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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凉如水。
“舒服吗?”
仙太郎背对着爱,因为爱正在水里沐浴。
“嗯……”
爱鞠了一捧清泉。为了避免被村民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去了。
“月亮好美啊,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仙太郎看着柔和的月亮,轻轻地说,“爱,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什么?”爱似乎没有听清。
仙太郎吞吞吐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爱,我不想让你再这样受苦。”他只好在心中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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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离开皇宫的第三年,风平浪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追名逐利,没有无休止的厮杀。
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翠竹,清溪,炊烟,鸟鸣。
斋王在这样的环境下,从武士那儿学习了刀剑弓马,更加离经叛道了。
“今年的秋天没有往年那么冷,就像春天一样,不是吗?”玄泽躺在草地上,仰望着一尘不染的碧霄,目光茫然。
“嗯,这样最好不过了。让萧瑟的秋、凄冷的冬,通通远离我们吧。”
希子将斗笠搁在一边,乌亮的秀发便倾泻下来。她眺望远方,白皙的脸上眉蹙春山。
那年,他17岁,她15岁,尚未婚嫁。
少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抱得伊人归,但他愿意一直等下去——尽管他不止一次想将这温润如玉的春笋捧在手心,剥开那一层层笋衣。
少女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卸下斋宫之职,她不忍心辜负他,却不得不守身如玉——尽管她不止一次想冲破禁忌,与爱侣缠绵交融。
可惜,所有的情意,都只能在和歌互答和秘密出游中流转。
“希子……”玄泽犹豫不决,但还是开了口,“修行快要结束了,不久之后,我要回去处理一些事。”
“麻烦事?”
“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
听罢,希子点点头笑了。她不再言语,只是在玄泽脸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少年惊愕不已。他眼见少女故作舒张之态,柳眉清目下却愁波暗涌,心中再次燃起熊熊烈火,想把她拥入怀中。
做一场露水夫妻又何妨?
但他一想起历史上斋王通奸的悲惨下场,只好隐忍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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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
就在仙太郎立下誓言后,眼前亮起了熊熊燃烧的火把。
“仙太郎,你们在干什么!”是那几个过去常常欺负爱的男孩子。
“原来这个妖怪一直在这里。怪不得村里颗粒无收,你知道大家饿得多辛苦吗!”
大家把仙太郎掀翻在地,一把抓住爱的头发,不由分说便把她按入水里。无论爱怎样苦苦求饶,他们还是粗暴地将她推推扯扯。
“爱!”仙太郎悲戚地喊道。这时,他被父亲抓住了。
“仙太郎,不要再去干涉这件事了!”
村民团团围住神社外那个象征死亡的深洞。
“山神啊,罪孽深重的女孩已经带到这里了,请您息怒吧!”法师摇了摇拂尘,呢呢喃喃地在神火前念咒。
几个大汉拿起铁铲,狠狠地给爱和她父母来了一击,并把他们扔进洞里。
“爱——!”仙太郎使尽了吃奶的劲冲上去,却被父亲死死抱住。
“仙太郎,是你吗?”被白布缠住眼睛的爱仰起头来,虚弱的她已经不能再多说几句话了。
父亲流着泪,苦口婆心地劝道:“仙太郎,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你不要再管了,这就是命运啊!”
“仙太郎,”村民把铁铲交给他,“为了平息山神的愤怒,埋葬那几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妖孽吧!”
“不——!”仙太郎不停地挣扎着。
“你忍心看到大家饿死吗?”
“咱家孩子已经好几天没喝奶水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仙太郎,动手吧!”
“仙太郎!”
一番番逼问迫使仙太郎作出决定。终于,仙太郎下定决心,向洞口铲了一土。
那个发誓永远保护她的少年,居然要亲手埋葬她!
“你说过会保护我的,我一直都相信,我一直都相信啊……”
爱哭了,嘴角抽动不已。白布被从眼睛里漫出的液体染红了。那是泪,仇恨的血泪。只有冤死的人才会留下血泪。
悲痛欲绝的仙太郎被痛苦和恐惧折磨着,他终于忍受不住,丢下铲子,疯也似地大喊着跑开了。
当最后一抔黄土撒下时,爱撕心裂肺地呐喊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死了也要恨你们!”
从此,豆蔻年华便永远定格在1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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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康,家族要与你商量婚事,何故迟迟不归?”
质问者是少年的叔父足利直义。自从生父足利高义逝世后,玄泽便成了直义的养子,改名直康。
然而,在外活动时,他却给自己起了个化名——玄泽。这一点,就连希子也被蒙在鼓里。
“小儿早已有心上人。”
直康恭敬地跪坐着,声音却透着一丝疲惫。连日的舟车劳顿,令他对复杂的人情世故心生厌倦。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赶回恋人身边。
“哦?是谁家的千金?”
“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希子内亲王。”
“斋宫尚在任内,不可婚嫁,这点你可知道?”
“儿立誓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斋宫一直不卸任,儿也愿意一直等下去,哪怕孤独终老。”
“胡闹!这样拖拖拉拉,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父亲?更何况,武家取代公家是早晚的事,无论天皇倒幕取得多大的战绩,他们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足利家和公家联手对抗北条氏,也只是短暂的结盟,绝不可能长久。这时还想着娶什么公主,真是糊涂啊!”
“儿的内心,已经容不下其他女子了。”
固执的少年被下了禁足,闭门自省。
期间,侍从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同时也是好消息——希子内亲王的第二位养母禧子于十月十二日(1333年11月19日)崩御,为奔母丧,斋王卸任回宫。
此时,希子屏退左右,独守灵堂,长跪不起。难以止歇的泪水濡湿了丧服,使之颜色更深。
少年躲过叔父的耳目亲信,悄声潜入灵堂,把命途多舛的公主紧紧搂在怀里,为她擦拭眼泪。
“玄泽,世人说我罪孽深重,克死了三个母亲,以后还会给父兄带来不幸。今后,我们就此别过吧……”
建武元年,希子内亲王的异母兄、养母民部卿三位局之子护良亲王被诬意图篡位,囚禁于镰仓。为了洗脱兄长的不白之冤,内亲王散尽钱财,委托使者,向后醍醐天皇苦苦哀告,但父皇一直避而不见。她只能独自前往镰仓,与兄嫂互相扶持。
建武二年,因恐惧北条家打着护良亲王的旗号东山再起,足利直义派了几个得力家臣赶往东光寺,密谋杀害护良亲王。在天皇宠妃阿野廉子的要求下,他们又在追杀名单上加上了希子内亲王。
玄泽不知从哪里探来消息,急忙骑上快马,先他们一步来到寺内。
希子内亲王早已将长发削至肩处。只见她在几层深灰色的袿外套上法衣,手持念珠,敲经念佛,过着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粗茶淡饭的生活。
撞见来者,原本神色淡漠的她开始变得又惊又喜,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热泪盈眶。
“希子,阿野廉子勾结足利家,派人来追杀护良亲王,恐怕你和你嫂嫂也会受到波及,快跟我跑吧!”
“可兄长他……”
“来不及了,只能先把女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能救几个救几个吧!”
就在玄泽抱住犹豫不决的希子准备离开时,寺内响起了厮杀声、惊叫声和哭声。他们被包围了。
“直康大人,您怎么在这里?”足利直义的家臣向玄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希子一脸惊诧。
玄泽顾不了那么多,连问带吼:“亲王殿下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刚刚已经依照主人的命令,将亲王就地诛杀了。亲王断头后竟然还死死咬着刀刃不放,那情景当真吓人啊,绝不可让主人看到!在下只能将头颅弃置荒野,不料惊动了旁人。”
希子内亲王不再是那个娇弱无力的公主了。为了保护亲人,她的武艺有了极大的精进。趁来者不备,希子抽走某个侍从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倒了三个敌人,与为首者对峙起来。玄泽也拔出刀来,与希子并肩作战。
“准后(阿野廉子)有令,诛灭祸国妖女,抗命者格杀勿论。请直康大人三思,莫让愚下为难!”
“难道叔父要为了巴结那个妖妃而斩杀养子吗?”玄泽握紧了刀柄,振声喝问,“你们说希子内亲王是祸国妖女,可她何罪之有?”
“有人指证内亲王在担任斋王期间,与护良亲王麾下僧兵私通,有书信和定情信物为证。侍奉皇祖却触碰佛学,其罪一;任内与人交好,其罪二;勾结叛党,其罪三。正是因为斋宫犯了禁忌,触怒神明,这个国家才会灾殃不断。”
玄泽闻言大惊。
书信和定情信物……那不是我送给希子的吗?难道是因为信物是我在延历寺修行时求来的,让这群人有机可乘、罗织罪名么?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害了希子?
看到恋人懊悔不已的神情,希子悄声说:“玄泽,我不想让你为难。”
随后,她放下武器,上前一步。追杀者们警惕地抽出刀来,把她团团围住。
希子笑道:“何必急着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落魄女子?让人把遗言说完也不迟。”
为首的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很久以前,稚足姬皇女在侍奉伊势大神时,被阿闭臣国见诬陷她与庐城部连武彦私通有孕。武彦的父亲枳莒喻恐祸及全家,不得已痛杀爱子。皇女不能自明,又为武彦的冤死哀痛不已,便将神镜埋在五十铃河边,随后自尽身亡。可是,当人们剖开皇女的腹部,却发现里面并没有胎儿,于是皇女和武彦的冤屈才得以雪除。我一直警醒自己,当上斋宫后要洁身自好,没想到还是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我恨父皇,为何听信佞人的谗言,质疑母妃的贞操,怀疑兄长的忠诚?我恨奸妃,为何要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我更恨自己,为何要生在这无情的帝王之家,目睹父子相憎、兄弟相残、夫妻相欺的惨状?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伊邪那美命为什么对人间抱有如此深的恨意,竟然立誓要每日诛杀千人。现在我明白了,这样的世界真是无可救药啊……
“我知道自己今天是没办法活着走出去的,那就只能效仿稚足姬皇女,自证清白了。”
希子内亲王从袖中摸出一柄怀剑。还没等玄泽反应过来,她便褪去衣物,将短剑刺入腹部,血开始汩汩涌出。
“谁说公家女子不如武家男儿呢?听说武士热衷于用剖腹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灵魂,那么,就让上苍来验证我的纯洁吧!”
说罢,她向玄泽投去凄惨的笑,一咬牙,用力割断肠肚。
时值盛夏,白雪却纷纷扬扬,飘飞若蝶。血染红了皑皑雪地,也染红了寺内的夹竹桃。
“我死之后,将化为厉鬼,让你们永远不得安宁……”
内亲王倒下了。鲜血与破碎的内脏流了一地。玄泽推开众人,漫无目的地奔跑着,癫狂大笑。
命运的轨道重合了,紧紧缠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