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为了大家,为了世界,也为了我,请你,去死吧。”
直到站在祭坛上,她的耳边仍不断回响着这句话。
侍女们站在法阵的四周,围成一圈,手上捧着一盏盏未点燃的纸灯,作为灯罩的纸微微泛黄,上面绘制着复杂而精细的花纹。午夜的钟声响起,浑厚的声音在祭坛上空回荡,如同为仙逝之人而起的丧钟一般在地狱之门叩响,盘旋的乌鸦时不时发出嘶哑的鸣叫,像是恶毒的诅咒,也像是虔诚的祷告。
随着钟声落下,司仪将手中的枯木杖举起,侍女也随之将手中的纸灯一点点托高。祭坛地面上的花纹亮起淡淡的荧光,将这久处于黑暗的世界刺破。这光映亮了祭坛,映亮了少女的脸庞,她的眼角折出清澈的光亮——那是粒粒闪动的泪珠,顺着脸颊边缓缓地淌下。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她合着双眼,如同沉没在海底,面容中透出平静的悲伤。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话一次又一次回响,在她的心脏上撕开一道又一道裂痕。
她早就清楚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她清楚为什么有人不惜性命护送自己来到这里,清楚为什么全村人对她尊敬有加,清楚那些人的目光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她都明白,她清楚自己的使命,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然,也清楚为什么他对她细心照顾,一直陪伴。
一切,都只是为了将她于今天献祭,为了驱散这八年来如同深渊般黑暗,为了换取全人类的未来。她早已接受了事实,平静地度日,平静地等待着终末之日的来临。
她去找他,只不过,想听一句告别。
还想,说一句告白。
在那之前,她从不知道,原来,一句话可以有那样大的力量,足以让她顷刻间经历怀疑,茫然,手足无措,随后再如坠入山谷一般坠入无底的悲伤,足以毁灭她八年的梦,足以让她的人生崩坏,足以否定她一直以来的坚持,让她心中圆满的结局化为赐死的鸩酒。
他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请你去死吧。
八年,她想过最坏的结果,但总还抱有希望,八年的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生死共度,再怎么样也总该有一些感情了吧?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在演戏,是在伪装?
纸灯一盏一盏亮起,火焰从灯芯处破土萌芽,欢快地跃动,光溢出灯座,将黑暗熏得泛出微黄。这时,祭司在坛顶启唇,唱出了一段古老的歌谣,随后,侍女们应声,也跟着吟唱起那难懂的文字。
灯芯处的火焰突然收缩,卷成了一个个球形的小火球。侍女们将灯往高处继续举起,随后松手,纸灯却如同乘着浪的小船一般离手而去,缓缓上升,向着天空而去。愈是靠近天穹,火球便愈是耀眼,将纸灯上的纹路照得清晰可见。纸灯穿过“混沌”的云层,再也看不见踪迹,然而,从那黑天之中破开一个洞口,泻下了久违的光芒,那光芒短暂而温暖,只那么一束,照在司仪手中的枯木上,那枯木顶端奇迹般地迅速抽枝生叶,结下一个饱满的花苞,而枯木杖下方则生出无数根须。司仪将枯木杖轻轻点地,根须立刻沿坛中的花纹爬满了祭坛,向四周发散开来,扎入了四周的土地。
之后,几条根须向祭坛中央生长,缠上了少女的身体。
“或许,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最后的时刻,她的脑海里只余下这样一句话。
根须分泌出脂浆,将少女包裹在内,而后,慢慢凝固。
少女被封入一枚琥珀,从外看去,似乎还能感到她那轻柔的体态,那秀逸的长发,如雪中细樱般白里透红的肌肤,仿佛还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只是眼角的泪珠,脸庞的泪痕,似乎还在诉说着积年的哀怨和悲伤,还宣泄着无言的愁绪与苦恨。
与此同时,那花苞缓缓张开,温和的圣光从花瓣的间隙中洒落。空气中弥漫的黑雾被这光束所牵引,化作黑色的暗流流入花蕊之中。天空的黑云逐渐变得稀薄,再也无法遮挡住太阳的光线,阳光不断从云层的裂缝中穿透下来,照射在苦寒的人世,仿佛在抚慰着久经寒冬的人们。
农村中,人们拉开帐篷钻了出来,城市里,人们打开了地下室的铁门涌了出来,避难所里,人们打开尘封已久的门窗,贪婪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呼吸着清爽的空气。蓝天下,每个人都身形消瘦,面相惨白,脸上毫无血色,每个人又都喜笑颜开,互相拥抱呐喊,庆贺自己度过了这场劫难,幸存了下来。
侍女们摘下面罩,两相对视,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司仪也脱下头套,看着渐渐完整的天空,舒展了眉头,就连祭司也取下面具,长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
“终于,都结束了。”
一朵七瓣金色花如同小太阳一般伫立在枝头,在日光下依旧能看到花四周柔和的光晕,随风在空中微微地晃动着。
时隔八年,这遮蔽日光,带来灾厄的“混沌”终于被驱散,这久经黑暗的大地终于再一次镀上了太阳的金辉,人类终于得以喘息,从而拉开反击的序幕。
是啊,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已经到来。
只是,这是人类光明的开始,亦是某些人长夜前的黄昏。
她曾觉得,哪怕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常,至少还有他在。
而今,她却将与噩梦一同,被埋葬在黎明的前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