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比别时来得早,也因此有更多的时间沉淀暗,深不见底的暗。午夜下起寒雨,淅淅沥沥的雨点各自落向自己的归处。

白石公园淋到了这场雨。

刺骨的寒冷中醒来,被塑料绳捆住手脚。

黑暗中唯二的两处手电白光照着彼此的脚下。

泪水夺眶而出,恐惧、无助、挣扎、嚎啕大哭。

睁目呲牙伸手示意;把手电放在车顶上,张望着勒住脖子。

窒息,再次陷入昏厥。

惊醒,转动耳朵,瞳孔极度缩小,扑咬。

踹开野猫,收钱,提到车里,发动引擎,离开。

雨没有大些或小些,只是默默洗去车辙和脚印,让白石公园重归平静。昏厥者嘴角流出的血渗进潮湿的泥土,北风呼啸而来,袭卷半空云雨,詠嘆着冬天的哀歌。

“我是从哪儿来的?” 女孩问道。

“这个么,在下也不清楚。” 一只灰色的老猫躺在阳光下,边舔着爪子边回答道。

女孩如倒影般存在于它黄色玻璃珠似的左眼里。

“爸爸呢?妈妈呢?”

“在下从没见过。”

“我想回家。”

“那就继续找吧。” 于是猫爬起身来。

女孩不止一次这么问过,猫也不止一次这么回答过。

稍有些生理常识便知道眼球内部是晶状体、视网膜一类的组织,绝不可能存在什么小女孩。然而猫尽管年迈仍不可能懂得科学上的知识,也不用说年仅七岁的孩子了。仅仅因此,所有的常识就无用于他们。

猫已经十二岁了。他年轻时引以为傲的最为锋利的右虎牙已经消失在某处的泥土里,腿跛了,右眼也看不清了。那颗眼珠里凝固着黑色的血污。

女孩只有七岁。身穿一件小小的浅蓝色碎花的连衣裙,头发又黑又长,漂亮地扎好披在背后。尽管如此,尽管女孩身体完美无缺,可是她却近乎失去所有的记忆,且只能生活于猫眼里,作为一个飘渺甚至虚无的倒影。

两人进行着寻找女孩过去的旅程。

“他们是谁?”

“他们是学生。大约是高中生吧。”猫仔细看了一会儿回答道。

女生染着黄发,脸上白花花的,嘴巴又很红;男生则穿着很紧的衣裤,全身泛出难闻的塑料气味。一人靠墙,一人坐在电瓶车上,都叼着烟,都在看手机。

突然间又一个女生从转角处的公共厕所跑出来,她冲着靠墙的女生大喊:“我操!我他妈的刚测了,真怀了!我他妈的害怕,我都不知道孩子谁的,那三天和他们都做过,你说要是打问他妈的谁要钱!?傻逼玩意一个都不肯戴套。我他妈的累死就他妈骗一个手机,我他妈亏大发了!“

“关我屁事,你自己要干……“

猫已经走远了。

“他们在说什么?”女孩还在回头张望,她似乎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人,听到这么奇怪的话。

“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他们不是爸爸妈妈咯?”

“放心,不是的。”猫轻轻地说了一句,跛行远去。

猫走在屋檐上,屋子连绵不绝,先是漂亮的红瓦屋檐,之后是平坦的水泥,接下来是凹凸不平的蓝铁皮,最后是腐朽的木条。不断的寻找中,猫带着女孩走到了最后一个人的家,之后就是悬崖深涧,枝叶遮蔽天空,晴朗的白天下,这里依旧灰暗。

猫累了,趴在屋顶末端突兀的桁架上。

女孩从屋顶数个洞中最大的一个里往下张望,只见一个老人坐在裁开的蛇皮袋上,袋子下面鼓鼓囊囊高低不平地堆放着什么,四周纸箱、袋子近乎垒到屋顶,几个铁锅零散在泥地上,物内散发出灰土和食物腐败的气息。里面没开灯,也没有灯,借破洞漏下的光隐约能看见那个老人,戴一顶同样破洞的帽子,头发杂乱地从帽边散出,脸像豆腐皮一样皱成一团,五官都消失其中,仿佛单单剩下一张老旧的人皮。一动不动,唯有从不时抽搐的右腿能得知他或许还活着。

女孩看到了,猫也看到了。

女孩很久没说话,猫闭上眼睛也很久没说话。

“我们要帮助他。”女孩的声音在猫脑海中响起。

“他不是你的爸爸,也不是妈妈。”猫提醒道。

“他一个人!很穷!没有饭!”女孩指着下面大叫。

“帮不了他。在下老了,和他一样,都只能吃垃圾过活。”

猫说完站起身来,女孩还在说什么,猫没回答,离开了。

凛冬已过。两人旅行许久,猫走得愈发慢了,休息得也愈发多了。对女孩而言,她看了太多奇怪的事情,虽然她依旧四处张望,依旧常常发问,只是当猫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屡屡蜷缩哭泣。猫其实什么都知道。

茂密的绿树中阡陌错落,两侧间隔摆着优雅的欧式长椅,树墙被修剪得高大而整齐。不断向前,最深处的花园里海棠和丹樱竞相盛开,排列井然的苹果树也开出纯洁的白色小花,空气弥漫着淡淡的香甜,金黄的蜜蜂和多彩的蝴蝶四处飞舞。春意烂漫。

“噔噔噔噔蹬……“女孩哼着不成调的歌。今早猫说要告诉她以前的事,“在下突然想起来了。”猫如此不负责任地说。尽管这样,女孩还是非常高兴,她还想着爸爸妈妈。

“白、石、公、园。“女孩对着刻有公园名字的石碑念道。

“是白石么。猫都叫这里冷水塘,容易积水,天冷时可没谁愿意来呀。”

猫趴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开始说起女孩过去的事。

“从前你还不是这样的,你和别的孩子一样,能自在地走,能踢毽子,能闻鲜花的味道。你的爸爸是一个有点胖有点矮的爸爸,戴眼镜。妈妈比爸爸高,扎干净的马尾辫。你们周末总来公园散步,有时爸爸的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你和妈妈在花园边嘟着嘴拍照,爸爸总是拍不好被妈妈念叨。你在平常也会一个人过来,把猫粮、剩下的饭、小鱼干之类的喂给这里的我们……

“衣服么。爸爸有白色的短袖,黑色的外套,运动鞋也是黑色的……妈妈有同款的短袖、牛仔裤、棕色的长裙……你有很多衣服啊,比爸爸妈妈的都多……”

老猫慢慢说着女孩和家人的每一件衣服的样式,女孩躺下边看着蓝天流动的云彩边慢慢听猫讲那些旁人听来乏味的细节。

过了黄昏,天渐渐暗下,老猫越说越慢,最终没有声音了。女孩一遍遍听着重复的故事,也闭上了眼睛。猫到最后也没说出真相。

两人的灵魂飞出猫小小的身体,飞过树梢,穿过云朵,飞到璀璨的星空中。再也不用看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