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为真正自己的机会早已消失,或者说,根本不存在。普通人怎么可能挣脱存活的规则,逃离给予你所有的集体,一个人在新的、未知的地方活着?

至今能做到的,是不继续做一只任人踩踏的“臭袜子”。

心灰意冷的何染风自那天起,日日夜夜、没头没脑地工作着,将全身心投入在“灵宠”的内容更新上。就这样,“灵宠”大火大热了不止一个月,相关词条从未下过“灵言”热搜榜前三。

卫生间内,棕发女人正仔细地照着镜子,整理新买的高档衬衫。从不化妆的她涂起了口红,打开智能粉盒,为自己没气色的脸添上粉橘色的妆容。

“准备好了吗,染风?”

阿申没有再喊她“臭袜子”,声音也温柔了不少。

“好了。只不过浑身颤抖,紧张到不行。”

公司一年一度的交流会即将开始,所有高级设计师都会出席。过去,二十六楼只有关敏能参加。现在,何染风靠自己的努力有幸获得了名额。

光鲜的女人呼了一口气,抬头挺胸,走出卫生间。与笑嘻嘻的总监和一脸不满的关敏走进顶层的酒廊。

全程染风都跟在总监身后,顺着总监的动作摆出笑脸或与对方握手。

绕了酒廊一圈,手上的香槟已喝光三杯。染风刚开口说想要休息,面前的电梯门突然打开,走出一名身着亮粉色西装外套、破洞牛仔短裤的金发女人。

总监像触电一样脱离染风伸上来的手,冲到女人身边,与这名不速之客欢乐地交流起来。

染风见总监忽略了自己,便偷偷摸摸地将步伐迈向一边无人的走廊。

“小何,等等,”总监喊住离开的女人,“这是叶锦云的经纪人王女士。王女士,这是我们的新生代设计师何染风。”

“何小姐,你好!你就是'灵宠'的设计师吧。锦云和我久闻大名,终于能见到本人了。”

金发女人友善地说道。可染风不以为然,这样的客套话她早已听惯。

“谢谢王女士与公主的厚爱。”

棕发女人回答道。

“对了,今天来有一件重要的事,”公主的经纪人打开随身的肩包,掏出一封淡粉色的信封,“何小姐,这是公主的邀请函,后天星河区苍渠大厦A座顶层将举办一月一度的酒会。只有公主钦点的人能参加哦!”

“感,感谢!”

这下可好,苍渠公主叶锦云邀请身为“服务者”的自己参加以她的名义举办的酒会,甚至是在她的家里!

接过带有玫瑰清香的信封,拆开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信纸,信纸的四边上镶有烫金的玫瑰花纹,叶锦云的字体飘逸、用语亲切,最后还有一只小猪的涂鸦。这个惊喜令染风睡意全无,直到交流会结束,她还在思考着酒会的事。

“希望后天能见到你,穿好看点哦!”

交流会结束后,王女士特地拍拍染风的肩膀,再离开。这一举动,使其他人不得不将目光聚焦在公主新宠儿的身上。

“哟,染风竟然与公主的经纪人那么近。难道收到邀请函了?”

一阵浓浓的酒气传来,棕发女人回头,是喝得烂醉的关敏。她的妆容全花了,手上的酒瓶瓶口印满红色唇印。见染风点头,关敏拿着酒瓶的手便直直地指着她,大吼道。

“你个乙下等短短两个月就爬上乙上等?我告诉你,不要太得意!以你抄我项目的能力,永远别想爬上甲级!”

关敏说完,不停反胃,她险些趴在染风身上呕吐。借她摇摇晃晃的时机,何染风迅速混入人群,搭上电梯,提前回家了。

“看来关敏知道'灵宠'的来头了。可惜,她能做的只是喝个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呀!”

阿申得意道。

此时,何染风正坐在老申火锅店内,一人面对一锅热腾腾的红汤,周围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素菜荤菜。

“对了,阿申。关敏说的'甲级'还有'乙下等'是什么意思?”

“就是'监管者'和'服务者'呀。”

“但听起来,像等级制度一样。”

染风拿起一盘丸子,用筷子将它们推进沸腾的汤中。慢慢地,桌面上的食物们都下了锅。

“你不知道吗?这向来都是集体独有的等级制度,甲乙丙丁。涉世更深的人知道,在一级里面还划分上中下等。比如像过去的关敏,哪怕自己和你一样都是'服务者',但她会因为你是个'下等'而歧视你。”

“我从小认为,这只是工作类别的区分,而不是造成上下歧视的原因。”

“其实,这个东西也限制了你的生活质量。升职后,你是不是吃上了老申秘制牛肉丸?”

颜色各异的丸子浮出水面,露出圆滚滚的脸蛋。染风拣起一个牛肉丸,让它跃进芝麻酱与红油的温泉里好好泡上一澡,再将它送进口中。咬下去,Q弹多汁,是记忆中的味道。

“原来我一直是条臭袜子啊。”

终于到了酒会的日子。前几天,何染风特地去了星河购物中心购买晚礼裙。没想到,在顶层最高端的礼服店,凭着公主的邀请函,可以享受五折优惠。

棕发的女人特地将日常的双麻花辫编成单个的粗麻花,缝隙间插满了玫瑰金色的星星装饰。她的裙子是用薄纱制成的,轻柔地包裹着染风稍显丰满的身材。出于害羞,她并没有选择露出锁骨的抹胸裙,反而是让一条条带子凌乱地裹住她的双肩。整体奶黄的颜色更能体现出女人单纯中的俏皮味道。

电梯门打开,叶锦云的管家们守在门口,检查客人的邀请函。完成后,一名女服务员走出来,替染风带路。

听说,苍渠大厦的整个顶层都属于苍渠公主。果不其然,何染风不知自己穿过多少个装修各异的走廊,服务员为自己打开多少扇门。当她们踏进一个巨大的、粉色的、空中漂浮着彩色泡泡的房间时,服务员停了下来,让染风一人钻进面前装满各种大型毛绒玩具的城堡里,推开走道最里面的大门。

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星河区的俯瞰图,更准确地说,是透过落地幕墙看到的景色。何染风像是缩小的爱丽丝来到仙境般,进入了晚会的会场。

天花板上垂下藤条与紫色的花朵,顶灯是简单的长条水晶灯,墙壁上是投影的动态瀑布壁纸。左右边摆放着长长的餐桌,上面放置各种菜肴、点心、酒水,盘间放置着蝴蝶形状的蜡烛。

在餐厅的尽头,是陷下去的圆形舞池,周长的一半被玻璃幕墙围绕。舞池中心,是身穿“墨染锦云”的苍渠公主。叶锦云站在舞池中,好似瓷盘中一个渺小的黑点。但那多余的白色,恰恰是属于自己的。而混入这里的染风,只是瓷盘上的灰尘,只需轻轻一吹,就可去除。

黄裙女人仍定在门口,她被眼前的一切震撼,瞬间又变得自卑,直到挡住后面人的路,她才默默混入取餐的人流中。

盘中的菜品染风从未尝过,她也不敢尝试。以防尴尬,她只好顺着人们一路往前走。到了酒水区,不同的器皿里灌满不同颜色的液体。染风站在桌角扫视着,指望能找到关敏过去给自己喝的桔子特调。

忽然,甜甜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这里的饮料可没有等级限制哦,所有都能喝的!”

伴随高跟鞋的清脆声音,一名气质高贵的女人站在右前方,双手搭在桌上,亮粉色的眼眸温柔地望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

何染风认出她正是舞池的苍渠公主。这是她离苍渠市所有人的偶像最近的一次,甚至还被她搭理了!不知公寓的邻居们听到自己的遭遇会激动成什么样。

“您是叶锦云……”

见对方支支吾吾,叶锦云调皮地笑笑,从器皿中拿出一杯用长饮杯盛着的桔色饮料,递给染风。

“呐,这个鸡尾酒跟你很配。叫螺丝起子,是伏特加与鲜榨橙子调和而成,像喝果汁一样好入口。试试吧。”

“谢谢!”

染风特地用双手接过,并给公主鞠躬致谢。谁知,叶锦云大笑起来。

“不用这样!搞得我像集体的领导一样,”公主扶起害羞的女人,她礼裙上的黑色水晶闪耀无法忽视的光芒,“你是第一次来吧,没事,就是让你们高兴地玩玩,感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来,一起去天台透透气。”

穿过舞池,两名服务员一同推开笨重的大门,叶锦云拉着何染风的臂膀迈入看不见围栏的平台。在星河区,更是星河区最高的大厦上,向外眺望,根本看不到钢筋水泥的擎天之柱,只有一片泛灰的天空。

“我平时喜欢在这里眺望远方。”

叶锦云大胆地走到平台尽头,掀起白色的裙摆,让自己坐下。衣角差点探出边缘,但被一个无形的阻力挡住,一圈淡粉色的光圈蔓延开来,显示出矮矮的、与风景融为一体的墙面。

染风见有保护措施,便蹲在公主身边,尝试与她聊天。

“你有家人吗?”

连何染风都没想到,自己开口竟然是这个问题。她真的想证实,只有“监管者”才能享有不孤独的生活。

“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开我了。很高兴的是,我有他们留给我的天赋与机会。”

公主转过头,她的眼神里首先闪过一丝疑虑,但她还是选择了回答。

“你有值得信任的朋友吗?”

“有,我的导师、助理还有管家。另外,苍渠市所有人民都是我的朋友。”

“你有固定的工作表吗?”

“有,总体来说也挺轻松,我也有时间去干自己的事。”

“为什么?只因你是甲级,你能受万人瞩目?”

“嗯?这不是集体赋予我们的责任吗,”公主顿了顿,天色渐暗,她的眼睛逐渐散发亮粉色的光芒,之间夹杂着警觉,“难道,你是首都新闻派来的记者?”

“不是,都不是!凭,”何染风慌张起来,放下喝了一半的酒,“不,对不起!”

凭什么,受到等级的划分就是该担负的责任?染风不敢说出口,出于极度的难为情,她想马上离开。

“对,凭什么你能有上等人的生活,被所有人喜欢,有这样的机会,有好喝的、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舒适的、快乐的一切?”

阿申在脑中打岔,令染风更加焦虑。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染风的头晕晕呼呼,双手双腿颤抖起来。她逐渐不受控制,转身走向叶锦云。

染风放轻脚步,叶锦云也正好站起,准备回到舞池。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何染风拦住女人。

“你干嘛?”

苍渠公主的语气变得焦躁。

“去死吧。”

何染风冷冷地说道。她把女人逼至墙边,叶锦云的大腿紧紧贴在墙上,不停泛出淡粉色的光圈。最后,染风用尽全力,一把将黑发的女人推下天台。

“发生什么事了?”

黄裙女人揉揉眼睛、拍拍脑袋,仿佛忘记了自己做了什么。她看见自己身处平台边缘,吓得直哆嗦。

“救命啊——”

一声尖叫传自脚下,面前的墙壁下方也不停蔓延逐渐变红的光芒。何染风鼓起勇气向下看去,发现是悬在空中的叶锦云,她的双手努力扣着缝隙,不让自己掉下去。

“公主!我来救……”

就在染风伸出手的瞬间,叶锦云没有了力气,她摔下天台,重重地摔在往下四层的天台上。

整个平台周围的透明墙壁立刻闪耀红光,发出警报声。

何染风已无处可逃。

——第二部分结束——

预告:

第三部分:囚鸟的血液

故事的高潮。

意识的爆发。

我们像有翅膀而不会飞的鸟儿,在开满鲜艳但虚假花朵的鸟笼中苟且偷生,忘记了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