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拦在这里,就说明早就猜到我想怎么做了是吧。”
挡在王宫大殿门口的,是三十人之多的僧兵众。
如果班罗德尚且对于索尔杰利留有一丝希望,那么他会遵循规矩,不能携带武器入殿。但他此行带上了自己的三尖两刃刀,代表着他早已做好了可能会被以叛国罪处置的心理准备。
“不论你此行为何,若是携带兵器,则禁止入殿。贪狼星,三思而行。”
“在和我提规矩之前,先回答我。为什么在这种紧迫关头,被派去加强城防的僧兵众,还有余力来确保陛下睡安稳午觉?”
“你无权过问。”
“我无权过问?我的士兵们驻守城墙,若是开战便要身先士卒战死沙场。而你们名为护卫君王,实际上只是窝在这里隐瞒自己的贪生怕死,不是吗?”
“注意你的措辞!贪狼星。辱骂君王亲卫等同于辱骂君王。”
“说到底,凭什么你们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自称自己为‘君王亲卫’?仅仅是因为师出同门,就能假借陛下之名平步青云,真是世所罕见的玩笑。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但如果你们刻意阻挠,那我就必须要动用我与你们的私怨来提供动机了。”
“你想要与我等亲卫为敌吗!贪狼星,哪怕你武勇过人,面对我等也难占上风吧!”
“‘为敌’吗?好久没听过这种话了…但这样最好。这样一来,我在对付你们的时候,就可以完全舍弃自己的怜悯与愧疚了。看在身为同胞的份上,你们不会死,一个都不会。只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挡在我面前的机会了。”
持枪向成群的敌人冲击,这对班罗德而言是无比怀念的景象。沉着理事的他,骨子里流着的还是尚武的军人血液。上一次这样持枪上前,还是在“镶金战争”。身为总将的他,在战场上带头冲进敌阵,猛锐克敌无人可挡,最终无伤归来。“镶金战争”之后两年之久,尼奥兽族都不敢提起“贪狼星”这一名号,闻风而丧胆。
“从我听到风声,到站在朕的面前,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嘛。不愧是你啊,贪狼星。朕心心念念却难以作为爪牙的家伙。”
班罗德的盔甲上沾了点新鲜的血迹,枪头则已经被清洗干净。由于不愿下杀手,他在处理的时候还是多费了些神。可换个角度,他依旧在无伤的情况下战胜了三十名武僧。
当年的仪式上,班罗德对“贪狼星”这一祈求结果极其抗拒,因为自古以来贪狼星大多暗地行动且负责刺杀窃听等脏活。同时,反倒是精通于此的流获得了“破军星”的祈求结果,然而流亦不愿意背负这代表着一骑当千实力的名将头衔。奈何结果无法否认。直到“镶金战争”后,关于两者的刻板印象才得以改善。“贪狼星”可以是骁勇的无双上将,“破军星”也可以是为胜利不择手段的隐蔽存在。
“谏言我还带在身上,不过,既然那三十人奉命阻拦,就说明,陛下您没有过目之意吧?”
“我很乐意亲耳听听你的意见。当然,我会一律否决。”
“即便至今,我还是难以理解陛下对舍利的渴望,以及对那古老传说的深信不疑。但是,比起这种纠结,我更在乎的是,关于原则的问题。”
“看来又是关于三名兽族的问题啊。”
“又?”
“文曲星那家伙,自从察觉以后就一直在费尽心思打扰朕了。不过对付那种只会动动嘴皮子的还是简单不少,他乐意劝乐意写,我也乐意一直回绝。”
“那么,您就不是浑然不知,而是一意孤行是吧。”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你沟通。根据传闻,我还以为你们七将星是会乖乖听我号令随意指使的忠犬呢。结果,不但效率堪忧,甚至还反咬到主人这里来了啊。”
“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忠犬之类的称呼。君臣就是君臣,贤君则佐之,昏君则谏之。德罗维亚正是如此得以延续千百年。”
“啊啊,又是熟悉的德罗维亚自豪感了。真是谜一样的存在,哪怕坐在这个地方也丝毫理解不了的东西。”
“不要试图偏题。您到底为什么不惜割让土地,都要让兽族入城协助您的计划。”
“看来很迫切地想得到答复啊。好吧,那就回答你。兽族除了那个别特例之外,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且,丝毫没有耐心,再加上连钱财之类的概念都还很模糊。到头来,只有土地这种最直接的收获才能取悦他们了。”
“用无数战士们洒过热血的土地吗?还是将那片土地交给世仇吗?”
“我可懒得去扯远古的历史了。潘多里是什么值得争夺的宝地吗?不是。那块地本来经济就离谱得不景气,再加上动不动就爆发的冲突,还能期待有什么发展呢?之所以冲突不断,不只是因为它位于边际吗?将这麻烦的地交出去,不失为一劳永逸之举。”
“对兽族这种贪得无厌之辈,根本没有让步之理。兽族来多少次我们大可以回击多少次。”
“这种时候,该说你们好战呢?还是该说你们蠢到家了呢?可能还是蠢的因素居多吧。居然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随意地去送死,甚至还能做到乐在其中?实在是难以理解。”
“您贵为君王,绝不应当说出此等话语。您如若当真珍惜士兵的生命,那恕臣下无礼。但是,您若是在玷污烈士们的牺牲,那臣下身为战士们的领头者,也定不能允许。”
“真是累人,和你交流。老子不在乎他们背不背盟,老子只要确保他们这段时间老实一点。等到世界署承认我的地位,我有的是时间将他们清理干净。到时候就放任你们去杀个痛快,不好吗?”
“届时,真的还会有士兵愿意为您拼杀吗?”
“你…是在暗示,有人要不忠于我吗?”
“德罗维亚的人们朴素勤奋,但您不能因此将人们当成没有情绪波动的木头。您明明只需要摆出在意的态度,臣子们自然会协助您,民众们自然也会认同您。然而您不务正业,置身于世外,换成任何人都会忍无可忍的。”
“知道吗?我突然想提起一些往事了,一些有意思的往事。”
“恕臣直言,当务之急是彻底解决…”
“关于我,是怎么将这王位拿到手的往事。”
“…”
“就是要这副表情。明知我是窃国贼,却也得在我事成之后对我百依百顺的,这种不甘的臭脸。”
“按照德罗维亚的传统,不论您登上王座靠的是怎样的行径,只要不曾危害人民,那么臣子就没有忤逆您的道理。”
“可你的不满,是长久以来积累的吧。嗯?”
“先王…未曾亏待过陛下。哪怕您认为先王平庸无能,先王也绝不至于流落到被重伤后放逐的那般下场。”
“是没有道理,但那是从理性角度来讲。我不喜欢他,只需要这么一个理由就够了。”
“既然是您的个人情感因素导致,那也无须与臣下分享了。”
“不,我厌恶的并不是奈泽龙萨这个人。再怎么说,他也曾提拔了我,虽然我早就该到被带到这宫里来了。我才能出众,却因为幼时的出身只能成为僧人,而我照样能在那个令我无比恶心的环境里脱颖而出。但是,我身边的那帮人却一个劲地只知道叫我自我节制,消除欲望。哈哈,你觉得我会乖乖听话吗?”
“…”
“不会!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敢奈我如何!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取走了伏魔舍利,占为己有,他们却只敢围着我以旧情规劝,因为向上头告发我只会损害寺庙的名声。知道吗?当我听说自己可以从那破庙里解脱的时候,我的头发可是止不住地冒了出来呢!”
“…”
“可是啊,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寺庙里的大伙。恶心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整个德罗维亚啊,都让我恶心。顺带一提,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德罗维亚人吧?我是扎北萨人,那个西边的小国的人。就是那个小孩子会自幼被教导去德罗维亚混的落魄小国。哼,说起来还从没回去过呢。等到我出访的时候,务必要告诉他们,德罗维亚可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圣地,不过只是大号一点的破房子罢了。”
“……”
“你想说,我明明都被君王欣赏得以入宫,还不知道知足吗?当然不会知足。我明明比起宫里那些只要上殿站着就有饭吃的家伙要来得强得多,还比那些想往上爬的人要努力得多,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索取更高的位置?我还为此专门去找了一趟那个只知道在殿上笑哈哈的君王,费尽心思地向他表达我想往上爬的意愿。明明他只要一声令下让几个无能之辈把位置让出来就够了,结果?他居然还摆出一副惹人厌的笑脸来说着‘他们明明没犯错’之类的话,告诉我‘四十岁之前总能坐上理想的位置’。拜他所赐,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
“一个人所获得的,如果不是经由努力,那么也丝毫不会懂得珍惜,更不会懂得他人的感想。总算有一天,当他无所顾忌地将后背留给我时,我才注意到,安逸的世代已经使得他的体态远比我想的更为丰盈。于是,我就在一念之间,作出了那个决定。是的,不需要制定什么阴谋诡计,我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王座作为回报。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德罗维亚。”
“背叛曾经的君主,真的有那样值得自乐吗?”
“当然值得,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到头来却也只有我做到了。由我这个在你们这群早就麻痹的人之中最清醒的一人做到了。从你们几个到民众,明明日子都过得不算美满,却一个个都安于现状。奈泽龙萨仅仅只需要摆出一副蠢得不行的笑脸就能赢得民望。不过,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顺从命运’吧。既然如此,那就把我的事情当作是全国人的命运中的一段插曲吧。还是说,你们已经这样接受了?”
“陛下。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原谅,但不可以遗忘的。我深知我愧对于先王,因此我告诉自己,唯有将您辅佐为更贤明的王者,我才有颜面重新面对这个国家。但是,鉴于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您的所言,我决定,修改我的想法。”
“你想,干一遍我曾经干的事情吗?将王位重新还给奈泽龙萨家,然后掉头继续做他们家的忠犬吗?”
“奈泽龙萨家能否胜任君王一职,此乃后话。当今的大事,是制止您的一意孤行。以及,处理一些私人恩怨。您贵为君王,依旧要为先王的死付出代价。”
“先是见死不救,再是刀剑相向。我真是好奇啊,贪狼星,数十年后,不,现今的世人们,到底会对你持何等评价呢?”
“我要作出交代的对象,仅仅只是自己的宿命而已。”
索尔杰利的瞳孔现出金色,他的双臂之侧另外出现四支强健有力的金刚臂腕。他这般的鬼神姿态,三成是因为自己日积月累的锻炼,而七成则是伏魔舍利直接赐予他的力量。
贪狼星闭上了自己的双眼,重新睁开时,他的眼前是“镶金战争”时面对的兽族大军。无数人都认为,他当年无畏地只身冲阵,是果断且鲁莽的举动,但他本人却一直坚称,自己是在有自信与把握的情况下才作此举动。
“现在才是,命运中作出抉择的时刻。”
下午五点,武曲星与巨门星,在禄存星的餐馆中共进晚餐。廉贞星在会议结束后就早早离开,文曲星则是等到了被紧急宣召的时候才离开。至于贪狼星,关于宫中所发生的事情,哪怕具体的真相尚未外传,整座城里已经满是各式各样的传闻了。
“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啊,完全没有人在意我们。”武曲星环视周围边用餐边议论的人们。
“那不是最好?可以放肆地喝酒,放肆地和他们一样聊聊天。”巨门星想要缓解气氛,但连自己都没法说服。
虽然传言的版本诸多,但可以确定的是,索尔杰利与班罗德都还活着,但谈不上安然无恙。就结果而言,班罗德犯下了罪无可赦的弑君之罪,已经因此下狱,具体的处罚也大概会在月底的庆典之前确认。由此引发的,还要全城上下对其余将星们的大小猜疑。虽然班罗德在下狱时已经恢复清醒,并再三强调这是他一人的责任,但风声未曾外泄。索尔杰利也将自己紧锁在宫中不见外人。至此,一切重担又交到了文曲星之肩上。
“班罗德他,居然真的去干了啊…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啊,带着武器怒发冲冠地冲进王宫这种事…不,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陛下的坏话我可都不敢啊。”
“他也算是说到做到了吧。不愧是他啊,做到了我们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可是啊,就结果而言,其实还是失败了嘛。连班罗德都没做到的话,恐怕以后也没有人能做到了。唉,不知道他之后会被怎么处理呢?”
“只能指望君的努力了,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会保住班罗德的命嘛。”
“但那可是弑君啊。哪怕陛下当真被说动了,班罗德估计也只能隐姓埋名被关押或流放一辈子了。可惜啊,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同上战场了啊。我可真的很欣赏他的说。”
“是啊,像他那样的人,居然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要消失在和平年代。真是可惜。”
“话说回来啊…”
“啊…”
“为什么我们都在轻言放弃了啊…”
除文曲星之外的四人,因尚未洗清嫌疑,自事发后便被禁止入宫。廉贞星自有职责要尽,禄存星特立独行。剩下的这二人,身为天生的将才与忠臣,首次感受到不被自己所守护的国家与人民所信任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受。
与此同时,本就忙碌无比的文曲星,他的耐心逐渐要被不时的“拜访”而消磨殆尽了。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还需要我们来提醒吗?给全城人的通告,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文曲星微抬头,瞥了眼来者,是索尔杰利的亲信,又马上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一个小时前不就说过了吗?事关重大,一时半会很难组织好语言,还望耐心等待。”
“从事发到现在已经快三个多小时了吧?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听到“磨蹭”这个词,文曲星不由得有些来气。他并不惧怕这些狐假虎威的亲信们,只是不喜欢做出与他们争论这种浪费时间之举。
“公务繁忙,于是鄙人暂且将这种事拖到之后了。如有不满,也可取来纸笔,自行解决。”
“纸笔拿来,我们报内容,你现在写。”
“也罢。不过,事先确认,你们要传达的,的确是陛下的想法是吧?”
“肯定是。”
“什么意思?你们没有见到陛下吗?”
“陛下闭门不出,我们哪里见得到。反正你照做就是了。就写‘贪狼星谋反证据确凿,妄图弑君,被陛下识破而失败,民众们理当引以为戒’。就这样。”
“确实是陛下那简单易懂的用词口吻。不过容鄙人拒绝。”
“为什么!你难不成想帮那叛贼说话不成?”
“贪狼星的弑君之举不可饶恕,但,鄙人在乎的是,什么动机足以驱使这位德罗维亚的英雄去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在查明这一点之前,就留给民众一点自由想象的时间吧。”
“动机什么的不需要调查了。就这么写就是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开脱辩解的机会与可能了。”
“看来是急着要他的命啊。其实的确无须调查,鄙人已经全然知晓,大可以直接写入,然后交由民众自己判断。”
“你想加点什么进去?”
“关于陛下与兽族商议的结果。贪狼星的举动无疑是错误的,可这不能意味着陛下没有过错。公正处理才是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吧?”
“少废话,照写就是,否则你就等着被视作同伙吧!你们几个将星,之前没见你们用心执行陛下的命令,反倒是天天想着揪陛下的过失,写起谏言来倒是不知倦怠。”
至此,文曲星的忍耐总算是到达临界点了。他离开座位,整理起书架上的文件堆。
“几位请回吧。整件事鄙人会尽快处理好的。”
“说了你现在写就完事了!还需要犹豫什么?还指望着玩点文字游戏来给那个反贼解释吗?”
“怎样处理是我的职责工作,鄙人并不喜欢他人指手画脚。”
“这是陛下的命令。你如果想守住你的岗位,就老老实实…”
总算,文曲星忍无可忍。他从书架边缘拔出剑来,用自己的名剑利落地将自己办事的桌子砍作两半。这一举动无疑将几名亲信吓得不轻。
“你…你也想谋反吗?”
“此非谋反,不过是给自己徒增麻烦罢了。一剑下去,有半个时辰的事务要重新干起了。只不过…心情还真的会舒畅不少啊。”
亲信们吓软了腿。文曲星的剑术他们是有所耳闻的。
“告诉你们一个道理。鄙人之所以恪尽职守,是因为鄙人的知识储备以及地位保障。鄙人对这个国家的了解远胜于任何一名君王,因此,大可以大言不惭地说,鄙人才是真正的擎天之柱,德罗维亚的立足之本。只要没有人打搅,鄙人根本不在乎上面的主子是何人。这段话随你们传达给陛下,最好能确保他早日对此心知肚明。现在,滚出这个屋子,然后趁早找张新桌子过来!否则整个政府功能停转就全部算在你们的头上!”
亲信们记不得这种道理,记得剑有多锋利,只好摸爬滚打地溜了出去。
文曲星满脸倦怠地回到座位上,门关上的同时,角落里现出了晓的投影,以及他要传达的讯息。
“情况与地点,蒲纳利旅店。”
“可真是会使唤人啊,还专挑最忙碌的时候…算了,相比之下,还是你显得不那么讨人厌一点。”文曲星提笔,即刻在信纸上写下了内容。但他也确实抽不出身,随意安排了一名佣人代他跑了一趟。
信纸的正面写明了班罗德被关押的监狱。
信纸的背面是兽族三人的临时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