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暑假,新原北中就会像其他中学一样开始施工。今天是楼道,明天是教室,后天也许操场也要给翻一遍,这是每所中学假期的常态了。至于工人师傅会不会留心学生放在学校的书本和物品,就另当别论了:有些时候,工人们会在总务处的老师的监督下认真地将课桌、杂物放回原位,兢兢业业地清理施工带来的灰尘;但更多的情况是,横七竖八着的杂乱的桌椅即使倒了,连同上面的书本也全都倾覆下去,也不会有人正眼注意一下,以至于学生们都对假期后返校时打扫教室,清点课本的活动习以为常了。
但新原北中一般不会有这种情况。一直以来以开明著称的校领导坚持将学校在假期也对校内的社团们开放,这样一来,学生时常走动,虽然不清净,但是也总不会因为教室无人照料而像是荒废了一样。社团活动的间隙,到本班教室坐一会儿,喝一罐从售卖机买来的冰镇可乐,享受着独自一人的午后阳光,实在算得上是惬意了。或者教室里已经有了别人,倒也没什么不好,和平日里没说上几句话的同学寒暄两声,然后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呆着,也是学生时代独有的体验。
可是英古不喜欢这样的八月。
英古甚至对夏天也充满了微妙的情感。他喜欢夏天,因为夏天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就像奋力生长的草木拼命去接近炽烤着大地的太阳;女生们换上短衣,聚在球场边为各自心中的少年呐喊,男生也会故作深沉地靠在楼门旁,直到暗自等待着的身影和自己打了招呼,才假装巧合一般跟上前去。火热的社团活动里,怀着各自小心思的学生,在交错的视线、偶然的搭话中找寻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美好幻想。这些都是裹着几层厚重衣服的冬日里的人们不会做的。
英古却始终觉得自己对夏天有胜过这份喜爱的厌恶。英古从来比别人爱出汗。一开始他总不以为然,把多汗当作排毒,当作身体好的象征。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因为这些汗水产生了自卑,他担心女生会对汗水蒸发后留下的黏糊糊的皮肤感到恶心,他担心自己的汗水会因为落到什么地方碍到别人的事,他担心汗水会出卖他的情感动向,在荷尔蒙的夏天,他根本逃不过汗水的魔掌。运动时,他总比别人先出汗;即使回到教室,在猛烈的空调风的吹拂下,也迟迟止不住汗;出门,光是站一会儿,就要拿出纸巾来擦掉额头上一层反射着阳光的汗珠,和人聚会、散步时,手里总是离不开一团皱巴巴的浸了汗水的纸。光是这一点,英古就讨厌起了夏天,因为它阻隔了自己和属于夏天的那些趣味。
所以英古在太阳从北回归线返回到赤道之前,都尽可能将自己关在家里,吹着空调,打游戏、看电影、听音乐,浏览着朋友们顶着烈日出游的照片,呆呆地望着窗外几乎要灼烧起来的大松树,躺在床上抱着电脑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夜,直到凉快的秋风再次吹起。
“要是还在家里呆着就好了。”这么想着的英古坐在学校里售卖机旁的长椅上,这么想着。
英古入学高中后,也随着大流挑了个社团加入,等到出了结果后,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归属了话剧社。在第一次活动被问到为什么选择话剧社时,英古随口编出了“表演时可以理所当然地做一些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这样的理由,竟博得了个满堂彩。后来英古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果然在表演上有点天赋,凭着不多的几次上台就逐渐走到了社团的中心。大家都说英古是个好演员,英古也终于因此有点得意了起来。也只有这个时候,英古才从集体活动里感到了一点快乐。
但是夏天的暑热带来的烦躁和怠惰终究胜过了兴趣带来的激情。英古在没有空调的排练厅根本呆不下去,黏浊闷热的空气,凑热闹的群众演员躲在台下叽叽喳喳,混乱的声音直直地钻进英古的大脑,然后被糊在额头上的汗液堵住,让他心情也跟着乱了起来——无论自己有什么爱好,英古也终究是个不喜欢太多人的环境的啊。
于是趁着排练没有自己的部分时到外面的阴凉里透透气。楼群之间有时陡然而起的穿堂风,经过叶片翻飞,好歹降了降温度,吹在人身上能感到些许凉爽。英古也顾不得脏,坐在楼的阴面、售卖机的旁边的台阶上,握着一罐冰咖啡,靠着红红的墙,对着对面的墙上一处颤颤巍巍的墙皮发呆。
不知是不是独自一人的关系,即使不吹风,英古的汗也渐渐消退了下去。他掏出手机,想要看点什么打发时间,恰好接到了导演发来的消息,说今天排不到他的部分了,如果想走就可以先走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剧社的集体活动多少感化了英古一点,英古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没关系,我可以多呆会儿,帮帮忙”。
只是消息一出去,英古就后悔了,可惜的是撤回还没来得及,对方的正面回应就先一步发来了。英古也只好放下手机,喝光手里的饮品,起身随处走走,好好再享受一会儿履行自己的承诺前的时光。
在阴凉里呆了一阵子,忽然走到午后烧得正盛的阳光下,人的眼睛多少都会不舒服。英古用力遮住刺眼的白光,走了一会儿才敢慢慢放下举在眉前的手。走在太阳底下,整个人都感觉火烧火燎的,四处强烈的反光几乎要将英古与周围融到一起去了。但是英古也不敢快走,因为他已经觉出发间细细的汗丝已经又有要流下来的势头了。
英古最终果然还是抵不住夏日的折磨,往一座教学楼里去了。楼道里总都是很凉爽的,这让英古松了口气——至少可以落一落汗。等到英古慢慢凉快下来了,他才注意到这座楼里竟然没什么人,教室也都是锁着的。心头忽然产生的执念作祟,英古竟开始四处搜索,像是非要翻出一间没有上锁的教室似的。
这样他从一楼到了二楼,从二楼到了三楼,才终于听见一些响动:那是不远处传来的唱歌声。他循着这个声音,来到了四楼的一间综合教室,从门上的玻璃里窥见了这位歌者。
火热的太阳顺着窗外的树叶间的那些缝隙,悄悄地洒在了这间教室里,那是夏日里难得的不烦人的阳光。在这影影绰绰的光点里,她抱着一把吉他,忘我地歌唱着。那些绿得发黑的树叶,把这教室从暑热中隔离出来,屋里的光线在英古眼中都昏暗了起来,只剩下这名少女,和她正发着光的歌声。与歌声交相辉映着的,是她指尖拨弄着的琴声。清脆、无暇的声音在空间中飞舞。那不是英古印象中抱着木吉他的人会演唱的音乐。这比那种音乐要更为震撼,精巧的和声、恰到好处的情感,正以一种英古从没体验过的方式涌进他的脑海,他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
少女的发丝,随着旋律轻轻拂动着,音乐舒缓时,就乖乖地倚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细碎的刘海下面,是一张朦胧的面孔,这张面孔上面没有笑容,但是似乎可以确认,一旦她露出笑容,将会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教室里四下都是翘起的地砖和七零八落的桌椅,那些平滑的泛着暗光的金属勾勒不出少女的身影,几束散乱的阳光被切割、反射,在教室的角角落落中破碎;直到这些光线终于变得柔和、体贴时,它们才轻轻地落在少女的身上,同窗外的微风一起构筑她眼中的景观。
那双眼睛明亮而深邃,足足倒映着整座城市。在那幽静的眼眸中,似乎蕴含着一切悲苦、喜悦、冷淡和热情。英古暗自想道:“这是不可能的。高中生的眼睛里,哪里容得下这么多情绪?”但是少女的双眼分明在那里望着窗外,光是留给英古能看到的侧面就足以让人沉醉。眼中那一汪清水,凝结着一切,偷偷将时空都静止了,除了歌声,一切都不再流动。
就这样,当歌声结束时,英古感到那阵席卷一切的寂静像巨石一般压在他的胸口,逼得他透不过气来,汗腺也开始似乎是庆祝复活一样拼命工作。英古实在想不清是歌声的结束还是寂静的开始让他变得暑热难耐,但是他很清楚:刚刚发生的,在教室门后流氓一样偷窥别人这件事,绝对不能被人发现。即使他有足够多的理由辩解,但是一旦与这种罪名扯上关系,哪怕能作出苏格拉底一般的申辩,也难逃在校园中苏格拉底一般的结局。英古就算顶着暑热和汗水去和人们打起他最难忍受的交道,也不愿惹上这种麻烦。
当然,英古已经无法逃脱内心的审判。过去的短短五分钟,在英古心里似乎是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因为他用这五分钟注视着一个平日里连一瞥都不会留给的场景,一个单纯而美好的、就像白日梦一般的场景。他开始自责,然后顺着这股情绪跌入了对自我的否决。
“我居然是一个本性爱好偷窥的人……”如此的否决进程达成了这一结论。而这时,打开琴包准备收起吉他的少女就如同从容地准备抓捕罪犯的警察一样,警告着英古赶紧离开。英古被这多半是空想出的讯息点醒,然后装作自然地快步走向斜对面的图书阅览室,打算权且扮演一位喜好读书的好学者,将这次荒唐的事件完美地度过。至于英古为什么不就此离开教学楼,或许与他决定留在学校给社团帮忙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吧。
那么,同样地,英古在走进阅览室时就后悔万分,他在这一刻才想起来,这个行为是多么可疑而莫名其妙。图书阅览室虽然常年都开着,但是书架上摆放的,要么是《羊皮卷》一类的成功学书籍,要么是《通书》《切韵》一类只有专业人才才会读的书,对于他这样的高中生来说,在图书阅览室里最寻常的状态应该是带着自己的书本和资料,在桌子上摊开几套卷子,心无旁骛地自习,而不是像他现在一样,从书架上随手掏出一部《权威的性质与功能》,一目十行地读着他从未产生过兴趣的什么政治哲学。
可能英古也终于难以忍受自己混沌的行事逻辑,正打算合上书就此离开,然而突然间,又一个想法钻进了他的脑海:如果现在出去,和那位少女迎面遇上,不就变成了对现实来说太过离奇、对小说来说又太过无聊的展开了吗?英古仔细分析着,他猜想自己对于那位少女应该也只是如同在马路上随意遇见的某个人一样无足轻重的存在,然而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样的情况带来的别扭绝非简简单单就能拂去的。毕竟,在暑假来到学校,英古就已经别扭得不行了。
不等英古理清自己的思绪,图书阅览室破旧的门“呲——”的一声打开了,走进来的人正是那位吉他少女。
余光里,少女轻轻放下琴包,快步从书架上找到一本叫《音乐的极境》的书,翻到有一张小小的书签那页读了起来。
英古不敢动弹。窗外的烈日直挺挺地打在他的背上,少年实在是燥热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