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是善变的动物，以前的我肯定是不同意的。那时的我坚信着所谓海枯石烂的情意，认为真心的爱是不会改变的。
但是现在我却深刻体会到了人对于其它事物的感情转变，可以有多大的翻转。
曾经以为会一直喜欢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失去了感觉。
曾经讨厌的东西，回过头再看也没那么讨厌。
对我来说，或许，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同。
那就是，我的妹妹。
那时只有2岁的我，刚刚知道我有了个妹妹，没有什么感觉。
不如说当时的我，对世界的认知还很浅薄。只是知道有了个妹妹，并不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这个叫“妹妹”的人，对我的意义是什么。
住在一起的人？父母相同的人？流着同样的血液，顶着同样姓氏的人？
还是说，跟我争夺父母的爱的人？
不论怎样，那时的我只能接受，然后慢慢去理解，所谓“妹妹”的存在。
当我看到还在襁褓里的妹妹时，心里却什么也没有。哦，那是我的妹妹，我是她的哥哥。然后呢？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母亲只是告诉我作为哥哥，以后要负起作哥哥的责任，保护好妹妹。哦，我也仅以不甚明白的点头回应。
但是，直到妹妹能够走路，能够说话，主动去接触这个陌生的世界，我并未与妹妹有任何交集。或者说，在我看到她稚嫩的脸时，我并未萌生一种所谓责任心的感情。她依旧，仅仅是我的“妹妹”，仅此而已，空有关系，并无实情。
而到了我上小学，她上幼儿园时，父母渐渐地把时间更多地花在了她的身上。也总是跟我说，我已经上学了，要懂事，要学会忍耐，等等等等，然后给妹妹更多的关爱。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妹妹”这个人在我心里，就是夺走父亲的后背，与母亲怀抱的人。
虽然不会故意欺负，但我总是无法涌起与想要与妹妹处好关系的想法，父母似乎对兄妹关系不和睦而感到苦恼，总是对我说要对妹妹态度好点，而我总是阳奉阴违，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讨厌那替代了我的位置的妹妹。
那天，父母都出去了，我和妹妹被留在家里。我和她共用一个卧室，她一直坐在地上摆弄她的小玩意儿，身边桌子上有一袋她舍不得吃的软糖。都是她最喜欢的橘子味的。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是因为每次父母问她想要什么，她总是只要橘子味的软糖。
那时，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就是想稍稍惩戒一下这个夺走了父母的爱的人，于是我趁她不注意，顺手拿走了那袋子糖，把它丢到了外面的垃圾箱。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坐在床上捧着一本漫画书，等待她发现的那一刻。
过了没多久，传来了她的一声疑惑，我偷偷看过去，她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在苦恼着什么。我心里满是得意，却又不知为何有一丝不安。之后，她踌躇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我这里，不安地看着我，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要知道，在这之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虽然都是我单方面拒绝和她交流就是了。
但这次她好像真的非常珍惜那一袋软糖，鼓起勇气找她的可怕的哥哥搭话。
“……哥…哥哥……”
我不理他，继续看着书。
我似乎能感到她垂下了视线。
“那个…哥哥……知道我的糖…到哪里去了吗？”
我依旧没有回答，装作没听到。
“…对不起………”
她悻悻地离开了。或许她之后极度内向，害怕和别人交流的性格，都是我害的吧。
我看到她又开始自己摆弄那些小物件，只不过动作稍稍有些迟缓。圆圆的眼睛似不再那么有神，变得湿润。这样真的好吗？我忽然生出疑问，但马上否决。我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但是，她哭了出来。
背对着我，像是一直在强忍着，然后哭了出来。
很微弱的哭声，但在这么小而安静的房间里，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十分厌烦她的哭声。
因为以前的我，现在的她，只是通过哭闹撒娇，就能从父母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现在，我失去了这样的权利。
因为我已经上学了，因为我是哥哥了。
而她在现在，在这里，这样哭泣，是企图得到我的什么？
她还对我抱有希望，认为只要撒娇，我就会包容她。
她认为我是可以依靠的。
我刚才的得意之情似乎已消失无迹，只有对哭泣的妹妹感到麻烦，以及绵绵生起的心痛。
看到哭泣的妹妹，我会有些心痛。
我担心我的妹妹。
她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哭声没有停止，而我一直在假装看着书。我在心中不断审视自己对妹妹的看法，然后改变。
我讨厌我的妹妹，一直都是。
但我却会担心她。
似乎冲突，但我的心中却共存了这两种情感。
我终是无法忍受她的哭声。
无法忍受放任妹妹哭泣不管的哥哥。
我似乎在这一刻，开始理解了妹妹的存在。
我扔下书，走过去，拿纸帮她擦掉眼泪。
她用大大的润湿的眼睛看着我，像波光粼粼的湖面，漾起笑容的涟漪。
妹妹第一次对着我笑了。
我没有道歉，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像逃离似的离开了家。
到了离家很近的小卖铺，买了一袋橘子味的软糖。
几乎用光了我的零花钱。
妹妹留下的说是一袋，也只剩几颗了。
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冲动，但我只是想补偿她。
补偿我一直以来的冷漠。
我发现，承认，接受了我与妹妹的改变。
也许只是我对她单向的改变。
我依旧讨厌她，但我会试着去作为哥哥的职责，去理解何为兄妹。
尽管我仍然没有和她说过话。
妹妹开始上小学的第一天，哭了。
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毫无征兆的。
虽然是我讨厌的妹妹，但我还是要安抚她。
因为妹妹在大庭广众下哭泣，我这哥哥会很没面子吧。
而且，我不想再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我用卫生纸帮她擦着眼泪和鼻涕，一边轻抚着她脆弱瘦小的后背。她很快就不哭了，只是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走吧”
我扭过头去，冷冷地对她说了这句话。
我第一次对她说的话。
她似乎很惊讶，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然后突然牵起了我的手，点了点头。此时我感到很羞耻，毕竟和妹妹牵着手走进学校这种事，想都没想过。不过这时我没有甩开妹妹柔软的小手，是说明我已经理解了所谓“兄妹”的关系吧，虽然只是一点点。
清晨的阳光洒在充满生机的校园里，周围是一同走进校园的学生，欢闹着，洋溢着活力。只不过，我们兄妹是属于树荫下的吧，终归不会融入那昂扬的健康的波流中。我和妹妹牵着手走着，我没有看她，低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哭呢……”
她用稚嫩的，略带哭腔的声音回答“这里好多人……”
我心里忽然不是滋味，难道真的是我使她害怕与人接触吗？
“……哥哥…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认为是问班级的事。我和她都不是一个年级的，当然不可能在一个班。于是我轻声地回答“不会在一起的吧”。为什么不确定呢？或许，是我也想和她在一起吧。
走出了树荫，到了教学楼里，不同的年级在不同的楼层，所以，是要分别了。
“……哥哥…要走了吗？“
我不知道即使我之前那样对待她，她为什么仍如此依赖，信任我，但当我看到她自下而上地，用湿润的闪着光的眼看着我时，我仿佛不再是原本的我。
或者，此时的我，才是本初的我。
“嗯……你该去你的教室了……“
“…………”
我不忍心看到她那无助的，可怜的，依依不舍的眼神。于是直接转身走上了楼梯。
没有再回头，直接走吧。希望她能在班级里交到朋友。
我再一次察觉自己对妹妹的担心，即使自己是那么讨厌她。讨厌这个叫做“妹妹”的存在。但也正因这个“妹妹”，我似乎感觉我更加成熟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哭呢，这一天我常常在这么想。甚至有冲到一楼去她教室看她的冲动。但这么做也太过了，而且，她只是我的“妹妹”。
只是“妹妹”吗？这么说的话，“妹妹”应该如何去面对呢？那时的我，仍旧没有完全搞清这一点，大概比数学题要难的多的多吧。
下午放学时，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校门口张望着，寻找那个小小的，娇弱的，似乎风一吹就会被吹跑的身影。我发现了她，她也发现了我。她高举着右手朝我跑来，差点被绊倒。
“……回家吧”
“嗯”
本以为我们会说很多话，但仅仅是简单的两句。也许这就是我们这对兄妹吧，讨厌却担心妹妹的哥哥，与害怕却依赖哥哥的妹妹。
虽然是被父母安排的带妹妹回家，不过也许不特意安排，我也会这么做吧。这样的想法，令我自己也大吃一惊。
路过小卖部，该说是如书中的情节般，还是大家都有的经历呢，妹妹她多看了几眼柜台上的糖。不过，她没有直接撒娇跟我要。但我还是注意到了这点，于是走到小卖部里，买了几颗橘子味的软糖，就是她喜欢的那种。
我忽而想起以前作为对她的补偿，买给她的一袋软糖。
那也许就是我与她关系转变的契机。
看着妹妹高兴地嚼着糖的样子，我按耐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这种糖呢？”
她歪着头看着我，思索了一会，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因为在之前，妈妈有一次买了很多很多的糖，各种各样的”
“哥哥把几乎所有的都拿走了，只剩下了这种橘子味的糖。”
“我想，是哥哥不喜欢这种糖吧，所以我就决定喜欢它了”
“这样，我就不会把哥哥喜欢的糖抢走了”
我无言以对。
她天真纯洁的笑容。
“是吗……对不起啊…”
我低声地叹息道。
是吗，我果然，不是个好哥哥啊。居然让妹妹让着哥哥什么的，这种事，我也干得出来…
太阳一点点地落下，还未到黄昏时分，我们就到了家。迎接我们的母亲，看着牵着手的兄妹，应该会很高兴吧。
毕竟从前的我是那种哥哥。
“妈妈，今天哥哥给我买了糖哦”
但即使这样，我也会慢慢改变的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走进了家门。
妹妹升入小学后，依然和我一个房间。虽然很奇怪，但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事。
毕竟妹妹坚决要求和我住在一起。
父母也没异议就是了。
不过，还是有令人头疼的事。我的妹妹，似乎太信任我了。
常常在起床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的被子里多了一个人，搞得我以为闹鬼了。每次看到她毫无防备的，迷糊的睡脸，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我确实能感受到，妹妹虽然娇小的身躯，却也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但无论怎么样，我总是要把她叫起来的。
捏紧她小小的鼻子，然后她就会因呼吸不了而惊醒。虽然有点残忍，但确实很有用啊。
然后妹妹总是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我， 但只要摸摸她的头也就好了。
真是简单的生物呢，妹妹。
我们兄妹一直维持着这种关系，直到这年，我六年级，她四年级。
虽然这么说好像我们的关系马上变差似的，但其实变得更好了。
这个年纪的兄妹还一起牵着手上学很奇怪吧，但对我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明明是关系好的象征，总有人会说三道四的。
我依然讨厌着妹妹，依然如此在意着她。
但妹妹似乎还是很害怕与人交流，除了家人。
不如说，除了我。
她平常在班里是怎么样的呢，我常常这么想到。因为妹妹在我面前总是那个天真的，呆呆的，似乎很容易就会走丢的样子。
虽然我不会让她走丢就是了。
但我也好奇她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可毕竟不能跑到她教室外面偷窥。于是我终是没能亲眼看到别人眼里的她。
这么说的话，我这哥哥是不是过度关心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关心还有过度这一说法？哥哥关心妹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虽然我也觉得有点不正常，但我不会改变。
我似乎，已经隐隐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在我小升初的暑假里，妹妹也到了五年级。
该到青春期了吧，我这么想着。但妹妹似乎仍旧那么黏我，形影不离的程度。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哥哥，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哥哥，帮我写作业啦~”
“哥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哥哥——————”
嘛，虽然这种感觉也不坏就是了，但我周围的同学在这个年龄没有和妹妹是这种关系的。但这是我的妹妹，别人怎么样无所谓了。
不过，她似乎真的离不开我了呢。
晚上，我们一起在外面吹着风。
一起坐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如此洁白，银纱般的光辉笼罩着我们。
映在她的脸上，是更加皎洁的。
我突然才发现，原来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牵着我的手的小小的身影了。已经长高了很多，也可爱了许多。
虽然这么说有点偏袒自家人的嫌疑，但确实很可爱。
“嗯？哥哥为什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也已经能流畅地和我说话，不在支支吾吾的了。
我摇摇头，继续看着夜空。
夏日晚间的风，很凉快，很温柔。
还有妹妹发丝飘来的香气。
不知为何呢，我心里生发出了一种别样的感情。
无法明说，无法传达，也许无法实现。
她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是很晚了，困了吧。这么睡着的话，会着凉的。
我背起她，慢慢地走回家。
能感觉到她似乎在说些什么，吐出的热气刺激着我的脖颈。
“………睡吧。”
我尽量平稳地走着。
月光追随着我们，是在为我们迷茫的前路祝福吗，
还是暗示这悲欢离合的未来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愿，抓住这现在，简单的幸福。
与妹妹的，小小的幸福。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他们还真是信任我这个当哥哥的啊。
我把妹妹轻轻放在她的床上，准备转身离开。
她突然牵住了我的手，“不要…走”
我停住了。
回过身，她正用那可怜的，湿润的眼神看着我。
又是这招吗，我还真是个简单的哥哥啊。
我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
“哥哥……累了吧…”
“背我背了那么久……”
原来她还有意识啊。
“不累…你很轻哦…”
“骗人…”
不知她为什么要否定我的话。
“累了…就直接睡吧”
我刚要起身，又被她拉住
“不要…走”
我无法回应。
这样，真的好吗。
我能感觉到，如果我不拒绝的话，真的会走上什么无法挽回的道路。
可我同意了。
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我们同床共枕，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黑暗里，温暖却在传递。
她抱着我的手臂，甜甜地睡着。
虽然这样很难入眠，我也只能努力的进入梦乡。
等待睡意的到来。
每个人都会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但我们会评价一个人道路的对错。但，对错真的该由别人决定吗？难道因为别人的否定，就不走自己的路了吗？我不认同，至少，我会坚持走下去，这条通往深渊的路，即使不被世人理解，即使得不到支持，即使，最终孤身一人。
不，我的身边，还有妹妹。
我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妹妹。
我最讨厌的妹妹。
也是我最喜欢的妹妹。
我的生命渐渐地被她填满，也许在别人看了是很荒唐，很不正常的事。
可这对我来说，只是必然。
是我应该选择的道路。
是我只能选择的道路。
命中注定的人，成为了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便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尽管当时的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份感情，我也不敢再想下去。
可我隐约能感觉到，这份亲近的关系，正慢慢变质。
可是兄妹关系好就叫不正常吗？那兄弟姊妹因为家产而反目成仇又算什么？
如果关系好都要遭到唾骂，那这个世界才是有问题的。
我如此想到，看着怀里熟睡的妹妹。
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第二天，妹妹比我更早醒来。
她没有叫醒我，只是静静地呆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小猫一样。
尽管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带来暖暖的活力。仍没有打破我们之间的宁静。
妹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
但我记得，她是笑着说的。
最后，我还是被饿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