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夏日的冰饮,浮于表面的是冰,底层则是这杯饮品的味觉核心。糖、果肉、或是其他各异的添加品,一同沉淀在饮品的下端,等着人来挖掘。我用力将吸管插入,开始啜饮这份饮品。
如果我说在我品鉴它的时候,我心中思考的是星河宇宙,恐怕要引人笑话了。但事实就是如此。宇宙的表面浮溢的,是一切甜得发腻的东西。但在那之下,倘若你把目光从那些亮眼的表象上移开,凝视位于你眼前的、暗沉的、飘乎虚无的空气——
你会看到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冰冷核心。我的意思是当我没注意到的某些事物,但突然有了某种指向,我就注意到那是什么了,并且愈发在意。就像我现在喝着这杯饮料。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于我的感官里,但我确信这种感觉并非幻觉。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受。就好比我现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电视画面就转换成了另外一副场景,这幅场景给我带来一种极度震撼的感受。我看着那副场景,脑袋都快炸了。我甚至有一种想要把遥控器摔在茶几上的冲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物会在同一个屏幕上闪烁,为什么它们会有截然相反的颜色,为什么它们会给我带来完全不同的感觉。它们只是改变了下RGB就造成了完全不同的结果。我的世界观瞬间崩塌了,我不知道我该如何理解这一切。我的脑海里闪烁的画面越来越杂乱,它们的每一帧都在提醒我一件事,那就是,人类的世界观正在被颠覆,而且这个颠覆速度超乎我的想象。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只剩下了姐姐们与雪姬的声音,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我闭上了双眼。
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变得重新清晰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我揉揉太阳穴说。
「你刚才睡着了耶!」雪姬调皮地说。
「嗯,你叫雪姬?」我看着她的脸问。
她眨眨眼说:「嗯,我是雪姬啊!」
「你不觉得你跟纯子长得挺像吗?」我盯着她说。
她摇摇头说:「才没有咧!我们两个人长得根本就不像啦!」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然后我发现她的五官确实是有点像纯子的,尤其是眉毛与鼻梁。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蓝灰色,跟纯子不同,纯子是深邃的湛蓝色。
突然传来的痛苦让我又清醒了一点,林雅掐住我的手臂说:「现在能跟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买一个性爱机器人了吗?」
「对呀!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们你喜欢上了雪姬啊!」林愫一脸认真地说。
「才没有呢!我才不会喜欢上雪姬呢!」我坚决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花八万元去买一台性爱机器人?」林雅继续追问。
「因为……」我突然卡壳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雪姬是个漂亮的女孩吧!」雪姬接过话头,笑眯眯地说。
「哈?!」我惊讶地看着雪姬。
雪姬朝我走近了一步,靠近我的嘴唇,吐出温热的舌尖,舔舐了一下我的嘴角,然后退开半米远,说:「嘻嘻~你已经承认了哦!」
「喂!雪姬,别胡闹了。」林雅轻拍了一下雪姬的肩膀。
「哼。」雪姬扭过了脸。
林雅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先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要买一台性爱机器人。」
「这个嘛......」我吞吞吐吐地说:「我......」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们懂得。」林雅捂着脸说:「你还真是......唉!我真的是拿你没办法。算了,随便你了,你自己处理吧。」
我松了一口气说:「那就麻烦你们帮我照顾一下雪姬。」
林雅说:「行了,放心吧。」
「我该去移除定位芯片与更新电子身份证了。」
「我带雪姬回去吧。」林愫握住雪姬的手说:「你们回来的时候记得去市场买菜。」
「嗯,我们会去的。」我抱了一下林愫说。
「我们会很快回来的!」雪姬也凑过来拥抱我,我拍拍她的背说:「我们走了。」
与她们两个分离之后,我与林雅并肩同行,林雅说:「你真的准备把她留在家里?你应该知道她不仅是一台性能卓绝的机器人,更是一枚炸弹。」
我说:「虽然她不是一个坏人,但是我不敢保证以后她会不会做出伤害人类的事情。她的技术很强大,所以我需要她的帮助。」
「随便吧,给我讲讲你在星际娱乐公司购买雪姬的具体事情。」
于是我把那天的事情简单地跟林雅说了一遍。林雅一直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之后,她才说:「原来如此。你说原来工作的老婆婆安乐死了?」
我说:「对啊!之后,山村纯子才过来担任销售经理。」
「那你还要买雪姬回来?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万一你买回来的是一个定时炸弹吗?」林雅问。
「我想过,但是我相信我可以控制她,而且……她是你的姐妹,也许以后我们会成为一家人呢。」我笑着看向林雅。
林雅瞪了我一眼,说:「谁跟你是一家人了!」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不过稍纵即逝。
「说起来,雪姬这样的服务型机器人是怎么出现的?」
我解释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就突然冒出来了,我只知道雪姬的芯片上有程序,我根本无法操作它。而且雪姬的外壳非常坚硬,我用锤子砸都打不动。」
林雅皱眉道:「雪姬不会攻击人类?」
我摇头,说:「是由机械生命智脑根据各种材料特殊设计而成的。」我解释道,「它们都是由数千亿的基因链构成。」
我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风景,说:「我希望她永远只是个服务型的机器人。」
她看了我一会儿,转过头去,背影有些落寞。
林雅转移话题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买雪姬了,那么我得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要带着雪姬与我们一起玩的话,最好先征求我们的意见。」
「放心啦,雪姬肯定会听话的。」
「我倒宁愿你带一个不听话的机器人回来,省得每天都被她气得半死。」
我挠了挠头,说:「其实她挺可爱的。对了,安乐死与雪姬这种机器人是怎么回事。」
林雅沉默了一下,缓慢地开口说道:「安乐死是指人体的寿命达到尽头后自动选择的一种结束方式,现在最早使用的自杀辅助舱是二十一世纪初期出现的瑞士无痛安乐死自杀舱,通过3D打印技术制作的胶囊式舱室,辅助自杀胶囊舱主要是通过快速增加氮气与排出二氧化碳给予人一种瞬间的无痛死亡。现在改进的舱室即可以作为棺材也可以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手段使人类身躯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尘埃。」
我说:「哦,明白了。安乐死的确是最优的自杀方式,这种舱室价格很贵吗?」
「恩,不过比起雪姬的造价来说,它太便宜了,甚至连机器人的一半价值都不到。法律上只有六十岁后的老人与绝症患者在两位医生签名与家人同意下可以申请自行安乐死,实际上很多人自购这种自杀睡眠舱来自杀。」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林雅则在身边絮叨个不停:「我跟你说啊,我们的祖父母都是自己选择安乐死的。你别以为安乐死很容易,首先你必须拥有足够的钱,另外你必须有充沛的精力与足够的勇气。」
「政府为什么合法化安乐死?为了人道与民主吗?」
林雅摇摇头,说:「不,政府是为了减少养老金支出或者减少人口老龄化,为国家节约资源而采取的措施。当然,我们国家也有私营企业在研究这方面的东西。例如像安乐死、雪姬之类的产品。不过,这些产品要么成功率低得可怜,要么被国营企业国际娱乐公司用价格战击败。」
我叹息道:「唉,这些年来,国外那些私营企业越来越猖獗了,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弄这些东西出来。」
林雅笑了笑,说:「你还年轻,不懂。这个社会是一个竞争的社会,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是现实。不管你愿不愿意,国家之所以允许国营企业垄断是出于利益考虑。比如雪姬这种机器人,你购买她只需要八万元,这比成本价还低。而且你还能获得一款全新的机器人服务,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换吗?」
我耸耸肩说:「我又不是傻瓜。」
「那么,星际娱乐公司的利润来源于什么?」林雅问。
我答道:「网络电视、广告、电影、音乐,甚至是电视剧和歌曲。」
林雅笑着摇摇头,说:「那不就是传统的商业模式了?真正的原因是政府补贴。」
「政府补贴?」我疑惑道。
「嗯,这么说吧。政府每年拨付三百亿给星际娱乐公司,用来维持公司运作,而每次公司盈利,税费和利润都会拿出一部分用于补贴政府,剩余的用于公司的发展。而政府则从中抽成。这样一来,政府的收入将大幅度增长。星际娱乐公司虽然表面上是靠政府赚钱,实际上却是靠自身的盈利来养活自己。」林雅淡淡地说。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政治家们都是狡猾而阴险的。虽然表面上他们穿着华丽光鲜的衣服,戴着闪耀的珠宝钻石,但是他们背后却是刀光剑雨。政府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样能得到支持与巩固统治,并且降低犯罪。比如说,你知道在三十年前有一种被称为风俗娘的职业吗?」
我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风俗娘是专门负责招待客人的妓院,而妓院背后就是黑社会或者企业控制的娱乐场所。在这种职业中,只要你肯花钱,什么都能找到,但是这种职业存在的意义却是用来满足变态的欲望。」林雅淡淡地说:「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是合理的吗?」
我愣住了,半晌才说:「不可思议。」
我感觉有一股凉气直冲后脊梁骨,我强忍呕吐感说:「为什么不禁止这种职业吗?」
林雅冷笑一声,说:「那你觉得,这些风俗娘在外面是干嘛的呢?」
「呃……应该是陪酒吧。」我说。
「禁止是一回事,有效与否又是另外一回事。」林雅平静地说:「政策再严苛,总归是会出漏洞,而且某些国家居然合法化。」
我说:「合法化?那是因为有人把她们卖了吧。」
林雅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她拍了拍我的脸颊,说:「哈哈哈!你这小子果然聪明。」
我皱眉道:「喂!你别摸我的脸!你看你都捏红了。」
「我这不叫揉!这是帮你舒展皮肤。」林雅说。
我哼了一声,「那你怎么不帮我按摩。」
林雅说:「我不喜欢帮陌生男人按摩,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我想了想,说:「那你也不能对我动手动脚的。」
林雅瞪眼道:「你这小屁孩,哪儿那么多事啊!」
我又回到风俗娘的话题上问:「那政府是如何监管的呢?」
林雅说:「这些事情已经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了,我也只是偶尔听爷爷提起过,具体操作的是一群专门处理这些事的人。」
「我曾经想象过,我们的国家,或许不是一块铁板。但是我没有想到居然这么恶心。」我喃喃说。
林雅说:「其实这种事情很常见,很正常的。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你不能因此就否定政府的存在,这是对政府最基本的尊重。再说了,国内政府虽然贪婪,但是对我们这种穷苦人的帮助还是很大的。」
「比如说?」
「比如说,这次你购买雪姬,风俗娘这种恶心职业的消失就是因为数量更多与更低廉的性爱机器人通过价格战争击败了风俗娘们,让这种职业消失。就像骑兵没有因为机枪的出现消失,而是因为坦克的出现才消失一样。」林雅解释道。
「可是,政府也有错误的地方,如果他们能够更加注意一点,就可以防止这种事情继续发生。」我反驳道。
林雅摇摇头说:「你知道,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政府根本无力阻止,因为这样一来会引起市场的恐慌,造成巨大的财富浪潮,政府必须依靠它来保证自己的权威,所以,当政府知道这种职业会带来大笔的金钱流入时,就会默许。」
我叹了口气,说:「难怪这么多年,星际娱乐公司的规模会越来越庞大,原来政府的默许是功不可没。」
林雅笑着说:「我们不谈政府,今天来找你,除了告诉你一些东西,也是向你传达几句话。」
「请说。」
林雅说:「第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尽快完成学业,这是为了你以后的未来着想。第二件事,我希望你尽量进入公务员或者巨型企业的正式员工编制。第三件事,就是你要注意你的言行。千万不要惹祸上身。」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姐姐。」
「嗯。」
林雅伸了个懒腰,她走路的姿势特别好看。她的腿很细很直,就算是在宽阔的道路上,她的双腿仍然显得笔挺修长。我对此感到羡慕,在街上漫步,我想找一点话题聊天,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谈。
林雅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着天空说:「我以前在孤儿院待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我才三岁多吧,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家。我一直都在想,我的父母是谁?我是在哪个地方长大的?我的妈妈是不是很漂亮?我一定要找到她。」
她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听在耳朵里却有一股淡淡的悲伤,我疑惑地说:「那时候,我在那里?」
林雅说:「不清楚。那个孤儿院很破旧,里面的人都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每天吃馒头稀饭。我们有四五十个人吧,但是没有老师,只有女院长和两个服务型机器人。每天早晨都会有食堂打饭来给我们,有一次,我看见女院长在偷偷抹泪。太久了,我记不清了,那两个服务型机器人太旧了可能拆解或者在炼钢炉熔炼了。至于女院长已经安乐死了吧?」
我惊讶道:「什么?安乐死?」
林雅说:「我也是猜测而已,毕竟女院长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不行了。」
我沉默片刻之后,突然问道:「这是真相吗?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你是在骗我对吧,我想听真话。」
林雅笑眯眯地说:「是的呀,我确实是在骗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欺骗!」
林雅笑嘻嘻地说:「可惜,我没办法改变这一切。我们生来就被抛弃了,我们是一群野种!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她似乎有点激动地展开双臂,用我没听过的语气说:「弟弟,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会记住与关心我们,如果我们死了或者消失了,我们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们不是主角,我们会死,会被取代。」
我呆呆地望着林雅,一时间竟然觉得她好可怜。我很明白这些道理,但是我也并非圣贤。我冷漠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林雅说:「因为你值得我信任!我们应该珍惜现在拥有的东西,努力做出成绩,然后把我们丢掉的东西抢回来,就像你说的,如果有可能,我们要让这些虚伪丑陋的政客付出代价!」
她的表情充满着愤怒和恐惧说:「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吗?我不希望我辛苦培养你,最终你还是一个废柴。我需要你强壮,你必须健康,你将成为我的助力。」
林雅认真地盯着我。我被吓到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轮回与神明,即使有,也不会是具象化的人格神。如果真的有神,衪也会无情地践踏我们。」
我愣愣地看着林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
林雅转换脸部表情微微一笑说:「放轻松,小弟,我们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呢,以后我们要共同度过的日子还很长,不管是好坏、幸福都由我们一起分享。我们都不是普通人,以后的路也许会充满荆棘,不过有我陪伴你左右,不论再大的困境,再艰险的旅途都会有希望。」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坚定地点点头说:「我懂。」
林雅说:「那就行了,等你毕业之后,我们先找一份工作,我们一起努力挣钱,买房买车,让我们的生活变好。」
「嗯。」
我跟着她走了一截路之后,慢慢回过神来。林雅的表情又变的温柔,声音也比较柔和。但林雅给我说的话一遍一遍地回荡在耳边。我知道,在她们这些人的眼睛里,企业政府的腐败程度与残忍程度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只是,我不明白它们明明毫无底线,却非要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仿佛它们才是正义。
而且,遭受的苦难与希望有关联吗?财富与权力的多寡与道德水平的高低有关联吗?企业代表的经济资本与政府代表的公共权力是一定对抗的吗?财富的分配与工作量有关联吗?尤其是资产所有权与资产拥有权分离的现在。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夏天却感到了寒冷。这种冰凉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骨髓。
「姐姐,现在世界继续平稳发展下去,没有黑天鹅事件的话,未来是什么样?」我问道。
「未来啊……」林雅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们都还很年轻嘛。」
「那么,你希望这样平稳地过下去吗?」我追问。
林雅叹息道:「唉,我倒宁愿它快一点结束。」
她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了沉思中,一言不发,我也不敢打扰她。她的背影越加单薄,她走到了街灯旁坐下,仰靠在墙壁上。这一刻我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的,我在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我突然意识到,她的性格与她的年龄极为矛盾。她看上去虽然很成熟,但是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的外貌与身材看上去像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但是,她的内心依然稚嫩。
这种幼嫩的感觉让人心疼,她看上去坚毅冷酷,但是我总觉得,她在痛苦着什么,对世界,对自己。她的身上背负了什么责任。但是,这些责任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显得太过沉重。她不应该承担起这些责任,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责任,她应该在父母的保护之下成长,而不应该这样独立地扛起自己的一切。
我突然有一瞬间的冲动,我想要告诉她这些东西,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她迟早会明白的,而且现在还不适合跟她谈及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