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是联邦微芯公司的高级安保人员，住得起迷光城东区的房子，是雇佣兵里的人上人。她忘不掉2051年3月26日的晚上，当时夜深了，她正在值勤。她单手换弹匣打发时间，听突击步枪咔哒作响。事实上，她喜欢听枪里发出来的任何声音。
她的队长有四十多岁，正蜷坐着俯瞰夜景。从微芯大厦三十二层，能看见浮空车从脚底下掠过。大厦位于迷光城东区，附近亮得像白天，远处是西区和北旧工业园，整个蒙了层阴影。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就不能消停会儿？”队长说，“会磨损的。”
伊塔说：“碍着你打盹了？”
“我说了，会磨损的。”
伊塔抱起枪细细端详。队长摇头道：“植入体，你的关节。干这行身体是本钱，别跟我说你还年轻。”
“我还年轻。”伊塔笑着说，“不像快退役了的臭大叔，天天弓着个腰，不是打盹就是对着窗户发呆。”
“喔哟，”队长翻了个白眼，“可真够值得骄傲的，年纪轻轻跑来当雇佣兵。”
“是公司、高级、雇佣兵。”伊塔拍着胸脯说。
“傻姑娘。”
“您呢？您是直不起腰了。”伊塔撩起肩头的银发，银丝漾过，展露出天鹅颈，笑道，“还是说您雄风依旧？”
队长站起身来，轻喝道：“要不你自己去问问我太太啊？”
“嘿呀，来试试？”伊塔用手肘蹭他。
“一个十七岁的俄裔娃娃脸自恋狂……我确实直不起来。”队长合上眼，“哦，换个弹匣都要三秒。”
“哎，我可是单手！”伊塔涨红了脸。
“那就等你只剩一只手了再……”
队长话音未落，楼下传来一声爆鸣。窗外卷起滚滚浓烟，地板颤个不停，甚至有一丝倾斜。二人探出脑袋，半截浮空车卡在楼里，硬生生撞出了个火窟窿。
“袭击？！”伊塔跳了起来。
“好吧……可谁他妈会袭击北美最大的MIC供应商？”队长轻触太阳穴，用脑机联络指挥部，几分钟后有了回应。队长说：“117，这里是117。本部……迷光城东区，吉布森大道，微芯大厦。看见那个窟窿了吗？”通讯里应道：“初步确认为恐怖活动。撞击点位于三十层。117，请立即带队控制现场。”
“117收到。”队长等了几秒，皱眉道，“情报部门……就没有任何要说的？”
“敌情不明，正在调查中。”
“必须提一嘴涨薪的事了。”通讯结束，队长掂了掂枪，自问道，“至少咱们俩还雄风依旧，是吧？”
这时其他队员陆续赶到了，算上他和伊塔共计八人。小队全副武装，踮着脚，朝楼下缓缓移动。入职以来，伊塔应对过不少入侵事件，如此明目张胆的是头一回。她打开热成像仪，视野里一片铁色，能听见心跳声，以及远处火焰蔓延的声音。
三十一层没遇到任何人。车里的人会不会已经死了？他可能被撞死，或者被烧死了。伊塔想，要是他死了就好了，或者楼突然塌了。瞎想什么呢，至少我买了全套工伤险。又下了一层，小队展开地毯式搜索，来到办公区的西南转角。转角连着条走廊，有十几米长。尽头是间大办公室，隐约闪着火光，从位置上看，那里便是撞击点。
队长扔了颗闪光弹，比了个突击手势，打头的队员冒出头，却中枪倒地。小队发起冲锋，又死了两个才攻入大办公室。里面一片狼藉，几十张桌子东倒西歪，是绝佳的掩体。身前的队友被一枪爆头，伊塔没看见敌人，连忙钻进桌底。又响起了枪声，她窥了一眼，队长脑浆洒了满地。
她从头冷到了脚跟。什么人枪法这么离谱，干得过八个高级雇佣兵？我们有植入体，奥运冠军都比不过，她想。队长也死了，他太太怎么办呢？算了，他还有工伤险，至少他还有工伤险……
一人饮弹自尽了，最后一名队友奔出掩体。伊塔架起枪，准心飘忽不定，扣枪的手指也不听使唤。火焰干扰了热成像仪，她开始胡乱扫射，以为听见枪鸣声能好受些。我换弹匣要几秒来着？三秒吗？她不禁想。
子弹打空了，她刚摸到备用弹匣，队友就被击毙了。一颗子弹随即贯穿她的左臂，像颗灌了铁水的铆钉。她呻吟着跌到地上，弹匣从手里滑了出去。这时她看见敌人，对方远远躲在角落，浑身裹得严实，穿得像特种兵。那人丢了枪，奔向最近的尸体。伊塔咬了咬牙，匍匐捞回弹匣，开枪把那人逼进掩体。
她站起身，不料那人拿到了枪。对方举起枪，她马上侧扑。子弹擦过面颊，划出一道血痕。她滚进桌底，左臂发冷发麻，血渍扩散到侧胸了。那人开始扫射，她只好缩着头。她听见枪声逼近，然后对方似乎打空了，再次丢了枪。这时她抬起头，那人已至眼前。
她整个人弹了起来。对方提着匕首，另一手支开她的枪。匕首刺向胸膛，她侧过身，被割下几缕银丝。又一道斜劈，她提不起左臂，用右肘格挡。那人顺势就要缴械，她丢了枪，想反打一拳，可慢了一步，右腕被整个剜下。
这时走廊里有脚步声，那人踢开她跑了。她倒在右腕涌出的血泊里，双眼逐渐昏黑。那是军用级植入体吗？我也想来一副啊，她想。现在我只能单手换弹匣了，但我还活着，我还有工伤险……
——这便是伊塔对“杀人鲸”袭击事件的全部记忆。
援军及时到场，她保住一命，入院养伤。时间过去一周，午间新闻报道了事件的始末。袭击者名为柳德米拉，是自由雇佣兵，代号“杀人鲸”。此人曾隶属于俄国特种部队，是最早一批应用植入体的士兵。迷光城警局表示，3·26事件是轩辕公司对联邦微芯发动的商业恐怖袭击。事发当晚，柳德米拉下落不明，目前警方已展开进一步调查。
伊塔躺在病床上，只觉得新闻嘈杂。她活动着义手，一周下来，已经能握稳刀叉了。她想，就是笨了点，慢了点，外观也还凑合，除了幻肢痛没什么不好的。她每天都这么想。
“想什么呢？”笑声打断她的思绪。
爱丽丝坐在床边，伊塔没注意到她来了。她与伊塔年龄相仿，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伊塔喜欢她长长的金发，那在夜里闻上去很甜。
“用不着天天跑过来。”伊塔红着脸说。
“那谁来给我们可怜的小伤员喂饭呢？”
“我能拿起来了。”
“唉，看来你不想见我呀。”爱丽丝笑着说，“有别的女人了？”
“怕你忙不过来。”
爱丽丝笑了笑，拎起地上的袋子，取出一个保温盒。伊塔闻到罗宋汤的味道，爱丽丝亲手做的，远远搅动她的味蕾。
“像只小狗一样。”爱丽丝说。
“汪汪。”伊塔咽了口唾沫，“汪汪汪汪。”
爱丽丝喂她吃饭，之后她开始用脑机追剧。她靠在枕头上，轻触太阳穴，视网膜上映出屏幕。爱丽丝低头叹道：“人工智能，都出到第五代了啊。”
“他们叫它奇点，还是其他什么……”伊塔说，“怎么，想买个家用型仿生人？”
“我被炒了。”爱丽丝眼含泪光，“他们说我的KPI不如AI。”
“这个月可以先用存的，我还有工伤险。”伊塔熄灭屏幕，绷直了腰。
“前几年还能进厂或者跑个外卖，现在都是仿生人了，我去找过了。”
“这不是你的错，爱丽。我们还得起，我还在联邦微芯呢。想点开心的，我们坐在真皮沙发上，从落地窗就能看见迷光大桥。”
这时有人敲门，是个西装男，伊塔认出是公司的人，她不记得收到过通知。男人提着些水果，伊塔耸肩道：“瞧，人文关怀，大公司总能给你惊喜。”
男人放下水果，晃晃手表，伊塔让爱丽丝出去，说：“下回可以赶在女友喂我饭时进来。”
“我可以明天来。”男人说。
“什么事非得在病床上办？”
“例行事务……主要是。”男人轻触太阳穴，向伊塔的脑机传了些文件，皱眉道，“早点办了对我们都好。上月的结算，以及3·26事件的奖金，税后合计6.57万。带薪休假表、装备耗损表、医疗报销清单……”
“财务部都闲到这地步了？”伊塔浏览文件，笑道，“下回把我也调过去吧。”
“恐怕不行，伊佐尔达小姐。”男人补了个文件，“你被解雇了。”
伊塔陷入沉思。男人重复道：“伊佐尔达小姐？”
“愚人节是昨天。”伊塔说。
“的确有点突然，但……”男人瞥了眼伊塔的义手，“伊佐尔达小姐，你的身体素质不符合本公司的雇佣标准。合同第四十六条，你已经看到了。”
伊塔瞪大眼珠，恨不得把屏幕瞪出血来，笑道：“原来没这条啊……”
“鉴于工作性质，你的文员合同会自动升级为特殊合同，也就是说……”
没等他说完，伊塔一把攥住他的领带，颤道：“你知道我一个月月供多少吗？你知道吗！”
“如有疑问，请咨询法务部门。”
“温柔点，”伊塔说，“想让我死，可以换个更温柔的死法。”
“我不能决定什么……”
“你他妈的是不能决定什么！”伊塔推开他，打翻了水果，背缩成一团。男人整好领带，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哦，还没办你的工伤险呢。要现在办吗？”
“你他妈的是不能……”伊塔掩面啜泣。
男人离开了。爱丽丝进屋牵起伊塔的手，说：“我们能熬过去的。”伊塔不说话，她又笑着说：“想点开心的，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她抹干伊塔的眼泪，伊塔陷进她怀里，听着她的心跳，感觉好受了些。
伊塔没想到，几天后爱丽丝突然不辞而别，删了好友，不接电话，从此音讯全无。两年后，伊塔只记得她的头发闻上去很甜，很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