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鬼使神差大概既没有鬼也没有神，一时兴起也不总能化险为夷，这是我应得的教训。
眼看着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道具店门口，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萦绕在我心头。
我撇了撇嘴，默默收拾手边的饰品将它们归为原处。
想买东西的热情已经消退，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思考。
明明碰到了我的手，觉察到我的皮肤老化程度与伪装年龄不符，她也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甚至还以此捉弄了我一番。
——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如果答案是一开始的话，原因似乎就只有一个。
深思熟虑之后，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店主，原谅我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刚才那位美丽的姑娘是不是戴着一副非常少见的耳环？」
装饰品的细节怎样都好，提问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导话题。
然而比我预想中更加夸张，这问题引来了店主的一阵愕然。
「姑娘？那位妇人怎么看都不是姑娘的年纪呀，而且说实话，说美丽也不太……」
斟酌着字句，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店主露出困惑的神色。
「至于耳环，我看那只是非常一般的耳环哟，从色泽来看也就是青金石吧，不怎么值钱。」
「……」
果然如此。
他和我所见的并不相同。
我对自己的眼力还算有自信，所以这应该不是审美差距导致的结果，而是出于更加简单的理由。
——和我使用了相同的伪装，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老爷子，你要不要看看我们店里的透镜，会让视力变好一……老爷子？」
将店主的推销话术抛在脑后，我匆匆离开道具店。
一切不可能都是巧合，事情绝对没那么单纯。
穿过市场小道，没费什么功夫，视野中很快出现了那个身影。
她还没有走远，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融入广场的人群之中，然后随着人流走进显眼的尖顶圆堡——从建筑风格和标志来看是艾格尼丝教的小圣堂。
信仰星之主，同时也是王国第一教派。
没想到这种小规模的城镇也会花钱建这种奢侈东西。
不过刚好，如果是去小圣堂，无论是参观还是祷告，她应该都不会立刻离开。
虽然不至于发展成武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和阿葵娜一起去比较好。
将那背影记在心中，我掉头返回，走了一会儿便眼尖地发现道具店门前阿葵娜的身影。
一边将什么东西放进口袋，皱着一张脸左转右转之后，她的视线终于与我交汇。
「！」
一瞬间放出光彩的眼神，说实话很可爱。
注意着周遭的行人，她一路小跑过来，在市场小道边与我汇合。
一来到我身边，艾希斯就嗡嗡地飞过来，理所当然地卡在我胸前。
『呼啊，还是Owner一马平川的胸前比较舒适。』
一回来就在说些失礼的话。
「你再多说一句看看，小心我揪掉你的扇叶。」
『Owner，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好像lolibba，哈哈哈哈哈。』
「……夜里最好别睡太死。」
『……咕。』
「为什么跑到店外来了？」
阿葵娜满脸困惑地盯着我，跟上我的步伐与我并肩而行。
「刚刚在店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
我边走边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结果她脸上的困惑更深了。
「莫莉埃尔说过那是新开发的魔法道具，人类为何会有那种东西？」
「有两种可能，有某种类似效果的不同种类道具，或者……」
我压低声音准备解释——
「她与魔族有关？」
却被蹙着眉头的阿葵娜抢先一步得出了结论。
「有这种可能，虽然据我观察她并没有不像人类的地方……不过以莫莉埃尔为例，她和人类并无二致，我觉得很难将外表作为判断标准。」
「确实……」
「不知道能不能打探到她的身份，总之我们先跟上去看看吧。」
加快步伐，我们避开人流走进广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要偷她的宝石？」
学乖地婉拒了广场上姑娘们的搭讪，她板着脸问我。
「因为……你想想看，宝石就在那里啊。」
我停顿了一下，随口将某句名言当做哲学真理说出口。
预料到她会这么问，但我没找到合适的借口，这回答权当糊弄一下。
「我……我无法理解。」
她一头雾水的模样正中我的下怀。
「如果有毛绒绒的小动物在你眼前，你会不想摸摸抱抱吗？」
「这个么……」
她一脸吃到了什么苦涩东西的表情，欲言又止了一会儿。
我的歪理正在奏效。
我只是想蒙混过关而已。
找个理由不被正直的她骂而已。
「但偷窃是不对的。」
……还是被骂了。
没能糊弄过关。
也没能逃脱眼神的苛责。
「……」
我撇过脸去，打算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
但是，阿葵娜没有放弃责问。
「难道你很喜欢那种宝石？不惜用偷的也要弄到手？」
总觉得她从旁边射过来的视线锐利如刀。
「唔，要说起来，倒也没有……但宝石越值钱越好不是吗？只是在常识上这么想……」
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作为便携存款的意义上来说很喜欢，仅此而已……而、而且你看我也收到教训了，以后不会再犯啦……」
「……希望如此。」
轻声叹了口气，阿葵娜便没再作声，只是默默走在我旁边。
她似乎是那种只要认错就不会追究的类型。
避免了争吵，我稍稍放下心来，和她一起穿过广场来到小圣堂前。
从外观来说，小圣堂的规模当然不如王都圣堂宏伟，但在这个镇上应该算是数一数二的名建筑。
我和阿葵娜穿过圣门，进入小圣堂。
门口有守卫，不过他们并没有认真一一查看来访者，而是聚在一起和乐融融地聊着天。
看来这里没什么限制，戒备也相当宽松，谁都可以出入。
穿过不长不短的通道，进入中殿。
两侧镶嵌的玻璃窗没有贴彩绘，室内非常明亮。
来往的人比想象中要多，我们尽可能在不引人瞩目的状态下避开人流，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但她始终没有出现。
会不会已经混在人群中离开了这里？
我在心中默默嘀咕。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穿过中殿交叉十字的部分，逐渐靠近小圣堂的尽头。
当我抬头仰望更高处镶嵌着壁画的穹顶时，阿葵娜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这里应该是主圣坛。」
被四面低矮涂抹着白色颜料的栅栏隔开，中央由四根长柱托起隆顶，仿若拔高的豪华凉亭。
与其格格不入的是，圣坛上盘踞着牢笼般的巨大金属笼。
阳光从穹顶的天窗照射而入，洒落在荆棘般的铁栏之间，浮动的尘埃在弥漫着淡淡甜香味的空气中游曳。
庄严肃穆中，混杂着怪异的氛围。
我为之一愣。
「龙的头骨……？」
隔着栅栏，巨大金属笼中，白骨阴森空洞的眼窝正远远地朝向我。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圣坛不是神职者主持仪式的地方吗……」
我曾见过艾格尼丝教的圣坛，而眼前的场景却和我印象中的圣坛相去甚远。
「你们是外乡人吗？」
正对面的栅栏里侧，有人回应了我。
褐色卷发的男人穿着与门口守卫相同的服装，站在距离金属笼稍远处。
「因为这是不净之物，为了将其净化才摆放在神圣的星之主圣坛上。」
一边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上下打量着我们。
「净化……」
我暗自思忖。
联想到龙之眼的诅咒，难道说那不是店主赋予的，而是本身就有……
『Owner，你看笼子四角。』
艾希斯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避开与漆黑眼窝的对视，将视线投向金属笼。
正如它所说，贴在金属笼四角的符咒哪里怪怪的。
「艾希斯，你认识那个符咒上画的魔法阵吗？」
我悄悄压低音量。
『是新式魔法阵吧，最近的新东西真是看不懂，有点像传送类还是召唤类的东西。』
很遗憾，看来我和它都不认识。
「奇怪……四个角之中有一个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金属笼的一角。
一大块黄色粘稠物盖住了右上角的符咒，呈滴落状，从色泽来看像是某种油脂。
「哈哈，因为刚才有人朝上面丢了一块融化的蜂蜡，村长……不，主教生气极了，刚刚还在找其他神职者去清理呢。」
听觉相当敏锐的守卫满不在乎地说着，明显在偷乐。
不过，蜂蜡吗……
望着金属牢笼，我陷入沉思之中。
「……你不是守卫吗，难道不怕被责罚？」
身边的阿葵娜以相当冷淡的语气质问。
对于摸鱼的守卫，她表情严肃，满脸紧绷。
「只是恶作剧而已，抓不到人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把所有客人都关起来一一盘问吧。」
显然，他对阿葵娜的质疑不以为意，甚至优哉游哉地挖了挖耳朵。
「至于责骂，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啦，有那烦恼的功夫还不如回家喝两杯。」
这里的民风真是淳朴。
我有点佩服他了。
这时，周围的人潮突然涌动起来。
「银龙……」
有个苍老且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过来，我和阿葵娜几乎同时转过身去。
「你们见到……银龙大人了吗？」
伴随着坚硬物体敲击地板的声音，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出现在人群中。
灰褐色调简朴的衣装，头发只扎起一半，另一半则披散着，她在人群中颤颤巍巍地艰难前行。
浑浊的眼瞳没有对焦，空洞的眼神四处游离。
看到那副模样，周围的人忙不迭地避让她。
「我的儿子……儿子……和银龙大人一起……消失……」
老妇人的口中断断续续地低声呓语。
「……银龙……大人？」
下意识地，我和阿葵娜默默对视了一眼。
就目前来看，我们还没遇到过对银龙使用尊称的人，这之中似乎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情报。
不知不觉间，老妇人已经来到我们面前，她没有停下蹒跚的步伐，而是朝向我们……准确地说是朝向栅栏一个劲儿地向前走。
目标……是龙骨吗？
但她的视力似乎不佳，差点被旁边的人绊住打了个趔趄，好在阿葵娜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
「哎……看来外面那群家伙又在浑水摸鱼了。」
小胡子守卫快步走向栅栏这一边，苦恼地搔了搔脑袋。
「这位老人是……」
「麦哈顿家的老婆子……一大把年纪还总是到处乱跑，真没法子。」
叹息一声，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苦笑道。
「你知道的，年纪大了总会有点那个……对吧。」
「那她的儿子……」
「……」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守卫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周围纷纷朝老妇人投去同情的视线，但谁也没有出声。
对此毫无察觉的老人只是继续低吟着断片的词句，仿佛失去目标的无头苍蝇，即使被阿葵娜拉住，她依旧还想着四处走动。
凝视着那样的她，守卫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拍了下手。
「说起来，热心的青年与老者，能不能帮我送她回家呢？」
他抬起脸看着我和阿葵娜，堆起满面的笑容。
那笑容中，多少有些无奈。
「我当然愿意送这位老人回家，但你不认为这也是你的职责吗？」
向守卫投以尖锐的目光，阿葵娜沉下脸来。
我能理解她对摸鱼守卫的不满，这个人怎么看都像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不过他只是撇开视线，以淡淡的语气说道。
「并非我不想，跟她沾上关系的话，我这家中唯一能养家糊口的劳力就会失去这份工作……成年人总有自己的苦衷对吧。」
听到这句话，阿葵娜微微楞了一下。
紧接着，守卫低下头，以旁人不易觉察的音量说道。
「对我们来说，她是村中的禁忌，只能拜托你们了。」
「禁忌是指……？」
我也立刻压低声线追问。
然而他并没有回答，视线越过我，瞄了一眼我们身后。
我也跟着朝侧边瞥了一眼，似乎有其他神职人员从里侧的小门进来了。
「抱歉，明天有位大人物会来镇上，我们今天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地址就问门口的守卫吧，那些家伙虽然喜欢偷懒但一定会好好回答你们，总之多谢帮忙。」
他丢下这句便匆忙离开栅栏边，留下一脸茫然的我和阿葵娜。
我们一起沉默地看向老人。
总觉得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但我们也不可能丢下老妇人不管。
跟门口的守卫打听之后，我们发现老妇人家的地址并不算远。但很可疑的是，只要说到老妇人的事情他们便面露难色闭口不提。
所谓村中的禁忌到底是什么，我思考了一路也没能得出结论。
而关键的老妇人只会重复那几句话，无法当做情报参考。
与一心思考着这些的我不同，阿葵娜非常温柔细心地安抚她，还帮她买了食物。
好在这里的城镇区划相当简单易懂，穿过市场，走下不算高的一段阶梯，眼前便是普通民众的居住区。
以木条编织的栅栏隔开，一间间数过去，最里面盖着厚茅草的石质长屋应该就是老妇人的家了。
就在我们靠近老旧的长屋前，里面响起了沙哑干涩的声音。
「您可算是回来了！」
长屋里，壁炉旁的中年女性放下手中的柴火，她在围裙上随便擦了擦手，便踩着石板匆忙走过来。
「我正想叫小鬼们去找您，结果那些家伙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她半带抱怨，又忧心忡忡地来到我们面前，有些急切地握住老妇人的手。
之后，注意到她身后的我们，中年女性稍稍停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是你们送她回来的吧……哎呀，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二位致谢。」
她长舒一口气，朝我们点头，眼中盈满谢意与内疚混杂的色彩。
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看她满脸憔悴之色，想必平时的生活也是相当辛苦。
「请别在意，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介意的话还请收下这些。」
说着，阿葵娜将路上买来的食物递给她，一番推辞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下来。
「您是她的家人吗？」
我见缝插针，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有立刻接下话茬，听到这句话时她眉间的纹路加深了。
「……不，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平时是邻居们顺带帮忙照顾。」
原来她并不是老人的亲人而是邻居，看来她们的乡邻关系相当和睦。
即使是村中的禁忌，也还是有人愿意帮助这位老人吗。
「是这样啊，说起来她在路上一直说着银龙大人什么的……这位老人的儿子和银龙有什么关系吗？」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她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而僵硬。
奇妙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停滞了一会儿，她的视线从我转向老人。
紧接着，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她终于再次直视我，眼中闪烁着明显的犹疑。
「你们……是外乡人吧？」
「是这样没错……」
我一时没能理解她这么问的意图。
因为是外乡人所以不能说吗？
我对她的避而不答感到些许烦闷，但她的下一句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观光倒是无所谓，但是……」
她突然压低声音。
「最好不要买这里的纪念品，特别是和龙有关的物件。」
突如其来的忠告令我心中的困惑不断加深。
联想到之前守卫的话，难道说不止龙之眼和头骨，其他和龙有关的物品都有不同程度的诅咒？
「那是为何？」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问，然而她却眼神躲闪着望向别处，显得讳莫如深。
「……请不要问理由，因为你们看起来是好人我才会如实相告，千万别和其他人说。」
说完，她搀扶着老妇人，转身意欲离开。
但在那之前，阿葵娜冷静低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等一等，请告诉我。我在五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大家对银龙的态度和现在完全不同。可以告诉我，银龙真的是因为作恶多端才被讨伐的吗？」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在这声质疑中，女人的动作僵住了。
「……」
为了抑制情绪，将一切感情压下一般，她握着老人的手微微发颤。
「无论如何，即使只有结论也好……我想知道那个时候的真相。」
向前踏出一步，阿葵娜碧色的眼瞳中仿佛摇曳着坚定不移的火焰。
女人没有转向这边，尽管如此，良久，她终于像放弃了什么一般——
「没想到还能遇到曾经来过这里的客人……」
转过身来，她的双眼盛满了怀念与忧伤。
注视着阿葵娜的眼睛，她的态度缓和下来。
「正如您想的那样，银龙大人没有任何过错……」
犹豫许久，她才慢慢地再次开口。
「那又为何……？」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四年前那个人来到了村子。」
她幽幽说着，垂下的视线在地面徘徊。
「当时银龙大人已与村中的某人诞下一子，虽是秘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但那个女人来了之后，宣称人与龙结合会给村子带来灾祸。刚开始大家自然都不相信，因为银龙大人一直帮助我们，是我们的福星。但是……」
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逐渐转低。
「那之后村中不断出现异变，大家渐渐相信了她的话……最后……」
深深低下头，她闭上了眼睛。
「……我们犯下了不可挽回的罪。」
只此一句，她摇了摇头，再次睁开的眼中充满悔恨。
「竟然是这样……」
震惊与茫然在阿葵娜的脸上交替出现，良久，她垂下头紧抿嘴唇，失落的色彩在她的眼中扩散开来。
对于曾经有着美好回忆与佳话的村落，居然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无论是谁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抱歉……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述完一切，她无力地牵起老妇人的手，低头默默转过身去。
「可以回答我们最后一个问题吗？」
我自知现在的氛围不适合提问。
但不仅仅因为好奇，包含自我警醒的意义在其中，我不得不开口。
「你刚才提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
她并没有回头，沉默一会之后，以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
「容貌已经记不清了，她实在不太引人瞩目，唯一记得的是……那人戴着一副眼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