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land坐落于甬宁市的东部新城,是市政府经过多方面考虑后建造的综合体室内游乐园。

室内游乐园的整体占地面积并不算大,藉由讨巧的分配设计,在将有限的空间做最有效的利用之后,完全不会让这里的游客感到空间狭小。

高耸的观景台可供眺望周围的景色,尤其是可以从透明的天花板俯瞰整座HL室内游乐园,这样的高度即使在新城这一块也是数一数二的,但与矗立在旁边的中央塔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游乐园的前面是复数型商业广场分布,还有一个叫做「阪急」的巨型综合体购物商场,以及倚靠其背后的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明湖。

由于距离东部新城的地铁站很近,因此很方便住在市中心的人过来游玩,近年来这里的游玩人数逐渐增加。近年来东部新城的大力开发以及经济体东移,连市政府也都扎根在了这里。然而最近因为「伊甸之蛇」的下一次犯罪预告,这里的人流量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

现在是下午一点十六分,起得要比平时晚得多,昨晚吃完拉面后,纪田好像说了什么就匆匆离开了,那个时候因为自己的经常性耳鸣没听清楚,只记得一些模糊的词语诸如「下次见」什么的,估摸着是见不到了。纪田在市中心工作。

昨天实在很累,今早几乎起不了床。

简单洗漱过后的我从不用的空房间的柜子里取出棋盘,自己同自己下起围棋来。

在我落下第二十三颗棋子的时候,手机的信息铃声响了起来,显示发信人是乌鸦。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交易不成立。对于死神我无可奉告。”

完全可以预料到的回复,倒不如说我压根就没指望过真的去委托死神,昨晚也只是出于对死神的怪奇兴趣而去拜托乌鸦。

在等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我继续待在房间里面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我住的地方距离HL还有段距离,这里也并不是小区之类的建筑群。

出了门,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气温不高不低,微风。很适合和家里人出去走走。

一只鸟由于我的靠近脱离了树枝开始展翅飞翔,在湛蓝的天空中留下一个黑暗的剪影。

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周遭除了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的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地上,路灯杆上,甚至树上都贴满了小广告,让人再一次对人的素质产生怀疑,对这个“文明城市”的思索。

我慢慢朝着HL走去,之前骑车是为了前往乌鸦的所在地,单论HL和我住的地方的距离,就算是走路也可以很快到达。

在旁人的心目中,初到甬宁市会觉得是个奇妙的地方。即使是一样大的两条马路,只不过隔了一条街道,看起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每走进一条新的街道,就会因每条路上都各自交织出独特的文化,而强烈觉得混乱。对于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我来说,也没有完全适应这座城市。

“咦?很巧哟,林凌零,又见面了。”站在我前面的是刚分别了一个晚上的纪田。我都有种他刻意跟着我的错觉。

“你还没离开吗?我记得你工作是在市中心吧。”

“昨晚我和你说过的吧。我工作岗位几天前换到这里来了。”

“有说过吗?”我搜了一下记忆。没有。

纪田把身体凑了上来:“怎么,今天又要出去玩?”

“嗯。去一趟HappyLand。”

“那个室内游乐场啊。我今天没事,陪你一起吧。我看你心事重重的,估计也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吧。”

“我脸上的表情有这么容易看出来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记得自己有露出感情。

纪田指了指天空:“你的头顶,我看到一片乌云,好像散发着某种怨念说着「不要接近我」之类的话。”

我抬了抬头,好像的确有几片黑色的云朵——那应该是乌云吧,上面也都是乌云。啊,不好,忘记带伞了。

我慌张的举动引起了纪田的好奇:“你出门忘关煤气了?”

“我忘带伞了。”我懒得多做解释。

纪田看了看头上湛蓝的天空,虽然有太阳但并不是那种需要雨伞遮阳的地步,他也没多想:“那么去HL玩个痛快吧。”

“你不用工作的吗?今天是周一吧。”

“不用担心,我在适应期。”纪田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在清河大道上最醒目的,就属甬宁市文化广场上CGV影城的大型电子广告牌,以及正在循环播放的《新蝙蝠侠》宣传广告牌了。只要穿过眼前这条自行车专用道,尽头就是HL了。

不知道今天的HL是什么情况,希望可以让我圆满完成吧。

在下一秒钟,真是担心什么什么就来——我的目标和心情又完全被打乱,另有一股不安与飞扬的心情又在我的心中再度卷起惊涛骇浪。

“嗨!”

这是一道听起来非常爽朗的招呼声。清亮爽朗的声音不带一丝阴霾,彷佛像是蓝天白云在向自己问好般,令人心旷神恰,认真去听还能察觉出一丝孩童未泯的稚嫩,然而此刻眼前的人绝对不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

听到声音的我僵在了原地,没注意到旁边的纪田,此刻的表情就像是遇见了可怕的事情,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冒出,他先我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名神色爽朗的青年。他的五官柔和,隐约带有干练之气,简直就是“眉清目秀”的最佳代名词。温柔的眼眸仿佛包容一切,却又散发出看破红尘的超然。但在衣着打扮上,整体看来相当有个性,有种小孩装成大人的感觉,全身上下散发出捉摸不定的氛围,我没有见过他打理好鸟窝后的样子,老实说我甚至没怎么见过他走出咨询室,如果单从现在的外貌来看,我一时间很难把他和万事屋的主人——乌鸦联系在一起。

“好久不见了,纪田。”我看到乌鸦的眼睛朝我看了一眼,但打招呼的对象却是纪田。

面对对方的打招呼,纪田也战战兢兢地吞了口水:“好……好久不见。”

纪田结结巴巴地回话,瞬间打乱我心中的思绪。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看见纪田这个社牛露出这种表情……

纪田的眼中交杂着害怕与嫌恶,他硬想用脸上的表情勉强压抑这些情绪。

“看你们走的方向,今天要去HL吗?恭喜啊,今天那边没有警察,最近城北那边好像有暴乱,警察都被调过去了。近期回不来了。”乌鸦说出的话相当平淡,里面只流露出一种最基本的情感起伏,也就是声调的上下起伏。

“喔,对,我今天带着朋友去玩。”平常的话,纪田介绍人都喜欢把名字一起介绍出去,然而这次他破例了。

乌鸦终于把视线再次放到了我的身上:“我是乌鸦,请多指教。”

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吗?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对乌鸦报上了我的名字。

“听起来像个代号。”乌鸦说出了和纪田一样的感想,回答中没有对名字含义的好奇,在我找上他,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没有问过具体含义。

我打算一同邀请乌鸦前往HL,就“第一次见面”而言,他给我的印象还算不错,顺便还能趁机多捞一点「伊甸之蛇」的信息,这点才是我想邀请他一同前往的原因。

然而在我打算刚开口的时候,乌鸦突然把食指抵在嘴巴处,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一瞬间,快得让我觉得如同幻觉,之后他缓缓举起手道:

“我约了朋友,那么先离开了。”

说完,乌鸦便快步离去。目送他离开后,纪田才挺起胸膛,大大地深呼吸:

“我们也该走啦…话说,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HL……话说,刚刚那个人,——有这么可怕吗?”

“可怕用来形容那个人都不够格。”因为乌鸦的离开,纪田反而放开了话匣子,不过说话的时候还是悄咪咪地用两个人听到的音量,

“我以前在市中心处理工作的时候,跟他接触过一次,怎么说呢,如果是小混混那种正面或者背后阴人的伪君子都比他来得不可怕,乌鸦在于他的「不可控」,也就是难以预料,做事纯凭喜好,他的想法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准确点来说有点像蛇类,缓缓把毒液注入体内或者是慢慢绞碎内在,总之就是给人感觉很不好的那种。”

听到纪田的评价,我想起了那天下午和乌鸦的对话,可能真的是那天没睡觉才会显得和我聊天比较平静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压根就我看穿他,连纪田都可以看出我的心境,在乌鸦面前我估计就像张白纸一样好懂。

纪田似乎没有打算再针对乌鸦的事情多说什么,默不吭声地往前面走去。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纪田。

——照这样发展下去,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非日常,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吧。

看着纪田的背影,我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从纪田出现到死神出现再到乌鸦出现,这些人里面自己就只接触过乌鸦,然而现在,这些人就像是同在一根绳上,被串了起来。

认识的这些非正常的人越多,自己的复仇则越有希望,如此扭曲的想法同时在我的内心中产生。我还真是罪孽深重。

HL今天果然和乌鸦说的那样,没有警察只有零星几个督察,联想到乌鸦说得城北区,那边发生暴乱估计只有抬棺匠那群人了,不过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就是了。我和纪田买了票后很正规地排在正门的游客队伍中。

没有警察也让游客松了一口气,这里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热闹,到处是带着小孩的家长,陪同彼此的情侣,零星的几个督察都被用来帮忙维持现场秩序。

游乐园里面道路右侧集聚着大量小吃摊位的美食中心,肆意散发着香喷喷的酱汁和烤肉的气味,看来比起单纯地在游乐设施里面花费金钱,游玩过后犒劳一下空空如也的胃袋也是十分有必要的。无论怎么说,资本自始至终操控着民众的购买权利。对于一大早上起来并没怎么进食的我,自己那贫乏的食欲反而先被挑动起来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要干活,先吃饱饭。

“怎么了?”纪田注意到我在核查完门票的时候呆站在门口,身后已经开始有人抗议堵住入口了,旁边的工作人员也有上前来看看什么情况的举动,更不要说那些眼睛尖的督察。

“没什么。”我匆匆说了一句后,连忙从检票员手中拿过票,快步走了进去,我找到了一家人少的小摊,赶紧拉着纪田走了过去。

这个美食摊位仿佛是当地居民的厨房一样。

我和纪田用托盘装着各自在小摊购买的料理面对面而坐。木制椅子固定在地面上,虽然简单但很实用,安稳地支撑着我们的身体。在建筑内播放着的,听起来好像是来自日本的轻音乐,不过这种方面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一边无心地扒拉着买来的肉骨汤,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乌鸦说的某些方案在这边的饮食氛围完全可以实施。

我先注意到HL里面最吸引人的建筑,位于场地中央的一座城堡,那个城堡又高又大,它的顶端几乎是顶在了室内游乐园的天花板,如果说袭击依旧是毒气的话,城堡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它能够把毒气带到整座室内游乐园。

不对,紧接着我发现了被专门设置成动物形象的通风管道,毒气是空气,通风管道才是首要考虑事情。

“嘿!虽然我也很饿了。但是一言不发把我拉过来还不解释清楚的人可没资格吃饭。”纪田的话音刚落,我感觉到我勺子下面的料理似乎正在往另一个方向前进。

“听说这里是下个袭击地点。”我装作不那么郑重地说出口,我希望纪田听完就可以不用多问,然而,我低估了他的社牛属性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下个袭击地点?”

“你还在调查那件事啊。该死,我应该昨晚就看出来的。林凌零,从大学你就是我们寝室看书最多——”坐在对面的纪田仅凭我的随口一语就知道了我的想法,还是说我比较好懂?不过他并没有过度去追究我没有放弃的原因,反而和我聊起来一些大学内的事情。

开口的同时,纪田又把我的肉骨汤推了过来,我隐隐约约察觉出纪田想说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在寝室里面的读书量的确是最多的。

“复仇只能使你与冒犯你的人扯平。然而,如果有肚量宽容别人的冒犯,就使你比冒犯者高明,大度是君子之道。你知道这是一个法治社会吧。”

肉骨汤,和名字一样,用带骨的猪肉煮出来的汤,外观就很有冲击性,而滋味和香味则是更在其之上,胡椒与丁香的香味刺激着鼻孔与味蕾,我两眼出神地盯着汤,低身道:

“培根的《论复仇》,你什么时候也喜欢看哲学了。”

“好歹是和你生活了四年的室友。”

“那之后又经过了三年了……”

对话很平淡,纪田问出口之后,我也不太想回答……

平常没有太多食欲的我,不知道今天怎么的对这碗肉汤莫名钟爱,我用勺子不断搅拌着,弄出漩涡。

世界仿佛在我的搅动下支离破碎,我的心脏猛烈地震颤起来,身体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刺痛感、绞痛感、灼烧感以及碎裂感像是汇流的洪水一般冲垮了堤坝,涌了进来。脑海里被各种各样的负面情感填满了,仇恨、杀意、自我厌恶、恶心感、孤独感还有无力感在其中反复冲刷。名为过去的野兽冲过来,用爪子狠狠地剜我的心口,撕扯着我开始愈合的伤口,噬咬着我的肉体。我想要逃离那里,可是周围是浓稠的血海,伸出手什么都碰不到,拼命地向上游去,却不断的被什么东西向下拖拽。

属于那个下午的记忆再一次在大脑里苏醒,即将要把那最残酷的地狱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影城的大门就在我的面前,里面都是死者,以及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我伸出手,去探那个门把。

然后我意识到我被另外一只手牢牢地按住了。

从那只手传来的力气让我挣脱不掉,我一用力,对方就会传来更大的力气。

“纪田……?”

似乎判断到了我意识清醒了一点,对方的力气也小了下来。我才注意到周围的人的目光,也看到了我做的好事——把肉骨汤连同碗直接甩在了纪田的身上,汤汁把他上半身淋了个遍。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抽回自己的手,向纪田道歉。

“不,没事。”纪田向店家问了一下厕所的位置,他让我原地等他处理一下。

周围的人见没有后续发生,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不过讨论的内容主角明显变成了我和纪田,我也看到仍有一部分视线在我身上晃动。

我向老板要了一杯水,戴上了耳机播放自己喜欢的歌,与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眼前的水面上映出自己那张瘦削的脸,审视的目光一部分刺过水面,另一部分借着反光刺回自己的眼睛。

对着杯中的自己,我缓缓吐出一句话:

“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

这座城市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遗忘,已经开始见怪不怪,扭曲已经从某些人的个体逐步蔓延到城市的整体上,就像是一杯水中混入了一二滴墨渍。

这座城市已经病了,而且病得不清,只留下一个光鲜艳丽的外壳,内部早已被蛀虫啃食殆尽,人们都愿意去相信漂亮话,人们聚集成意识,碾过去,不在乎碾碎了什么,因为这是“大群”的普遍想法。

人们不知道自己的强大。

人们滥用自己的强大。

人人都恨愚民,人人都是愚民。我克制住自己发散的思维,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我并没有资格去评判一座城市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的好坏。我也是如此的糟糕。

“我回来了。”

纪田的衬衫半干半湿地贴在他的身体上,若隐若现中招扬着自己平时有在锻炼腹肌的健身。

“怎么了?我都说了没事了。”见我没有反应,又说了一遍没事。

我并没有听见纪田的话,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入口处的那个家伙夺走了。他进入游乐园的时候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或者说他存在于那里但是又不存在于那里,现实与虚幻的诡异违和感,一只薛定谔的猫。我注意到他的前进路线会经过我们,转头向纪田提议再坐会儿,纪田不明就里地坐了下来,透过我的眼神方向,他很快也注意到了我关注的那个人。

那人从我的左手边经过,相对于纪田则是右手边,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神态上给人一种轻微抑郁的感觉。但从刚才开始,引起我对他的关注的并不是身上那种宛若悲剧的气质,也不是休闲的运动套装,而是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是白色的。

虽然在这个年代把头发染成白色很常见,但是大部分染发者的头发实际上更接近老人头发的那种银灰色,而并非纯粹的白色。他的头发却是纯白的,白的刺眼,让人想起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雪,就连皮肤也仿佛摒弃了除白以外所有的色素。

按理说,照他的不论说气质还是白发都是自带无数回头率的元素,可是偏偏注意到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就连纪田也是因为我的注意力才注意到这个奇异的少年。

我拿出手机趁那位白发少年消失在尽头之前,尽可能地放大倍数拍得清晰一点,一张自认为完美的偷拍完成。

纪田看到了我的举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我从他的叹气声中听出了一丝无奈,那可能是失望吧,也许是对帮不了我的懊恼吧,又或许是觉得我这种人没救了。

天色也已经接近黄昏,这座城市即将迎来黑夜。

我站起身子,伸出手:“纪田,谢谢你今天又陪了我一天。”

“没有,哪里的事。我不是说了,你要有烦心的事,尽管找我。”纪田接住我伸过来的手。

我和纪田分别于HappyLand的正门口,原本我想再进去找找那个白发少年,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最后我思索再三还是把照片发送给了乌鸦,希望他可以提供一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