈到令人萌生退意的眸子此刻正映出我的倒影,颇有几分深意。

“……还请别再拿这件事挖苦我了。”像是为了强撑底气,我露出了些略带尴尬的笑。“我不可能对别人做出那样刻薄的评价的,也许是当时只是有些没控制住情绪吧……抱歉。”

“对别人不行但对自己就可以?那确实是挺刻薄的。只是看你整天摆着一副死板又麻木的脸,居然也会有气血上头的时候。”

“诶?原来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形象啊。”

“别转移话题啦,你脑袋是木头做的吗。”

“呃……”

她为什么总喜欢拿别人的脑袋开玩笑啊?明明自己才是脑袋里长了坏东西的那个。我尴尬地笑笑,随即便不动声色地将这些腹诽噎回肚子。

她虽说是在用着嫌弃的口吻抱怨,可脸上却并没有浮现不悦,反倒是会让人感到这种不带恶意的矛盾感有几分可爱,亦或者说这大概是一种仅属于她、也只能在她身上所展现的,直爽又别扭的独特魅力吧。

“……行吧,我该不转移话题。或许当时是太久没接触过美术绘画相关的东西和人了,所以那时……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怀念。”

一边说着,我起身将玻璃杯拢到桌子中央后轻轻提水壶,透着淡黄色泽的柠檬水与沁人清香一齐从壶嘴中流淌而出。享受着把服务生打发走换来的清净环境,也意味着这些事需要自己动手吧,不过照顾人之类的事我也还算擅长。

“为什么?想画的话随时都可以拿起笔吧。”

“饶了我吧,平时又要上班又要备考还得去实验室忙科研,剩下的一点点时间窝在宿舍里睡觉都不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啊。更何况现在的我也不是走艺术道路的人,被别人看到只会被吐槽是在浪费时间好吗。”

我一瞬间不知道是该赞叹她的精力旺盛,还是该对她天真的构想感到苦涩,却也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除去这些,我想也的确有我自身的原因,放弃绘画说到底也算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没资格去怨天尤人……也不应该把这归咎于什么其他因素。”

放下水壶,扣紧壶盖,我将注满柠檬水的玻璃杯递到她面前时,才意识到她略微地皱了皱眉。

“……你放弃绘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八年前,过去挺久了。”

“嗯哼?那样的话……当时你大概还在上学?初中还是高中,几年级?”

“谁会记得这个啊,我想想……”

虽说学着以背书和记忆为主的专业,但说实话我的记忆力说实话并不算好,再加上我本人也是很容易将身边的事物看作无所谓、然后倾向于忘记的心态,在脑海中检索了许久后,我确信这些东西大概也不知在什么被我扫进记忆的垃圾桶了。

“额、所以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为了掩盖这份心虚,我索性率先开口,将问题重新抛给她。

“我才是要好奇的那方,你到底是真脑袋不灵光还是在装傻的?”

“……哈?我装什么了啊。”

“明明连那时放弃绘画的自己几年级在哪上学都回忆不起来了,却能将八年前这个时间记得那么清楚?”

她的语气并没有咄咄逼人,可不知为何,我却因不知来由的恐惧没发吐出半个字。

“额……这个是……因……”

“因为【八年前】是个对你而言是个相当刻骨铭心的时间点吧,嗯?你真的很不会撒谎啊。”

昏黄却并不暗淡的灯光,空气中夹杂着稍有酸涩的柠檬清香,喧闹被长长的过道巧妙地隔绝在另一侧属于暧昧的世界,就连沉默对此刻的我和她都恰到好处——又或许这一切和平时根本没有任何差别,仅仅只是因为坐在对面的人是她。

她有着足够辛辣、能打消我尝试逢场作戏念头的锐利眼光,也有足够无情、漠然得简直像块寒冰一样的心脏。这些在别人眼里看来恐怕难以理解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却阴差阳错中构成了某种大概只存在于我眼中的扭曲信赖感。

“……比起最后选择放弃绘画,可能最开始的与它接触更让我后悔吧。”

短暂的犹豫在脑海的意思中被拉得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的语气柔缓了下来,像是在讨好祈求着她能让话题就此结束。

“我其实从来没上过什么课外班,这些都是小时候母亲教我的。那大概算是我整个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吧,我不否认自己有遗憾的情绪在里面,但这份遗憾绝对和绘画没有关系。”

“明明怀念得都要哭出来了,却也仅仅只是在怀念吗?”

“……嗯,这就足够了。”

我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大概是觉得她一定不会喜欢之后的回答。

——因为我不想再把这份【怀念】破坏掉了。”

——因为我需要一个能够抓住的东西,能够将我这副空壳填充的内核:愧疚、懊恼、悔恨、无助、罪恶感……还有诸多我叫得出名叫不出名、愿意回忆不愿意回忆的情愫。对这冗杂的庞大情感洪流,【怀念】便是对其而言最温柔的句号。

但此刻坐在对面的她可绝对不是懂得温柔的人。缺乏血色的嘴唇开合,她并不是会刻意去嘲笑或用恶意伤害别人的恶趣味家伙,但此刻毫无感情的话在我听来却格外刺耳。

 

“可你究竟在怀念什么呢?”

 

捧着玻璃杯的双手不自觉加重了力度,头脑一片混乱的同时,指节传来的酸涩与痛感确格外清晰。

或许这就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轻而易举地便指出了导致了我这些年混乱的问题根源,但矛盾的是答案我其实也比谁都清楚。

“我不知道,只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整个人大概也没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

“你都把自己活着的意义定格在过去了,那现在的你和死人还有什么区别吗?”

“诶?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要这么想。”倏然严厉的语调将思绪重新洗牌,可到最后时刻却又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却又柔和了下来。“我能感受到那的确是对你而言相当的东西,但同样的……那也是你最应该放下的东西吧?”

没有责备,没有怒意,没有抱怨,她像是在迁就我的感受一样,将方才所有的情感重新整合,最终随着一声叹息出表达出来的、只有这句我无法理解的话语。

“为……什么?我……不明白……”

脑内的一切思绪像是被点着火线的易燃物,一瞬间便化成了面目全非的火花。几近丧失掉所有的思考能力后,我的脑海便只剩下了这刻在灵魂、却毫无目的的诘问。

——究竟是对我还是在对她,究竟是埋怨还是在不解?

——是在愤怒吗?这种不可理喻的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

——还是在逃避?仓惶地用似是而非的说辞将一切草草画上句号。

“我的确不知道那段时间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怎么说呢……带着那么沉重的东西会很辛苦啊。明明它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支撑着你的信念了,却还紧抓着这副勒在脖颈的枷锁不放。”

“我……看起来很累吗?”

“看起来不像轻松的样子吧。虽说这有点恶趣味,但我确实是越来越好奇你眼中的世界了。”

她将手中的玻璃杯重新放回桌面,厚质的玻璃底座轻轻撞击木质桌面,敲出深沉的低响。或许是神经过于绷紧的缘故,这些平时根本不会在意的东西对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的我而言,已经成了足以被吓个激灵程度的震慑。

“不行,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连自己都觉察到了这少见的强硬回答实在是与我平日犹豫的态度不符。像是一种类似自暴自弃的情绪将心脏环绕,我便顺着这股冲动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种念头很不可理喻,甚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这么做,还是觉得必须这么做……人总是要有些执念的吧,人总是需要抓住些什么的对吧?如果是能支撑着继续向前走的信念那最好不过,可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与枷锁为伴度过一生我大概也能够接受——”

毕竟那已经是母亲去世后,我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了。

我时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袋中有很多神经搭错了线,所以才会构成这幅混乱的认知系统。对情感强烈程度这种抽象的概念完全没法把控,脑中所想的念头也只会在表达的过程中拆解重组、然后成为完全面目全非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并没有感到喜悦却露出了笑容,明明下定决心绝不会对任人说起秘密,却像垃圾一样从嘴中吐了出来。而那瞬间的她也像一座冰雕似的愣住了,黑水晶样的瞳孔中除了惊愕,更多的还是让人读不懂的感情。

将手指抚上自己的脖颈,与常人无二的肌肤触和温度感通过指尖传递到脑海。那里并没有如她所言的枷锁存在,似乎是在尽力让大脑接受了这番说辞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呼吸依旧通畅,意识也从没有这么清醒过,与心跳同节律的动脉搏动重复着我还存活于此的事实——是啊,我还活着,这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多了吧?这也已经足够了吧?

这也没资格再奢求什么了。

“……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么多的。”

“怎么会呢,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想用这些事情去博些什么同情,也不希望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其他人啊,更何况还是对……额、自己的管床病人……对吧?”

我不喜欢同情,不论是主动地同情别人还是被人寄托这样的感情都不喜欢。如果一定要在我和她之间强加一份这样的感情的话,我想那也应该是由作为医生的我,我想那也应该是我对给随时会能被脑内肿瘤宣判死刑的她吧。也正是因为如此根深蒂固且无可置疑的逻辑,所以我才会对她此刻的感情格外困惑。

错愕,震惊,扼腕,又或者让她垂下视线的动力只是单纯的犹豫。如果是平时我想我会很受不了被人报以这种感情的目光注视着,可现在我的心里却是负罪感压过了一切——其实看到别人为我难受的样子,对我来说比自己亲自经历不好的事还要痛苦。

“……我好像稍微有一点能理解你的感受了啊,只是说实话,我很讨厌这感觉。”她像是看出了我的负罪感一般开口,话也因此听来带有一点迁就感。“知道自己应该理解,当情感上又不允许自己接受,或许人本性就是矛盾的吧。”

“诶?怎么突然像谈哲学一样……”

“意思是你觉得很抽象吗?可我向来习惯想到什么就直接表达什么哦。”她从桌前起身,歪了歪后会意地笑了起来。“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需要别人刻意照顾的病号,同样我也不觉得向分享不那么开心的经历会对别人有什么亏欠,这应该只是一个表示信赖的信号吧。虽说我不希望被人寄托期待成为什么情感树洞,但有必要的话,我也并不会抗拒。”

时间在滴答声中穿过隐匿于其之中的罅隙,与虚无而飘忽的寂静相对的,昏暗的暖光灯却因倒映在她的眼中而变得灵动。

“我没法否认你是个会在无意中伤害别人的家伙,但我同样也觉得你并不是会因此而被憎恨的人,硬要说的话……只是会让人觉得像个敏感又脆弱、懂事到让人心痛的小孩。别人的态度我不清楚也不关心,至少就我而言,我不讨厌幼稚的人。

“———唔……额、这都是什么……”

舌头像是被打了结,在脑海中构思了一遍又一遍的回答,反倒是在意识与躯体的拉扯中唯唯诺诺地被咽回了肚子。

“我年龄……应该比你大吧……”

“嗯哼,原来是这样吗?”

“啧……你还真是熟了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啊。”

疑问句语调,吐出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语义的话语。像是出于要为自己找点排面之类的理由,我强撑着语气回拌了几句,除了得到几阵咯咯笑声的回应外,也让自己反倒显得更像是心虚的那方。

“我去点单了,如果有不合口味的东西也别表现太明显哦。”

“啊、行……我应该除了甜的东西其他都可以,实在吃不惯甜口。”

“什么怪习惯……不过一想到是在你身上好像倒也不奇怪了。”

“那就请你务必照顾一下我这个被糖折磨的可怜人吧,万分感谢,我做鬼也会记住你的。”

我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学着她语气与内容矛盾的说话方式了,可她却完全没有把这份明明有传达到的抗议放在眼里,自顾自像道别似的挥了挥手后,留下一个色彩简洁到只有黑与白的背影。

很快那背影便也消失在了过道尽头的转角。无机质的昏黄灯光骤然变得空洞而刺眼,失去温度的柠檬水也只能在口腔留下令人作呕的酸涩之感,挂画、雕塑和装饰的小玩意更是不堪细看毫无美感。这种感触我本应该习以为常,只是不知为何——在从她那里见识到了不同的色彩之后,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抗拒这样的世界的念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眼中开始变得只有她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