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回退
###科瓦瑞
通过外侧楼梯上到火车站二层和渡鸦汇合并没有花费我很长的时间,诚如之前我和艾伊文所见,车站里所有的生物都离奇的死去了,仅存的几个活人在这片地方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借着透过站台侧面玻璃幕墙射进大厅的月光,我很快就在车站宽敞的站台上发现了那几个晃动的身影,还有那个极为显眼的标志物:渡鸦肩膀上的紫色光灯。
“嘿!”我几乎是立刻就朝他们跑了过去,在黑暗的空间里这固然很冒险,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浪费。
女人先是拿枪瞄准了我,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放下枪口,其他队员们也纷纷照做。当我跨过站台时,我亲眼所见铁轨上被逃窜的野狗的尸体铺满。
“……事情就是这样。”我用最快的速度将艾伊文被俘的全部经过讲了一遍,渡鸦一直听着,但我始终在她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变化。
“回列车后我会把消息报告给罗杰,”渡鸦说,“现在先完成站点的测绘。”
“但是——”
“一切进一步的行动,”渡鸦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光听她语气中不容抗辩的声调就已经足矣扑灭反驳的火苗,“我们一切进一步的行动都取决于列车能否在此停靠。”
说着,女人扭过头向其他队员不知所措的队员发布命令:“约翰逊,你和沃森一起看守北面进站口,杨,你同我看守南面——”
然后她转而看向我,眼神之平静就像从来没有一个叫艾伊文的人被俘虏一样:“亚汀小姐,完成你的使命吧。”
“……好啊。”我用回答掩饰叹息,然后说,“但首先我们得把这些尸体挪开。”
评估车站的状况并没有花掉我多长时间,这里虽然有变异生物筑巢,但它们是野狗而且已经死了,轨道虽然生了铁锈,但只消用刀刮一刮就看得出铁锈下方仍然是坚实的合金,至于麦卡师傅最担心的冲击波破坏问题则根本没有出现,大厅柱子上的裂痕纯粹是油漆的开裂,这些在新冷战时期改建加固的建筑物经受住了实战考验,可惜设计者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按照手册,这里符合列车通行的标准。”我如是向渡鸦报告,“我们什么时候返回?”
“我们不返回。”渡鸦说道。随后她掏出一把信号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紫色的化学火焰放射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车站上方一大片的天空,紧接着,我仿佛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守住这里,在黎明号进站前寸土不让。”渡鸦用难得的决绝语气向我们下达了命令,即便此刻四周看起来安全极了。
“明白!”几名队员如是说道。
就在等待列车进站的间隙,渡鸦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朝堆叠在月台上的野狗尸体俯下身去,只见她掏出一把小刀和单手就能开合瓶盖的聚合材料保存瓶,小刀在野狗腹部的某个伤口处利落地一刮,一小块闪着白光的东西便紧接着掉进在一旁接着的瓶子里。
我凑近一看,透明的瓶身里装着一簇发散着白色荧光的碎块,样子像极了地衣或苔藓,但隐约有着肌肉似的纹理,下端分散出一些丝状物连接在野狗被切割下来的皮肉上。渡鸦将辐射计凑近瓶子,没有反应。
“这是……什么?”我站在女人身旁,只见她的双眼明显得瞪大了,她似乎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渡鸦没有把瓶子递过来让我看,而是带着一种特有的审慎神色将瓶子塞进背包里,特地和其他个人物品区分开。留我独自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我为这个独特的物品的来历出神时,铁轨上的隆隆声越来越响,随后,黎明号庞大的车体便遮挡住远处的夜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我们的位置飞奔而来。在离站台还有最后几百米的位置,黎明号启动制动装置,在车头驶过站台后缓缓减速,随后让供人员进出的尾端车厢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月台旁。
当你居住在列车内部时你可能会埋怨这辆吵闹的交通工具没有给人足够的空间,例如洗澡的隔间和厕所在同一个小舱室里,时不时还得和朋友共用,但当这辆车从你身旁驶过,你就站在它庞大的负重轮之下时就不会再这么想了,这架高两层楼的列车是一架十足的巨兽,由合金和管线组成,保护着里面的上千人。
几名队员神色肃穆地注视着尾端车厢缓缓打开,覆盖装甲的侧墙变成带扶梯的、供我们上下的踏板,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从外面看这壮观的一幕。
“哥几个快上来吧!哦,还有两位女士——”站在扶梯顶端迎接各位的是飞羽,他穿着全套防护服,但呼吸面罩也挡不住他热情的吆喝。看来尽管在上一次行动时被艾伊文坑惨了,他还是选择将埋怨和伤痛抛在脑后,以最快的速度复了员。
几个男队员自然拾级而上,每一个人都送给飞羽一个拍手和一个撞肩,而渡鸦则完全无视了飞羽为了扶她而伸出的手,径自往净化车厢去了,最后还是我拉住了飞羽的手,给了他个台阶下。
我登上台阶后飞羽习惯性的又向下看,当他看到地面上空无一人的时候神色就立马变了,两条眉毛被眉头拧成了一股:“……艾伊文呢?”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伸手拉下气闸,将列车敞开的门关封闭起来,飞羽的表情一下子就从疑惑变成担忧了。
“那家伙到底怎么了?”不像是关心,更像是因为对方爽约而气恼的语气。
“情况不好,出了很多事。渡鸦应该马上要开作战会议,你是队长可以直接旁听。”不知是疲劳还是烦躁,也许两者都有,我说话开始不带标点,“你听完了就告诉我要是需要我就叫我来……我先去休息一会。”
“……我明白了,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飞羽一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我累坏了,便尽量在效率和信息之间取了个平均值,“……他死了吗?”
“我……我不知道。”我说话像梦游似的,感觉一句话要叹三口气。
“……这对我很重要,科瓦瑞,”飞羽用手扶住我的肩膀,生怕我摔倒似的,“我倒是无所谓,可是红鸢……艾伊文必须给她一个说法!”
我可以看见飞羽眼中的那团火,夹杂着担忧和愤怒,都是冲着艾伊文去的:“他让我替他给红鸢道歉。”
“他真这样说?”
“真的,我发誓。”
“……这就够了,谢谢。”飞羽握了握我的手——这种表达感激的动作是在两性之间也是通用的——然后就快步走进了那个铺着紫光灯和消毒液喷口的门,那里联通着净化车间,想要回到安全的车内,这是每个队员都必经的一条通道。
净化车间的内部全部覆盖着淡绿色的塑料内饰,不管是外仓还是带门锁的冲淋间都一样。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水:雨水、冷凝水、盥洗室里的水,甚至从乘员的尿液中提取出的水分都净化后在此被循环利用,化作水龙头里混合了化学物质的净化液倾泻而下。
我将出任务时所穿的战服全部脱下叠好,放进淋浴隔间深处的净化舱室内,让紫光灯和转轮解决剩下的问题,随后将水龙头的出水量开到最大,仰头闭眼,感受着略带苦味的凉水流经全身的感觉。液体带走了我身体上的灰尘和汗水,也驱走了神志中的混沌,艾伊文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替我向红鸢说声抱歉。”他被那伙人打翻在地前就是这样说的。
一分钟冲淋时间结束,嵌在天顶上的吹风机启动,我伸出胳膊撑在墙壁上,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倒下。强风带走了我身上的水分,但驱散不了我心里的杂念:红鸢现在怎么样了?我该去找她吗?万一她不接受道歉……妈的,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拳敲在墙板上,实心的塑料壁板发出一声闷响。
艾伊文,你为什么要将这种事留给我来做?你到底在想什么?
脑海中的漩涡在翻转,这一次浮现出的是渡鸦冷漠的面容:
“我们一切进一步的行动都取决于列车能否在此停靠。”
这句话并没有错,在这个残酷的末世完成任务继续前行才是生存下去的办法……艾伊文保护我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让列车顺利进站,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
但这种自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靠着墙壁蹲坐下来,将脸埋进臂弯里。
如果当年战争在毁灭我人生的时候把我的心也毁灭了该有多好啊。
面前的墙壁发出“叮”地一响,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出任务前寄存在这里的衣物——运动胸衣,内裤,工程师夹克衫,灰色短裤和运动靴——此刻已经完成了清洗烘干,等待着我取用。
该去驾驶室报告情况了。
作为整辆列车的心脏,驾驶室现在已经忙成了一锅粥——显然有关于其他幸存者的报告震惊了所有人。克莱因正在和助理瓦列里一起忙着调整频道,一旁的播音员一遍遍向底特律发出呼叫,宣读着临时起草的声明;露易丝医生在接到渡鸦的样本后急匆匆的离开了指挥室;而麦卡则和以前差不多,忙着维修他的宝贝列车;罗杰和渡鸦在一起,伏案在过时的战略地图上,如今上面已经根据渡鸦的侦查情况做满了标记。
“指挥官,哈特指挥官!”我挤过人群,放开嗓子盖过嘈杂的背景音,“我是为艾伊文的事情来的。”
“你的报告我看过了,其他人也一样。你看他们为了你的发现忙碌成什么样啊!”罗杰看着我,神色里带着一丝赞许,但我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其实是艾伊文的发现。”我说,“他一直以来的设想是正确的。”
“没错。但现在我们并不具备搜寻他的条件。”罗杰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你一定可以理解,现在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特殊情况——这片土地上辐射很少,还有幸存者——这些都是无法视而不见的。”
“但艾伊文是您的学生——”
“从前是这样,他的确是所有斥候最有天赋的一个,但他最近有些误入歧途了。”罗杰双手撑住坚实的下颌,目光厚重而犀利,坚硬如冰墙,“你应该还记得探索队车长最高的职责吧?”
“‘在外保护车队,在内保护家园’……”
“以及最重要的: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使命。”罗杰一字一句的复述道,“工程部的使命是回收技术图纸,生命医学部的使命是开发药物治病救人,而我的使命——”
罗杰从地图下抽出一张电码单,上面的命令已经被转译成浅显易懂的文字。
“我的使命就是这样——‘到达芝加哥,取得存放在亚历克斯工业集团的技术库,将其带回聚居地’,达成这个目标要求车队付出一切的努力。”
“但这样也不是对队员失联毫无反应的理由。”我的语气里一定混杂了愤怒,但我不得不如此,“这不是一个车长应该采取的态度。”
“如果那群开车的是土匪,甚至是食人族,艾伊文一定活不过今晚,那也就没必要去救了。而如果他们只是担惊受怕的幸存者,那他们一定会知道艾伊文和这辆列车之间的联系,到时只要建立联系——瞧,克莱因正在试着这么做——一切误会就迎刃而解了。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让你好受一些。”
“我想……这件事只能祈求命运了,对吗?”
罗杰垂下眼去,他又开始整理文件了:“确实如此。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每一次决定都是在冒险。还有事要报告吗?”
“没有了。”我转身离开会议室,在通往一层的楼梯上迎面撞见了刚刚离去的露易丝医生,她手上捏着一个文件夹,慌慌张张地挤过我身旁的空档跑进会议室里去了。出于本能的好奇,我扭头看着接下来的事。只见医生将文件夹里放着的两张长方形的打印纸平铺在罗杰面前,开始用听不见的声音解说着上面的数据表格,随着她的解说,指挥官和他的贴身护卫同时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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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在战争之后的世界里学到了什么深刻的教训,那就是人的生命真的是很脆弱的。曾经攻克了癌症,研发出替换型义肢的医生们,如今却被关在医疗车厢里,为了各种各样和平年代绝对不会遇到的外伤而发愁,有时即便是露易丝医生操刀的手术也难以挽回患者的生命,她还在接受这一现实。
但红鸢没有遭受此等厄运,在防护服破裂,手臂受到大范围咬伤并且遭受辐射的情况下,医生……解决了她的问题。他们给红鸢做了截肢,然后用血型合适的血液替换掉了受污染的部分,在确认情况稳定后,他们让红鸢回家了——回到百米开外的宿舍隔间里静养。
我穿过车厢外侧的快速走廊(也是将外界和内部隔开的缓冲地带)来到宿舍区,几小时前和我一起出任务的那些人正靠在二层宿舍的栏杆上,正好可以看见从一层进来的我,但他们并没有去看,他们只是双臂交叠靠在栏杆上,互相默然不语,手里的香烟冒着火光,先是拉出一条细细的烟丝,然后丝线扩散化为雾气。
我顺着一旁的垂直扶梯爬上二层,和这些队员靠在一起:“爱德华,红鸢在吗?”
男人伸出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意思是她就在里面,我点了点头,想着我该拉开门进去和她谈谈,但最后只是沉默着和队员们靠在一起。
“你看上去不太好受啊,老妹。”爱德华说着递来了他的香烟包,一根烟被抽出一半,插在边角,“来一根?”
我用食指和拇指夹出这根自卷而成的香烟,用爱德华的打火机点亮了它。我从来不抽烟,因为工坊里的烟雾报警器是除了仓库区以外最灵敏的,但士兵的车厢里没有这条禁忌——吸烟毒害身体,却可以麻痹精神,这对于长期在生死线上跳舞的人来讲是有益处的。
学着这几个男人的样子把烟没点着的那一端叼在嘴里,我感觉到双唇湿润了纸张,带出来一股难忍的烟熏味,然后我试着吸了一口——
“咳咳——!”意料之外的滋味闯进我的喉头,在肺里滚了一圈,激发了强烈的排异反应,感觉就像在心口引爆了一枚小炮仗,等我意识到的时候,燃了三分之一的烟已经从我的指尖滑了出去,掉在宿舍区铁灰色的地板上闪出几粒火星。一个路过的战士捡起燃着的烟,疑惑地朝二层望了望,然后看到了七窍生烟的我。
“帮我把它丢掉吧……谢谢……”我咳嗽着,声音都劈了。
战士对我笑了笑,然后三两下掐灭烟头,拿着就走了。
“我去,布鲁诺你要脸吗?”爱德华小声对着下面喊道,“女同志的烟屁股你也好意思抽?”
他的这句玩笑话相比在工坊和我吹牛时的声音简直是耳语,车厢很快又陷入了沉默,我碰了碰爱德华的胳膊示意我要去看看红鸢,他点点头,向一旁让出了位置。
红鸢的房间就像所有其他队员的房间那样整洁,正对床铺的搁板放下来就是桌子,此时上面放着一副桌游,一旁的泡面已经凉掉,并没有吃几口。少女坐在床铺靠窗的那一侧,身上披着一套红色的长袖大衣,右手肘靠着窗台,手掌撑起下颌,左手的部分则只留下了一个半空的袖管。
“红鸢……”我轻轻关上背后的推拉门,坐在床靠门的那一端,“艾伊文让我给你道歉。”
察觉到我的存在,红鸢用右手扶着左臂剩下的上半段,双眼还是盯着窗外无垠的荒城:“谢谢……但,前辈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前辈”是红鸢对艾伊文的称呼,艾伊文也曾跟我一样因为这奇怪的口癖摸不着头脑,直到后来红鸢和我们解释说她也想成为一名衣服上绣着北极星的斥候,我们才明白过来这个词里包含着红鸢对艾伊文的敬重。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遭遇了意外。”我试着为艾伊文的缺席做辩解,但很快我就发现红鸢并不在乎这一点。
“我还听说艾伊文的设想是对的,我们不是唯一一批活下来的人。”红鸢说,“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点点头,希望这一点可以安慰眼前的少女。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又要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呢?”红鸢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如果他当时反抗,如果渡鸦和队员们赶到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他要牺牲自己让我们和平的完成任务,如果我们爆发了火力冲突……他寻找新世界的梦想就破碎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紧,“这是他对你和飞羽的补偿。”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要补偿……”红鸢忽然扭过头来,一双蓝眼睛噙着泪,“为什么……他没想过我现在需要他呢?”
“红鸢……”我心痛地看着这个比我小十岁的女孩,她身上的阳光不见了,像是换了个人。想来也是,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亲如兄长般的飞羽正在会议室等着接受调度,而可靠的学习目标艾伊文则生死不明,更别提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前往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理清情绪的思路很容易,但理性的处理却难如登天,也残酷至极。
“……对不起,”少女控制了一下情绪,随后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的语气连贯一些,“我只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鸢……”我扶住少女的肩头,说了一句我自己也不敢肯定的安慰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概吧……我要安静一下。”红鸢握紧自己藏在袖子下的残肢,又将头扭了回去。
我无言地松手,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推拉门一关上,三个男人就凑了上来——面对野兽时他们是最勇敢的,但面对一个心碎的姑娘时他们却是最胆怯的,尤其是飞羽此刻也不在:“红鸢还好吗?”
“糟透了,各位。”我转向爱德华,“……你的烟还有剩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