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荒野
###艾伊文
视野朦胧,呼吸急促。
“艾……!”什么声音透过防毒面具穿刺着我的鼓膜。
“……醒……!”声音又响起来,但在我感知到以前就被耳鸣淹没了。
我试着挣扎,浑身上下都痛得要命,四肢都动不了了,嘴里一股铁味。铁的味道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受欢迎的,不是你内出血了,就是你正在承受大量的辐射,而比这些更糟糕的是你意识清醒却什么都做不了。
又过了几秒,刺耳的蜂鸣暗淡下去,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带着受压迫时声嘶力竭的啸鸣,看见了防毒面具第一层玻璃面罩上醒目的大破洞,还有被乱石掩埋后从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紧接着云里雾里的悠然消失了,慌乱涌上心头。我挣扎,用将小刀刺入变异怪物脖颈的力量挥动手臂,试着移动压在我身上的碎石,但收效甚微,厚重的铅防护服此刻成为了我的累赘,阻碍了力量的迸发。
但它没能阻止另一股力量。
“轰隆隆——”刺耳的摩擦声,就像有只超大的老鼠贴着你的耳朵磨牙,让人头皮发麻,但随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外面有人在搬动石堆,一边搬一边大喊大叫:
“珀利斯塔前辈——!你还在里面吗?!”
“红鸢——?”我认出了那人的声音,同时也十分诧异,“其他人呢?”
“跑了。”简短的回答间参杂着大量的喘息,我这才反应过来红鸢应该和我一样是全副武装着的,“我得把你弄出去再和他们汇合!”
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红鸢一边用呐喊和我交流,一边将压在我身上的东西搬开,很快,我被重盔保护着的头颅就重见了天日。
“红鸢,你的手!”这是我看清周遭环境后说的第一句话。防护服的衣袖被撕得粉碎,女人的左臂完全裸露在空气中,被咬伤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红。在她身后是几只堆起来的变异野狗尸体,其中一只的牙关里紧紧咬着衣袖的残片。
红鸢没有回答我的惊呼,只是徒手搬开压住我左肩和右肩的石块,解放了我的双臂,然后用那一只裸露的手臂紧紧抓住我伸出的手,那时这只手还很有力,全然看不出毁灭将至: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红鸢将我靠在她的肩膀上,“现在我得先把你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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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如梦破碎,我眨了眨眼,透过面罩的双层玻璃看到眼前不是充满辐射的建筑残骸,而是死城萧索的外围街道,公路上满是出城的车辆,里面曾经还有末日降临时绝望的想要逃离城市的居民们,而如今他们都已经化为灰烬、无迹可循了。载人用的六轮卡车顺着进城的公路向前匀速行驶着,干枯开裂的柏油马路上如今坑坑洼洼,太快或者太慢都会导致致命的事故,而这都是我们支付不起的代价。几分钟后,一座坍塌的立交桥横亘在马路中央,看上去路在这里就到尽头了,渡鸦果断决定让司机原路返回,我们徒步前往目标的地点。
半个小时前,我们在列车最后方的准备车厢完成了休整,这是一间专门加固过的车厢,四角都是柔和的紫光灯,和其他车厢相连的部分被专门隔开了一个碳化硼溶液淋浴区,用来清除辐射尘埃。车厢内专门安置了更衣间,可供十二名战士同时更换装备。另一侧则是带武器架的长桌,我们可以在此整理此行需要携带的装备。
多亏了科技的进步,如今队员使用的防辐射服不再是数十年前苏联人在切尔诺贝利或者日本人在福岛所使用的笨重连身衣,而是一套轻盈的紧身连体衬服加上特别镀层的带风帽冲锋衣、长裤与运动靴。
运动靴和长裤、长裤和上衣之间都有特制的带扣来确保上下身衣装严丝合缝,不会让放射性污染有机可乘。至于最重要的面部则仍然需要求助于口罩式呼吸器,功能完整的呼吸器可以过滤空气中的尘埃,连气味都一起筛掉,而当毒气浓度过高,或者滤嘴已经用完之后,呼吸器会索性断开外界气流,转而用储存在内部的化学物质反应供氧,整个流程可以持续十分钟左右。
当一整套衣装整理完毕,我们看上去都像要登珠穆朗玛峰的登山队员,而我们要做的事也和他们差不多。
“真是荒凉……”科瓦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扭头看去,原来她一直都跟在我身旁,“人类的科技树爬了几千年,最后就以这样的方式到了尽头……”
女人一边感慨着,一边一脚踢开脚边碍事的铁块——但那其实不是单纯的铁块,我定睛一看,只见这块球形残骸灰白的底面上刻着底特律警局的徽标,一旁就是一个有些深度的空洞——我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警局在战争爆发之前巡街用的无人机,那个空洞里是提供升力的装置,如今自然是没用了。
“你还记得裂变打击发生的那天你在干什么吗?”我心里一时好奇,便扭头问科瓦瑞。
“不记得。”女人摇摇头,“我从来不去回想这些让人难受的东西。”
“我可是清楚得很……”沉吟片刻,我又说,“我只是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还能因为什么?几个利益集团之间分赃不均,结果擦枪走火……”科瓦瑞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还是别说这些了,渡鸦想要和你说两句话。”
“她又找我干什么?”我有些不耐烦地问。
“你要拒绝她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科瓦瑞摆了摆头,示意我凡事要考虑后果。
“……”我送了耸肩,加快步子往队伍前面走。
这次派出的队伍有六个人,除我、科瓦瑞和渡鸦,其他三名队员分别是来自突击队的彼得·约翰逊、爱德华·沃森和斯派克·杨。探索队员的防化衣装都是统一的铁灰,在融入环境的同时却也让我们很难分辨彼此,正因如此,我们在风帽侧面、呼吸器和背包上都会用针绣上代表个人的专属徽记——彼得是一个标准的黄色十字架象征着他本人的信仰、爱德华是一艘代表了他偶像的蓝色海盗船、斯派克则是一把在赤红烈火中等待挥下的铁锤,纪念他在工坊当铁匠的难忘时光;科瓦瑞的徽记很好懂,明黄色齿轮圈起一个扳手,标准的工程师,而我的徽记则是一颗北极星,从上一任斥候手中继承而来。渡鸦没有徽记,她的作战服装是罗杰托麦卡专门为她特制,极致轻盈、通体灰黑,只有背包肩带上带一个紫色的光灯,如果忽略掉这一点点颜色,在一大片萧索的背景下,这个黑发女子就像一张描绘细致的铅笔画,也同时锋利得像一把刀。
在我往队伍前面赶的当口,小队正快马加鞭的往公路旁一座小丘上跑,如果我的电子地图没错,那里正好可以看见底特律车站。当我赶上渡鸦,我们两个刚好领先所有队员站在山丘之上,刚好可以俯瞰月色下这座死去的城市。
渡鸦做了个“停”的手势,队员们登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无声地警戒四周,同时等待着下一步命令,一如我等待着她向我发问。
凉风从背后吹来,卷动地上的枯草,死城天际的灰云无声地移动,给月光让出宝贵的空间,于是,十几年前理应被核爆冲击过的市中心从阴影中显现,奇怪的是,无数的高楼并没有像纽约的曼哈顿区一样变成七扭八弯如同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的钢筋,而是仍然矗立在那里,距市中心更远处的建筑物也得到保留,但此刻所有大楼已经没有任何灯火,成千上万窗洞一如死人颅骨黑暗的眼洞空无一物。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远离市中心的一处平原上,巨大的天顶如今看上去摇摇欲坠。
渡鸦的问题迟迟没有发出,她的双眼被防护面具玻璃的反光掩盖,但从大方向看,她正像我一样俯视这座城市,思考着这座都市何以逃过了化为齑粉的命运。她就这样看着,不同于队员们带着戒备的粗重地喘息,她气息平和,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罗杰向我提起过你,艾伊文。”她终于发问了,声音从面罩里传出如同隔了层雾,“他对你的评价很不好。我想知道原委。”
“你该直接去问他。”我话中带刺,“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没必要舍近求远。”渡鸦的语气中充满了质朴的务实气息,“你是当事人,你可以直接讲给我听。”
“我能问为什么吗?”我没把渡鸦的话当回事,随口回复道。
“因为我之前不认识你。”女人的回复出人意料的正经,“即便是罗杰的安排,我还是希望对队员有独立的判断。”
这个理由倒是无懈可击。我想了想,这也许是自白的好机会:“我事先声明,这个版本和你之前听到的可能会有些不同……”
“但说无妨。”女人的声音照旧平静。
就在那个山坡上,我把在几天之前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全都和盘托出,关于我所犯下但不愿承认的错误,以及萦绕在我心头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