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就这样折腾了四个多月，夜摩天修复工程准备工作终于就绪。
汉唐考古院调了一辆厢式小货车来装载从月球基地运下来的航天飞机的大部分配件，剩下的配件则和史铭钟婷一起上了一辆面包车。
当两辆车组成的小型车队开到天庭基地所在的施工地时，伊为行正和几名考古院员工站在一个像是电梯的建筑前聊天。那个建筑背着阳光孤零零立在周围施工时留下的各种残骸中，显得突兀与荒凉。
这景色让月球二人组莫名觉得眼熟。
听到刹车声后，伊为行转过头，平静地看着面包车和小货车在他眼前停下。车辆停稳之后，工地上的员工马上打开了车门，开始将装载的配件卸下。
“只有这些吗？”尽管今天他穿的不是一如既往的西装而是工服，看到那些装着古老配件的纸箱后，伊为行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能淘换到这堆算咱们运气好，再晚几年，我们就得去淘换真古董了。”史铭跳下面包车。
“这个是？”钟婷注意到员工把配件搬进了电梯里。
“进出地洞终归不算方便，考古院后来把天庭基地的地洞口拓宽，修了现在这个升降井。”伊为行推了下眼镜，“那是这里上报纸前的事。”
“对了，我还得确认下。”由于搬运工作有警方监督，钟婷总算有闲心去关心她这几个月一直在意的问题，“你真的具备修电脑技能吗？”
“我对夜摩天的结构非常熟悉。而且如普通人所知，从计算机系毕业，必定会修计算机。”伊为行面无表情。
“古老的冷笑话。”史铭翻了个白眼。
那天月球二人组去见伊为行时，他提出的同意条件就是：在准备好所有前期工作后，只让他、还有前去的史铭和钟婷下到天庭基地进行夜摩天的修复，第一时间直接接触夜摩天和它里面的仙境世界。
由于这相比之前已经是很大的让步，最后考古院只能妥协，同意了这个古怪的条件。但修复这天他们也派来古计算机部的员工到现场帮忙，如有需要可随时支援。
有了几方的同意与配合，地球这边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顺风顺水。
很快，两辆车里的纸箱都搬到了下面的天庭基地。
真正负责修复的三人走进了升降井，伊为行按了下下行按钮。
铁板载着三人缓缓下降，伴随着升降井运转发出的噪声，阳光自他们的眼前上升，逐渐离他们远去。
好在井道周围都装着白色的简易灯，让这里不至于一片黑暗。但钟婷不由得想起了下电梯去看纸质资料的那天。
现在等待着他们的也是这样古老的传奇，而且有可能是活着的传奇。
“天庭基地有多深？”钟婷开始找话来缓解满耳的噪音。
“一千三百米。”伊为行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翻看着，“基地选址的前身是公元纪年的一个废矿井，里面各项安全设施完备，人在里面活动没有问题。”
说着他打开了一个视频，虽然没有开外放，但钟婷立刻认出这画面就是古代升仙计划的那个宣传片——但和太阳系联盟还有汉唐考古院保存的版本相比，伊为行电脑里的宣传片显然经过后世的修复，无论是绚烂的背景景色还是带着自信笑容的伊领都比之前清晰了很多。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宣传片。”史铭也凑了过来。
“当然，它代表着人类在微观世界的无限可能。”伊为行看着宣传片的眼神带着些许陶醉，“我选择计算机系，就是因为看到了祖先留下的这个。”
他和宣传片中的祖先同时露出了意气风发的笑容。
“就像一把漂泊已久的钥匙终于找到了锁孔……我喜欢计算机是冥冥之中祖先的指引，说不定他们能和科幻作品里一样，真正升仙后可以超越空间……”
发现边上两人在用看疯子的眼神看自己的伊为行赶紧打住——从自己和他们有限的接触看这两人都很务实，和他们聊自己与祖先那共同的数字化飞升构想只会自找没趣。
“总之，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实际接触天庭基地。”伊为行深吸口气，显然他既紧张又激动，“想到一会儿就能亲眼见到祖先，见证他在向着虚拟道路探索的成功，我就十分兴奋，你能理解吗？就像……”
显然伊为行已经激动到不知道选什么词了。
“呃，我觉得你最好放低一些期待。”史铭拿出根烟叼在嘴里，“任何构想都无法超越时间。”
“既然祖先们能超越空间，那超越时间也是迟早的事。”此时宣传片已经放完，伊为行关上平板电脑。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史铭无语。
“因为祖先们成功超越了空间，把自己缩到微观之中。”伊为行的语气稍微平复了些，“三百多年了，地面上的人类都已经重建好文明了，那二进制化、思考速度强于普通人的他们一定在虚拟世界里有了无限多的可能。”
你认为这结论科学吗——钟婷也准备反驳，但伊为行的下一句话让她把这句生生咽了下去。
“可惜，那些向上迈向星辰大海的祖先没有选择这条路，不然，世界早都变成真正的仙境了。”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史铭这句引自古代的话显然是在挖苦伊为行。
但被挖苦对象完全没意识到史铭真正的意思，而是赞许地点头：“是啊，太空环境远比虚拟世界要广阔，但那里条件太过艰苦。祖先和我都觉得比起人类肉体，还是数字化后进入机械身体再进入宇宙好些。但做决定那些人批驳了祖先提出的计划，说它是空中楼阁，不切实际。”
“当时也时间紧迫，8639人的数据化都耗费了太微30年的时间。”钟婷来这里前读了好几遍伊为行提供的实验纪录。
“那是因为做这事儿的只有包括伊程祖先在内的25个程序员。要是把升仙计划作为主计划，集中所有资源让人类数字化，地球都会变成天庭那般自由美好的世界。”伊为行的语气满是遗憾，似乎是对仙境没能在三百多年前普及到全世界而惋惜。
“也不知道肉身去了太空的那些傻子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们的后人有朝一日来地球，我想让他们看看祖先制造的仙境是怎样的美好。”
现在那些傻子的后人就站在你面前——月球二人组没法泄密，只能艰难地忍住冲动。
突然，亮到堪称刺眼的白色灯光从脚下铁板和井道的夹缝中透出来，随后铁板在装着两盏灯的洞口前停下。
承载8639人的梦想与期望在地下沉寂了三个多世纪，重现即掀起轩然大波的天庭基地，到了。
九
刻着天庭基地的大铁门已经被拆走，代以考古院装的光滑的防尘门。
因为平时有警察值守，这扇门没有装锁。但门本身非常沉，三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门拉开。
基地内部显然经过了考古院的清扫，刚发现时那满地的配件和机器人残骸已经被清走，内部除了之前顶上的老灯还加了几个led灯增强照明。周边铁板上暗红色的铁锈还在，上面刻的名字还有机械活动留下的刻痕都已经发黑，像是谁用它记下了漫长的年岁。
夜摩天深蓝色的球状主机静静地立在基地中央，配合它上面的接缝和下面依旧乱糟糟的电线堆，就像是一个被放在毛绒垫中央的地球仪。边上是考古院刚搬下来整齐码放好的配件纸箱。
三人走到夜摩天前，伊为行看向夜摩天的眼神满是震撼。
“真美……比我在考古院采访中看到的还要美……”
“这种球状的玩意儿最难拆。”史铭把拿下来的工具箱打开，拿出改锥，“你们祖先是怎么想到要把它造成球形的，一般不都是方形吗？”
“记录显示，伊领他们想让夜摩天的话外形配合仙丹这套硬件系统的命名。”钟婷和史铭一起蹲下来，看史铭打量夜摩天下方的电线堆，“好增加升仙计划的说服力。”
“无聊的虚荣心。”史铭选好点，动手开始拆卸夜摩天的主机壳。
“你等下，别把它拆坏了。”伊为行赶紧打开平板电脑开始找之前放在里面的图纸。
“放心，我知道咋做。”说着史铭就撬开了一块机壳。
三个多世纪的尘土从里面喷薄而出，像是天庭里升腾的烟雾，把没来得及戴防尘面罩的三人呛得直咳嗽。
等这部分尘土散去，钟婷赶紧把翻出来的面罩拿给史铭，伊为行也迅速凑了过来。
“这什么啊？”
壳里到处都是灰尘，只靠肉眼和基地里面的灯光，完全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钟婷打开手电筒照向里面，白光照得机器内部线路上那厚厚的尘土如同敷满白雪。
“这玩意儿都三个多世纪没人动了。轻易动的话，反而会让夜摩天宕机。”史铭戴上，“图纸你带下来了吧？”
伊为行把平板电脑调到一个界面：“这地方是主板，黑线是连接地热能发电器的，黄线应该是那条被震断的网线。”
“这个是？”史铭指向主机壳附近的几个小黑盒。
“那应该就是震动感应系统，对一个为了躲避大地震而建的基地来说，这东西非常有必要。”
几人开始忙活：史铭和伊为行负责按照图纸检查并维修夜摩天老化损坏的位置，钟婷负责按照纸箱上事先的标号给他们递工具和配件，以及用吸尘器小心处理里面堆积的尘土。
每个人都很紧张。
整个修理过程中没人说话，基地里除了配件碰撞发出的声音，还有机箱被拆开后，风扇发出的沉闷嗡嗡声——在今天之前，这声音就已经在地下响了392年。
修理持续了七个多小时，伊为行和史铭合上机箱盖时，前者满面春风，后者也面色轻松。
“检修完毕。”史铭接过钟婷递过来的水，“情况比想象的好些。”
“里面怎么样？”钟婷打开拿到地下的面包放到地上，三人都拿了一块。
“从硬件看它一直作为一台正常电脑运转。”伊为行即使在喝自己带下来的保温壶里的板蓝根也难掩兴奋，在他看来，这苦涩的香气是今天最好的调味剂，“配件大多老化，好在它们在持续运转，从运转声看也没有什么异常。我们更换了老化的机箱风扇、声卡还有一些电线，内置显卡损耗很厉害，我们没法拆卸更换它们，但我们装了几个外接显卡好让里面的人感受到我们的存在和善意。”
“CPU呢？”在电脑上算是外行的钟婷只知道这个对电脑至关重要的配件。
“我的祖先十分明智地选择了多个主CPU与多个子CPU并联运行的方法，每有一个CPU寿命将尽，就让系统切换到下一个CPU以让仙境持续运转。”伊为行的语气里十分得意。
“简单粗暴的堆硬件啊……”钟婷想起她在太空军服役时的老训练舰，为了满足太空时代初期的生存需要，那些老战舰可以说每一寸甲板下都装着重要部件，把战舰效率最大化。
“不过在咱们刚才修理的时候，里面除了一块主CPU，别的CPU损耗都十分厉害……”想到这点的伊为行把剩下的小块面包一口气塞进嘴里，“按理说，这些部件应该是可以运转一千年的啊……”
“软件运转到什么程度有待确认。”史铭拧上水瓶盖，“里面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
“吃完饭后把这些装上吧。”钟婷早就准备好要插的外接配件：一台能连老式数据线的笔记本电脑，一台古董显示器、有线麦克风、摄像头还有音响。
三百多年前，为了减少对夜摩天的损耗，老太微在进行每日检查的时候都是自带外接配件以和内部对话，对话完再把这些设备拔掉移走。夜摩天的圆球主机右边有个物理接口处，一旦检测到外接设备，就会自动与之链接匹配。
饭后三人打开接口处的护罩：他们先插上外接摄像头还有音响，然后是麦克风。
随后他们等了一会儿：既然夜摩天自己还在运行，那夜魔天内部仙境的人应该能通过接好的设备发现他们的存在并和他们打招呼。
但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基地里依然只有夜摩天主机壳的轻微嗡嗡声。
“……是因为没识别到配件吗？”伊为行看着摆在地上的那个摄像头，镜头旁边那个表示已连接的红点亮着。
“这些配件都是古董，我们拿来基地前确认过性能，都是能用的。”史铭把那根叼了半天都没点的烟用纸包好放进口袋，“也可能是他们警惕性强，这地方几百年没见到活人了，换我我也得警惕下。”
“确实。”伊为行的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兴奋，甚至带着些许不安。
随后他们准备显示器的插线，伊为行问钟婷：“可以让我来插这个显示器吗？”
钟婷把连好的DVI接头递给伊为行，同时把连接笔记本电脑的那条数据线的接头握在手里。
然后两人同时把接头对准相对应的接口。只要插上，显示器就会显示仙境系统内部的画面，他们就能实际确认夜摩天里的情况，亲眼见到仙境。
但两人的手都停着没有动，史铭忍不住站到他们中间：“你俩搁这儿磨叽啥呢？”
“有点紧张。”两人异口同声。
“迟早要看的，”史铭把双手分别放到两人握插头的手上，“无论实际啥样，它现在就在那里。”
随后他把两人的手同时按了下去。
时隔394年，仙境系统第一次重见天日。
笔记本电脑发出了链接到新设备的提示音，而显示器也一下子显出了画面。
史铭和钟婷去确认笔记本电脑的情况，那个老系统的提示对话框显示：“检测到xianjing，正在安装驱动中。”
而伊为行立刻去看显示器，看到上面的画面后，他睁大了眼。
“里面咋样？”史铭忙于观察笔记本弹出的安装界面。
“外界人的视角会和里面人一样，只是……”
伊为行直皱眉。
“感觉不对头……我只看到了一堆方块。”
十
没有景色、没有人、没有生物。
显示器画面里全是在黑色背景里漂浮的各色方块，方块有大有小，如同一个初学电脑的小孩推砌图片做的劣质幻灯片。
这就是夜摩天里显示器显示给外界的场景。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伊为行瞪着这些漂浮的方块，想从方块缝隙里看出些许不同。
“防止不明设备入侵做的伪装吧？”在电脑显示驱动安装完成后，史铭抬头看了一眼链接夜摩天的显示器，“你想的是直接看到广告里那样的天堂？”
伊为行点头：“应该是那样啊……”
说着他拿过链接的麦克风，“您好？有人听到吗？”
显示器没有变化，音响也没有动静，但笔记本电脑上弹出一个窗口，显示那些漂浮的方块。
“我是伊领的后人伊为行，我是来探望我的祖先的。”说着伊为行拿过一边带下来的三角架，把摄像头放在上面让它能清晰照到在场三人，“我身旁这位女士的名字叫钟婷，男士的名字叫史铭，我们都没有恶意，只是想来探访仙境。”
基地里依然没有别的动静，但钟婷注意到屏幕里方块漂浮的速度变慢了，每个方块上面开始显现出什么。
“我们链接的设备也都没有问题，您这边可以放心使用，所以……”不知为什么伊为行的声音居然带出了些许哭腔，“请放心开放仙境，我希望我能再看到我的祖先。”
在他说完这话的一刻，屏幕里漂浮的各色方块停了。
然后这些方块迅速在屏幕里排列组合，很快组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房间。
而史铭和钟婷也终于看清了方块上显现的图案：一张彩色相片，底下是一串对应的名字。这让二人一下子想到了那天在古董电脑里看到的讣告。
“感觉就像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赛博墓地……”钟婷很小声地说，以防一边的伊为行听到。
史铭点头表示赞同。这时，屏幕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这光点慢慢拉长膨胀，最后现出了一个老者的人形。
“您好，欢迎来到天庭基地。”老者身着白衣，有一把白须，无论是从外表还是声音都颇像古代传说里的太上老君。
但看着屏幕里的老者，三人不约而同叫出了同一个名字：“居里先生？！”
居里并非是古代历史上那位外国科学家居里夫人的丈夫，而是姓居名里，是22世纪的著名物理学家，早在大地震以前的23世纪初就以一百六十多岁的高寿无疾而终，三人都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
在在场三人所学的历史中，他都是个绕不开的人物：一方面，居里的很多研究成就对后世有很深的影响，尤其是数字科技方向；另一方面，他身上的众多传说也使他至今仍是古代历史学的重点研究对象。
不过，屏幕里这位明显不是居里本人。
除了和真人相比略显僵硬的皮肤，对方的表情也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时隔百年终于见到同胞的欣喜——史铭断定他是ai。
“请问……”
“我是按照2211协议给仙境系统的管理ai使用的虚拟形象，这是居里先生授权太微公司在升仙计划中使用生体量电转换技术的条件之一。”老者仿佛听出了钟婷语气里的疑问。
“使用生体量电转换技术得让居里先生授权？！”伊为行失声叫了出来。
听到这名词的月球二人组互相使了个眼色——这个意外收获必须上报。
“因为他是该技术在法律上的专利持有者。”老者回复，“这是我关于该技术唯一留存的纪录。”
“那技术呢？”
老者摇头：“出于保密性，该技术没有被记到系统里，这里所有数据都是事先转换好后送过来的，转换件也没有安装在夜摩天上，配件堆里也没有。”
“那……我的祖先伊领呢？能让我见见他吗？”此时伊为行甚至有点结巴，“我想向他转达来自伊程祖先，还有之后数代祖先的期待与尊敬。”
老者从身后背景的方块堆里调出一个方块，这个白色方块浮到老者身旁，上面是一张与伊为行很像的男子的证件照，下面是男子的名字，伊领。
“他在这里。”老者平静地说。
这与讣告几乎一样格式图片让月球的两人意识到了什么，但伊为行不死心。
“祖先，我是您的后代子孙伊为行！我终于找到天庭基地来看您了！请您在子孙面前现身，看看您的后人吧！”
他颤抖地抓着麦克风不住地说着，与其说是想唤醒祖先，更不如说是想唤醒破灭的希望。
但方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史兄！”钟婷抬头去叫史铭，但史铭已经冲过去了。
他迅速把麦克风从伊为行手里抢出来，然后把精神已经明显崩溃的伊为行拉到天庭基地的门口。
再让伊为行待在显示器前，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都不奇怪。
十一
被史铭拉到门外的伊为行靠在防尘门上，然后慢慢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他的面色惨白，呼吸都变得急促，史铭从自己带的包里拿出一瓶早已撕掉标签的太空汽水塞到伊为行手里。
“小子，喝点这个。”
急需转移注意力的伊为行打开瓶子灌了一大口，然后面色稍微平复了些。
看伊为行冷静了点，钟婷拿起麦克风。
“您好，我能问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伊领已经是死的数据了，这里所有人类，都已经成为了死的数据。”老者给出了钟婷预想的答复。
墓地。
他们所追寻数代的仙境，居然只是墓地。
“为什么会成为这样？”钟婷打量着老者背景那堆方块，“对了，我可以称呼您为居里先生吗？”
“没问题，这里的人之前也都这么叫我。”居里指指周围成片的方块。
“之前？”史铭把身体凑过来了些，但眼神还是在看着跌坐的伊为行，“就是说，这里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根据纪录，从天庭基地启动至今已经过了394年。这394年的运行日志和他们的数据都完好地储存在基地地下专门的硬盘室里。”居里又调出一个方块，但这回不是谁的讣告，而是一个画面，“人类活动的内部录像也全部保存了，不过只有前365年的，从第366年开始，仙境内部就是现在你们看到的景象了。”
随后老者把调出的画面在钟婷面前放大：“这是天庭基地正式运转一百周年时的庆典画面。”
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就是深蓝色天空上那用各色云彩以各种语言写成的“庆祝仙境成立一百周年”，这些云彩就像夜空中的音符，弹奏着仙境里的美好和满足。
天空下面则是尽情享乐的人们：孩子们有的在塞着各种绚丽的小吃，有的扮成各种样子追逐嬉戏，有的在被装饰得如同星空的树林里玩闹。
大人们则更是快乐，他们有的在草原上驰骋，有的在海水里轻盈地游动，有的在雪山上迎风大笑。总之，世间所有能想到的，无论是留存于传说还是流传到今天的享乐方式都聚集在画面中，让这个庆典变成人类乐趣的博览会。在一座华丽到堪比童话的城堡上，钟婷一眼就认出了在露台上站着的伊领，他拿着香槟酒杯，和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帅气男子愉快地聊天。
钟婷和史铭专注地看着，连伊为行都抬起头，看向显示屏里那不可思议的美好与繁华。
这绝对不可能是ai制造出来的，无论是机械还是人脑，再疯狂的创作者都无法再现出这场景快乐的一丝一毫——画面里每个人，都满怀快乐，享受着这无上的幸福。
在那时的仙境生活一定非常棒——这是三人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们看了差不多半小时后，突然，画面里的每个人都停在原地，待在地上合上眼睛，显然是进入了睡眠。
伊领也在露台上坐了下来，靠到露台围栏上，刚才的男子已经离去，露台上只有他一人。在满意地环顾了周围一圈后，伊领满意地合上眼睛。
一下子静下来的仙境让观看的三人想到了“曲终人散”。
随后，画面一下子全黑了，仿佛一个视频播到头，播放器自动待机。
“这是干啥？”史铭问。
“每两周一次的夜摩天自检维护，每次维护都是八个小时，和人类的睡眠时间相同。”居里关上变黑的画面。
“维护内容是？”钟婷问。
“像这种需要停机的都是要调动外部机器人的大维护，维护内容包括对正使用硬件的细致检查、库内储存的配件盘点。”居里调出一张细密的表格，“这套自维护系统伊领先生之前实验过，确认成功后他才启动的升仙计划。”
“升仙计划当初的设计寿命是多久？”史铭把玩着一块刚才检修夜摩天时从里面清出来的机械碎片，可能是这台主机还有机器人维护的时候留在里面的。
“八百年，夜摩天的运转寿命是按照八百年设计的，周边配件也是，太微当年是按照地下封存八百年的损耗做的准备。”居里回复。
“那为什么，夜摩天现在会变成这样……”伊为行缓缓开口，理智正在逐渐回到他的身上。
“这就说来话长了，孩子们……可以这样称呼你们吗？”居里在虚拟的房间里变出一个虚拟的坐垫坐了下来，“毕竟已经过了394年了。”
钟婷点头，夜摩天连着摄像头，她知道居里看得到。
十二
这里真正作为仙境系统存在的时间只有365年。
那之前，伊领先生耗费数年靠着虚拟技术赚了巨额财富，还有了十分美满的家庭，有优秀的妻子和孩子，意气风发。这样一切圆满的生活使他可以放心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因此他决定启动升仙计划，利用手头的技术和天量资金建设一个真正的虚拟乐园。
随后伊领先是开发出了计算机自维护系统，随后他终于苦求来了居里先生的许可，利用生体量电转换技术开始紧锣密鼓地实验，并在2240年夜摩天正式制造出来后迅速以此为地基搭建仙境系统。
天庭基地是在公元纪年2242年正式启用的，短短两年就建出一个虚拟伊甸园，不得不说这是伊领先生还有他团队的梦想和决心引发的奇迹。
终于实现梦想的伊领先生第一个数据化搬进了夜摩天，开始在仙境系统里安心又平静地生活。随后接手太微公司的伊程先生开始以伊领先生的仙境生活为宣传点，向世人宣传升仙计划，并把公司的全部资源都投入到这个计划的建设与维护中。
“以我对那个时代的了解，这对父子没被手下人找个借口剥夺全部权力是万幸。”史铭点上那根他之前放进口袋的烟。
伊领先生在商场多年的摸爬滚打使他十分洞悉人性，他要追梦，但他更要保证自己在飞向梦想时不会因为各种意外摔下去——截止大地震发生时伊领先生仍是太微公司的CEO，而且仙境系统的最高权限在他手里，因此无论是对太微还是对仙境，他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更何况伊程先生收到了父亲的亲传，他对公司和形势的掌控能力不在伊领之下，甚至连对梦想的狂热执着也不下于伊领。
“我们家人大多这样，”伊为行喝着刚才的汽水，虽然他不太喜欢汽水那略带辣味的刺激。
“但正因为这点，仙境系统才能在建成后三十年里不断扩充完善吧？”钟婷问。
可以这样说，那时夜摩天内部和地表还有联系，除了无线网外还有一条网线和一条电话线与地表的太微公司相连。电话线通向太微公司的保安室以保证随时通畅，网线则确保仙境系统里的人可以随时与外界保持联系，以对升仙计划进行性能实验和巩固对外宣传。
“我家保存至今的资料里也有不少从那时留到现在的纪录。”伊为行点头。
靠着集中资源，大地震前仙境系统就扩充到了理论上能容纳一万人的规模，内部也如你们刚才所看到的那样美好。那些曾经出现在宣传片中的景色都曾在仙境中存在，开心生活的人们也是，他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让仙境变成了真正的虚拟乐园。
不过夜摩天的性能也发挥到了当时的极限。原本伊领先生想造台夜摩天的备用机好让升仙计划更顺利的，可惜那时候国家的重点都放在太空的大移民上，地球已经没有多余的资源来造第二台夜摩天。而太微公司由于把精力全投入升仙计划还错失了飞船系统的大订单，从那以后太微就靠着过去的资本还有升仙计划参加者交的高额参加费来勉强维持。
“外患啊……如有外患，必有内忧。”史铭的烟刚抽到三分之一
那个时候伊领先生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了：数字化之后的人是自由了，但自由的人总是更趋向于享乐，更倾向于待在舒适区。这情况下的他们有了超能力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但这个虚拟世界的性能不会超出夜摩天的硬件，总体的发展是停滞的。
停滞不前，一成不变——2272年4月8日上午10点45分，意识到升仙计划可能陷入这个困境后，伊程决定联系伊程，他准备紧急安排一次对天庭基地的实地维护，好探寻从硬件角度改良仙境系统的可行性。
“准备联系的时候，大地震爆发了？”钟婷问。
“所以说凡事都有意外啊……”居里点头
大地震把电话线和网线都震断了，天庭基地也在剧烈的地震中从原本的九百五十米沉到了地下一千三百米的地方，无法再用无线网络与外界联系。
好在天庭基地原本就是为了躲避大地震而准备的，合金的外壳足够坚固，事后机器人的盘点显示，仓库里储存的硬件在大地震中的损耗率只有0.98％。
虽然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但仙境系统的人们完全没有气馁。原因很简单：在30年的生活中，所有居民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生活，喜欢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仙境之中，全心全意地在这个数字化的世界里享受数字化的安乐。而当一群人在快乐中沉浸，而且完全没有外界威胁的时候，是没有人会想着不一定存在的危机的。
面对这一情况，身为仙境领导者领导的伊领也没有办法：经过约五十年不断的呼叫，他和仙境系统扩充期成立的管理委员会确认夜摩天已经与外界彻底断开联系。虽说断开联系意味着再无发展可能，但也意味着他们彻底没有了外界威胁。毕竟天庭基地里储存的配件能耗八百年，在八百年的快乐生活面前，谁会去想之后的事呢？在这样漫长的时间跨度前，之后也很遥远，至少当时很遥远。
所以起初的伊领也选择加入了享乐行列，对于那时的仙境，及时行乐、纵情享乐是绝对的真理。你们刚才看的百年庆典只是这快乐陈酿中的一小杯美酒，至于整瓶陈酿长什么样我就不给孩子们细讲了，怕你们吓到。
“连ai都觉得可怕的堕落享乐吗？”史铭借着吐烟邪笑了一下，“听着很像崩溃年啊。”
“没准比那阵还糟。”钟婷知道史铭指的是什么：太阳系联盟成立初期，因为要集中力量建设两座大型太空城，联盟实行了严格的物质管制使得那几年民众的生活条件过于艰苦，后来无法忍受的民众发动抗议迫使联盟放开了物质管制，结果放开管制反而导致了更严重的物质匮乏，老三星出现了大规模饥荒和医疗挤兑，恶性事件也层出不穷。最后联盟不得不出动太空军才平息了这场危机，那一年也被后世史书称为崩溃年。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多久？”汽水让伊为行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决定详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好搞清为什么仙境的发展偏离了家族构想了几百年的轨道。
两百年，准确来说是一百九十二年，在快乐的日子过了很久之后，问题终于开始显现出来。
仙境系统再怎么厉害，也是依托在夜摩天这台主机之上，夜摩天又是仙丹这个自运转系统的一部分。任何机械的运转都是需要能量的，伊领选择地热能作为仙丹系统的能量来源就是看中了它的稳定，所以天庭基地的电力不成问题。
但实际中真正损耗的最快的，是配件。
原本伊领的计划是备好八百年的配件就能高枕无忧很久，但8639个活人，8639个同时高负荷运转的程序对夜摩天的损耗是很大的，例行维护缓解了一部分压力，但也只是一部分，部件损耗得还是很快。
起初是第192年时，伊领注意到用来表现仙境内部图像的显卡，已经损耗到了预订在夜摩天运行五百年时才该动用的编号。
随后是最重要的CPU，刚才我感应到你们打开了机箱，那你们一定看到了那堆芯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损耗是不是非常厉害？
看着点头的史铭和伊为行，居里不知是不是叹了口气：“伊领在第198年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CPU都有编号，当时它已经耗到了六百年时才该动用的数字。”
最后，在二百周年之前的例行盘点中，在伊领的坚持下委员会把天庭基地里存储的所有重要配件，连已经损坏后归档入库的配件都检查了一遍。
随后他们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经过二百年的纵情损耗、放置老化与地震及余震造成的损坏，基地里存放的那堆原本计划用八百年的配件，二百年就被耗得差不多了。
“这么快？”伊为行极力压制着自己不像刚才那样失态。
“八千多人在古代都快是一个小镇了，这么多人生活二百年，耗费的现实资源只多不少。”史铭抽完那根烟，把烟头包在刚才的面包包装纸里，“要是拿刚才他们那奢侈生活来换算，估计够他们霍霍的也就古代的北上广。”
“那他们有尝试解决这种资源危机吗？”钟婷早就拿出了记事本在留纸质记录。
这种事情的解决方法无非两个：开源，节流。
“开源是指修零件吗？”史铭指了下他刚才把玩过，现在放在摄像头下方的那个碎片。
没错。他们试过让外界负责维护的机器人帮忙把损坏的配件修好后再利用，但最终因为维护机器人精度不够而失败。
所以仙境系统就只能节流，用限制民众活动的方式来减小配件损耗延长系统寿命。但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民众强烈支持开源，他们宁愿让机器人把坏配件划得更乱七八糟，也不愿意牺牲现有的奢侈生活。
“由奢入俭难。”钟婷概括。
既不想牺牲生活又想解决配件危机——这是最后他们投票确定的事情解决方向。可这种明显的伪命题怎么解决？他们为此耗费能量开了好几次会。
这时有人提议：对外网络已经很久都没有连上了，外界人类整体很可能已经灭绝。既然如此，不如把自巡逻系统关掉减小对硬件的损耗，多活几天是几天。
“自巡逻系统？杀毒软件吗？”史铭问。
对，这是仙境系统组建初期配置的，那时仙境系统连着外网，经常会有世界各地的黑客试图进来捣乱，他们直接入侵，更多的是投放病毒以试图控制仙境。自巡逻系统的任务就是第一时间揪出并驱逐或消灭这些入侵者，它干得很不错。
但那时外界已经二百年没有联系上了，自巡逻系统也因此失去了价值，除了伊领，所有人都把自巡逻系统看成占用资源耽误他们享乐的累赘。
因此这个提议被大多数人通过。伊领是唯一的反对者，但他别无选择。
“如果用现实世界类比的话，仙境系统这做法大概是裁掉警察。”史铭又点上根烟。
“失去警察就是失去治安能力，失去治安能力就是失去稳定，而失去稳定的话……”钟婷咽了口唾沫，“战争爆发了？”
“猜的真准。”屏幕里的居里点头。
战争开始于仙境系统运行的第204年。
第一个动手的人叫比特·萨博，是与太微有业务往来的一家杀毒软件公司的程序员，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电脑病毒制造者，靠制造邮件病毒入侵政客的电脑勒索到了足够参与升仙计划的钱。
自从硬件危机出现并在仙境公开，他立刻选择重操旧业，用仙境的物品数据组装出了对仙境人类的病毒。这被命名为“黑死病”的病毒能破坏人类活动的数据结构，简单来说，就是在数据上直接杀死人。
在数据上做到这件事并不难，升仙计划的大多数参与者都是通过同样的25个程序员进到仙境里的。由于使用的技术相同，无论身份如何，在虚拟世界里他们的核心代码都一样。只要把核心代码删除改写，就相当于贯穿人的心脏。
在自巡逻系统被关闭之前，为了逃过每周的巡逻，比特把病毒的数据进行了拆分伪装，让它在系统自检里只能被识别为无害的饰品。
按照记录，比特制造黑死病的原本目的是为了杀死仙境里公认的六个受欢迎度最低的人，这些人当时靠着财富进了仙境，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替天行道。
而自巡逻系统的关闭无疑是天赐良机。在系统被关闭的第二天，他就把早已研究多时的病毒组装好放了出来。
如他所愿，那六个讨厌鬼在病毒被投放到他们身上后不到五分钟就被分解重组成了一堆垃圾数据，成了仙境系统的前六个死者。
“你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这么明显的行动吧？”伊为行问。
之前因为资源富足，随心所欲的仙境人没有任何对其他人下手的想法。而我只是一个管理ai，治安和处刑是自巡逻系统的职责范围。检测到那六人消失后我只是例行公事，在仙境范围内寻找那六人。我在全仙境搜索了35小时，直到伊领给我发指令说不用找了，接报的他把现场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被我识别成废纸的那堆东西就是其中一个死者。
“仅仅是缺失了核心数据就被当成了垃圾……”钟婷倒吸一口冷气。
“常事，在程序世界里，起个名字导致程序异常是常事。”史铭对此毫不奇怪。
这是仙境运行204年第一次出现异常，意识到不对劲的伊领调出了夜摩天后台留存的纪录迅速开始寻找蛛丝马迹，等到我们确认黑死病的存在并由此定位到罪魁祸首比特时，距他第一次投放黑死病已经过了54小时。而在这54小时里，仙境已经天翻地覆。
“字面意思上的吗？”伊为行看着那些组成房间的方块讣告。
是。
前面说过，这个病毒可以被拆分成无害的饰品，而当时的我和伊领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们没有读取活人记忆的权限。在我们原地绕圈调查的时候，比特已经出于替天行道的目的把黑死病发得满仙境都是。
而拿到了武器又各怀鬼胎的人们开始了行动：他们把这些病毒伪装成了各种东西来引诱不知情的人上当，比如天空的云彩、地上的落叶堆、还有各种在仙境和日常都司空见惯的东西。想象下你们在路上走就被路边一棵树莫名刺穿了脑袋，这真的可以说是全世界都在杀你。
“仙境的人应该能想到这种事发生吧？”史铭问。
和平的日子太久了，以至于他们都把和平看作是理所应当，在仙境系统里犯罪都只是存在于虚拟中的发泄，因此黑死病一开始爆发的时候，还有不明就里的孩子认为这是仙境系统在办一场宏大的吓人娱乐活动。
黑死病在仙境的肆虐持续了整整十天。直到伊领紧急开启自巡逻系统，根据病毒研发出了疫苗才平息。即使这件事后没有人再反对关闭自巡逻系统，但还是有很多人在事情正式结束的一周内都不敢迈出自己在仙境的房间一步，生怕自己被什么寻常的景色吞噬。
“十天能开发出对应的杀毒方式很厉害了。”伊为行坐到地上，拿出块布开始擦眼镜。
虽然病毒可以被系统轻松消灭，但病毒感染的文件是没法修复的。虽然每个人的核心代码都一样，但黑死病还有后续病毒的重组能力都非常强，可以让染上的任何人面目全非，且再无修复可能。
那阵因为黑死病数据彻底损坏的有1255人，因杀毒方式及时出现而保住核心代码，但受到无法修复损伤的有593人。
比特·萨博最后被我定位后隔离，在黑死病事件结束后由委员会公投判处死刑，用他自己制造的黑死病病毒彻底杀灭，成为了这片赛博墓地的第1256个死者。
说着居里让地上一堆方块浮现到显示屏前端，众人在这一千多方块里看到了那个写着“比特·萨博”的那个方块——和想象中不同，照片上的比特看着意外地像个开朗的大男孩，让人无法想象他是混乱的始作俑者。
十三
“那之后……怎么样了？”其实这个问题伊为行不用问都能猜到答案。
“这只是开始的结束。”居里带着冰冷的声音让这事实上缠绕的寒气更甚，“以黑死病事件为导火索，仙境里各种大战小战不断爆发，连绵不断持续了116年。”
“和人类历史上最长战争持续的时间一样长。”钟婷叹气，“那么，虚拟世界的战争还能怎么打？”
如果说比特开发出了刀，抢到了病毒样本，又躲过自巡逻系统后续搜查的那些人则以刀为蓝本开发出了枪炮。
这不是夸张，后续的病毒对仙境人的破坏力一个比一个厉害。古代黑客做病毒好歹还需要固定的代码，随心所欲的仙境人制造病毒也就是想个十几秒的事。最重要的是，这些集合了七千多人智慧的病毒，更新换代的速率远远高于人类古代史上的所有电子病毒。
最要命的是，这些病毒的伪装能力也是前无古人的强，而二百多年没有升级换代的各路系统根本无法识别它们的存在。
“仙境变成了雷区，随便一脚就可能踩到雷……”伊为行推着眼镜。
在无止境的算计中，仙境人的数量不断减少，但资源的压力并没有减轻，因为战争，配件损耗的速率远比之前两百年快得多。
“不能把那些持续战争的人强制卸载吗？”钟婷问。
我的系统里对人类只有隔离权限没有卸载权限。自巡逻系统也是，由于没有考虑到仙境内人捣乱的可能性，自巡逻系统无法对持有核心代码的人下手。换句话说，除了利用病毒，仙境里杀不了人。
所以当时我们只能用土办法：抓到犯人，隔离，再用病毒处决。后来由于隔离区的人过多，我选择抓齐一批人后分批次处决。结果很快就有人利用这个漏洞开发病毒，差点把我掌控住……不得不说，人类真是有无限可能。
“那这混乱是怎么结束的？”钟婷想象了下屏幕上的居里那时的狼狈相，“在无休止的战争中，人类厮杀至最后一人？”
战争终止的原因，是战火波及到了现实世界中的夜摩天。
在混乱中，伊领恐怕是为数不多还算安全的幸运儿：他身为第一个数据化成功的人，数据核心代码本来和别人有些许不同。因此在好几次针对他的病毒袭击中他都得以幸存，但也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
自知无力阻止战争的伊领召集了十个良知未泯的人组成了仙境的医疗组织，以自巡逻系统为依托建了一小片安全区，在这里为那些在战争中不幸中招的人杀灭病毒，让它们得以存活。
安全区刚开张的时候挤满了人，原先仙境的人们对广阔的草原和沙漠景色都不屑一顾，那时却为了在安全区争得一小块落脚地而你推我搡。
那阵医疗组织的人都忙坏了，他们每天都忙于消灭病毒，找出被污染的代码并修正，明明他们每天都在忙，可病人丝毫不见少。
后来病人倒是越来越少了，但不是因为战争平息，而是因为无休止的战争，仙境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原本热闹的仙境，都快成为不毛之地了
在医疗组织中，有一个名叫文琳的姑娘，她是被程序员父母带进仙境的高中生，但她的父母都在之前的战争中被杀了。
她决定要想法结束战争。作为一个学都没上完的少女，她想到的办法是自己成为恶人威慑全仙境，让仙境人因为有共同的目标而团结。
于是文琳利用父母在黑死病事件过后紧急培训她的程序知识，在加入医疗组织后设法取得伊领对她的信任，再以此为契机黑进了机器人自维护系统。
“这是普通小丫头能做到的？”史铭纳闷。
其实仙境人一直在尝试利用机器人维修外面的配件，当时除了她也没人想着要对真正关系到自己生存的自维护系统动手。即使是后来战争爆发，伊领也没对机器人下接触限制，任何人只要取得伊领的许可就能使用外面的维护机器人。
“看来还是百密一疏。”钟婷从史铭口袋里抽出根烟，点上，“文琳小姐控制自维护系统后做了什么？”
她向全仙境发布公告，威胁说自己要操控外面活动的维护用机器人砸碎仅剩的配件乃至夜摩天，除非全仙境的幸存者停止一切破坏行动。
“原来是要当大魔王啊。”伊为行叹气，“那么魔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她的举动启发了很多人，自维护系统所在区瞬间成为了战场。文琳本人在这最后的混战中不出意外被杀，但她在被病毒击中的那一刻，启动了所有在外界可以活动的机器人，然后给它们下达了指令：把能侦测到的所有固态物体，用一切手段粉碎至粉末状。
“难怪天庭基地被发现时，能辨别的只有那些机器人。”钟婷把烟灰抖在纸上，“机器的材质怎么着也比配件硬。”
是啊，她启动命令之后，天庭基地里所有的机器人都疯了。它们挥动着用于更换配件的机械爪，疯狂地撕碎与毁坏它们用红外线扫描到的一切物体，让它们粉身碎骨。在配件破坏殆尽后，它们的目标转向了基地里最巨大的夜摩天，开始朝它疯狂撞击。虽然夜摩天坚固的主壳保护了大部分关键配件，但剧烈的撞击损坏了夜摩天因为运行过久而变脆的内置显卡——这些显卡用来向仙境内居民显示图像。那剧烈的撞击把显卡撞坏后，仙境的天空瞬间碎了一大块。像是坏掉的电视屏。
那块天空的碎裂震慑住了仙境里的所有人：原先就算无休止争斗，他们的厮杀都停留在数据阶段，机器的天塌不下来，但这次，仙境的天是真的要塌了。
伊领抓住这个机会，让我把所有动手且存活的人抓进了隔离区，然后强行关闭了维护用机器人的运转系统，让它们停下，这才结束了最后这场烧到现实的混战。
事后经过盘点：不出意外，所有配件全碎了，一同坏掉的还有大部分机器人和用来观测基地内部情况的摄像头。逃过一劫的除了夜摩天主机，只有五台维护用机器人和一个最高处的摄像头。
文琳让仙境所有人都被宣判了死缓，但她还是达到了最终目的：失去对夜摩天的维护能力、彻底失去了未来的幸存者们，在岩石一般坚固的死亡前终于意识到：之前一切破坏行为除了发泄恐慌没有意义。最终他们选择放下武器，拖着病体在安全区握手言和。
“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钟婷总结，随后又加了句，“以战止战，方得和平。”
十四
这场持续了116年的战争结束时，包括伊领在内，原本仙境的8639人只有976人活了下来。
再把那些用病毒犯下了杀人罪的人处决完毕，最后活着的只剩下了531人。
随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正事：给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数据彻底损坏，无法再运行的人办葬礼，再把他们残留的数据集合起来，在仙境世界的残存位置给他们造虚拟墓碑，也就是我身边的这些方块。
有人提议在外面也给他们堆一个墓碑，但伊领说夜摩天和天庭基地本身就是最好的墓碑。于是他们决定操控还能活动的机器人，按顺序在外面基地墙上那些死者的名字上刻划痕以示正式死亡。
“名字上那些奇怪的划痕是这样来的啊……”史铭看着远处墙上那些名字，由于数百年的氧化，那些名字和刻痕已经融为一体，像是流着机器里这些人的血。
不过这些胜利者也没有比他们多活太久：由于常年战争带来的损害，简单来说，仙境系统里所有的幸存者身体的数据都慢慢无法运行，最后彻底变成只读状态，无法变化只能读取。这个是我们任何系统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是数据人的衰老，是仙境世界的阿尔兹海默症。
不过疾病对这里的幸存者来说不再是避之不及的话题。说来奇怪，战争结束后，他们的目标就变了：从在这里永远活下去，变成了像人类一样活下去。
“像人类一样……活？”伊为行惊讶地看着屏幕里的伊领，照片上伊领的证件照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珍贵的东西只有失却了才知道珍惜。开始的二百年他们度年如日，战争一百多年他们度日如年，最后自己真正时日无多，他们又度年如日了。
开始，他们把天空变成了那个仅存的摄像头拍摄的天庭基地内部实景，但三年后因为损耗，那个最后的摄像头也坏了，他们再也没有亲眼看见外界。
随后他们真的开始尝试复原自己进入夜摩天之前的生活。他们造了片虚拟田地，然后像真正的农民一样开垦耕种；他们建起了模拟城市，让自己重新置身于繁忙的车水马龙中；他们干过很多古代普通人做的事，甚至试图用数据造过新生命造过复制人，不过制造新生命相关的尝试都失败了，活的生命不可凭空创造，也不可复制。
“他们数据化是为了超越人类，结果最后还是渴望归于人类。”一根烟抽尽，钟婷把烟头放在带来的垃圾袋里。
这时的他们终于开始想法设法降低夜摩天的损耗了，但失却了自维护系统，仙境系统的机能也真正走向了衰落。先是寿命到了极限的显卡损坏，让仙境的显示范围不断缩小，然后是cpu的损耗极限……所有的美好就像花期到了极限的玫瑰，花瓣不断变干脱落，而玫瑰连自己的香味都留不住。
最后，在天庭基地正式运行后的第365年，仙境系统彻底崩溃，从原先的绚丽多姿，变成了你们看到的杂乱干瘪。而所有的居民也在漫长的生活中不断死亡，只剩伊领一个人，最初踏入仙境的人，也是在仙境留存到最后的人。
“作为管理ai，我对所有运行的东西都留有记录。”说着居里调出一个画面，“在第365年行将结束时，伊领也到了极限，这是他的最后画面。”
那画面和初见仙境时的画面一样杂乱，但不同的是，画面中央站着的是伊领。
此时的他和宣传片里一样年轻，但已经没有了片中的意气风发，而是饱经风霜后的沧桑。他专注地盯着眼前浮着的照片，伊为行知道这张照片，那是伊领祖先尚未数据化时，和妻子李菲还有儿子伊程拍的全家福，照片的实体版就贴在祖先留下的文件夹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画面外传来居里的声音
伊领缓缓点头：“嗯，足够了。”
然后伊领合上眼睛，身体沉入照片，随后与照片一起化作最后的白色方块，融进那虚拟墓碑构成的海洋。
“这就是，仙境的结局……”三人看着虚拟的墓碑海。
“世间一切终究只是物质的变化与稳定，万事不过是物质反应的过程，万物不过是物质暂时的休憩。”居里抚摸着胡子，“任何完美都没有永远。”
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但居里显然还没说完。
“不过，作为真正居里先生的形象继承者，我还是想问：以你们的能力，现在能实现数据往人的转换吗？”
“根据记载，升仙计划中使用的量电转换机早在大地震中就被倒塌的建筑砸碎，而量电转换技术也在震后失传，现在我几经调查寻访都没找到。”伊为行叹气，“本来我想借着天庭基地重见天日的契机，向汉唐政府打听这件事的，现在看来他们也在找这个技术……”
“你小子搞谜语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史铭瞬间明白了这货之前都是为了什么。
“现在我基本可以确定：生体量电转换技术已经彻底失传……夜摩天中的他们就算保留到现在，也彻底无法活过来了。”
“也好。”听到伊为行的回复后，三人惊讶地看到居里头一次露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笑意，“那阵儿这技术就满是争议……居里先生本人还活着的时候，曾打算探究这技术在各方面的应用，但都因为种种意外而终止了。”
“唉，这技术用好了明明可以运用在各个方面的。”钟婷的语气带着些许遗憾。
“也许正是因为这技术终究没法脱离现实。正和升仙计划推行时一个拒绝的人说的那样：虚拟的世界有无限可能，但正是因为有肉体，人才能脚踏实地向前走。”伊为行感慨着。
“确实，现在咱们也该说点正事了。”钟婷转向伊为行，“既然我们已经确认过夜摩天的情况，按照约定，夜摩天关机后要交给汉唐处置。”
“这没有问题，不过……”伊为行拿出一个古董U盘，然后转向摄像头，“在正式关机之前，我想请居里先生发给我们一份文件。”
“没问题。”居里对他们深深鞠躬，不知是否在感谢这几个见证者来听天庭基地的故事。
十五
伊为行宣布撤诉成为了大新闻，不过这新闻也没喧嚷多久就平息了下来，毕竟生活中还有更多值得关心的事。
天庭基地被汉唐政府调了不少大吊车，挖了半年硬生生从地底下挖了出来。经过协商，全套天庭基地连带其研究资料一起，被汉唐政府转送太阳系联盟，由太阳系联盟运到冥王星的地球博物馆保存。
由于这个转运协议是汉唐和太阳系联盟正式签订的第一份合作文件，因此双方都有重要领导出席。
签约地点定在了新启柊市的一家紧挨民政局的高级酒店，汉唐这边对外声称领导是来前来视察天庭基地转移工作，但钟婷和史铭都知道不止是这个目的。
“重要文件都要有纸质版。”酒店会议室外，史铭和钟婷抽着烟看着里面一本正经签字的月球基地领导，一个略显秃头的老头子，“看来就算分开三百年，咱们还是有很多东西不变啊。”
“不过，我还是很在意生体量电转换技术。”钟婷把烟头丢进边上的垃圾桶，“我真的很难想象，几百年前的人们居然具备这样魔幻的技术，就这么失传有些可惜。”
“技术嘛总能再发现的。”史铭指指上方，“我估计这也是上头的态度。”
“是啊，这回联盟那帮老头子洒脱的态度令人惊讶。”钟婷点头，随即被酒店楼下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话说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两人随即以此为借口出门透气。刚出酒店门，他们就看见了外面停着的大巴、大巴周围吵嚷的人们还有站在酒店门口的伊为行。
“你小子还真能折腾。”史铭叼着烟看着伊为行，“这回来干啥啊？”
“我把他们从全国各地接来，一会儿去民政局一起打印死亡证明。”伊为行指了指身后那些年龄各异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并说服他们过来一起办，这是祖先本人最后的文件嘛。”
由于大地震及后续灾难带来的长期兵荒马乱造成的数据丢失，直到天庭基地重见天日，汉唐政府才想起来要给里边三百多年前这帮默认失踪的人搞个死亡证明。
由于数据丢失导致的难以查证，很多人都嫌麻烦不去办。伊为行能把仙境系统里那帮子人的后人找到一部分，也是费了很大劲儿。
不过汉唐这边特意嘱咐新启柊民政局为他们开了条绿色通道——他们也想借机为双方的争端赶紧画上句号。
前来办理死亡证明的后人都到齐后，伊为行和二人告别，然后他带着人们走进民政局，把他手里存留的伊领相关文件都递进窗口，开始办理手续。
“死亡日期？”办事员问。
“就用他们系统记录的日期吧”伊为行拿出他在夜摩天彻底关机前从居里那里得到的纪录表，“也算是我们身为后人对祖先的尊重。”
随着这些纸飘出打印口，8639人的人生彻底盖棺定论。
仙境已逝，天庭基地也真正升上了天。
幸好，人类还活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