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知名作家,笔名有静,本名陈有幸,受邀接受本刊的文字采访。

我在某本小说相关杂志上,发现了这个占据相当大板面的采访。

这个作家很有可能是我十年前的一位朋友。不……绝对是她,能想出“有静”这个笔名的陈有幸绝对就她一个。

话说,为什么我这个不怎么喜欢看书的人,为什会买小说杂志呢?难道又是,我以前常说的命运吗……

我的名字叫做陈柔静,我和陈有幸的故事,大概要从十年前的1988年说起,彼时的我还在遭受着一种慢性疾病的折磨。

……

我从小身体就差,一身的病,时不时就要住院观察。其中有一种疾病,时刻伴随着,折磨着我,我不知道它的具体名称,因为这个父母所隐瞒的。幼稚的我就把它称作为“无名的恶魔”。

虽然不知其名,但它对我身体的影响时时刻刻存在着。因为它,我的运动能力受到限制,总是做不到其他孩子能做到事。

比如他们可以跳绳,一连好几个都不在话下。而我却不行,不论几岁都是,因为我挥绳太慢,跳的也不够高。他们可以和伙伴们跑跳,打闹,而我……只是跑几步就气喘吁吁,觉得身体难受,不舒服。

也因如此,我在学校永远都是最边缘的那个人,同学们也都不喜欢我。老师……可能是好心吧。我被老师特别批准可以不上体育课,但是,我很讨厌被这样对待,这让我更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我在这种情况下,上课没精神,下课独自一人。我最终忍受不了,选择逃离学校,终日闷在家里。

我真的很没志气,明明老师之前说过:“现在还有很多人没学上,能上学就要珍惜,要认真学习。”

我却还是选择逃避,逃离学校。

……

早上,爸妈在我醒来之前就去上班了。

今天是不去上学的第十五天,一切还算不错。穿好衣服,吃过妈妈放在桌上的早餐,就进去了一天之中最无聊的时间。倒不如说不上学的一天,每时每刻都很无聊。

这段无聊的时间,我一般会随便挑盘磁带,看着介绍上的曲目表度过。随着“咔拉咔拉”的声音,我将一盘古典音乐放进录音机。

“小静!”爸妈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将视线往门口一偏,看到爸妈正推门进来,我停下录音机将磁带拿出来。

妈妈满脸笑容走来,用商量的语气说:

“小静,不愿意上学的话,就去农村爷爷奶奶家转换转换心情,怎么样?”

“什么时候去?”我对那边的生活条件有些担忧,但又抱有好奇。

“小静想去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发。”爸爸回答了这个问题。

于是,在这个答案的怂恿下,我和爸妈说走就走式的出发去爷爷奶奶家了。这条路途很长,从上海到河南,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

出发第三天,从车窗看去,视野所及之处已全是平原。但是我还是没有看到想象中金灿灿的麦田,满地都只有绿色的植物,跟草原似的。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麦田啊?”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妈妈掩面笑道:

“呵呵,这外面都是小麦啊。”

“可是小麦不应该是金黄色的吗?”我接着问。

“在没成熟前是绿色的,到夏天就是金黄色了。太阳洒下来,还会呈现出一种很特殊的金色。”正在开车的爸爸解释道。

那是农民的辛勤劳动所造就的金色,当然是一种很特殊的金色,多年后的我这么想。

我也跟着妈妈笑了出来,我知道小麦成熟前是绿色的,之前只是沉醉于金灿灿麦田的想象中无法自拔罢了。

又经过几个小时的车程,道路变成了崎岖而又狭窄的土路,汽车行驶在上面相当颠簸。不过还挺有趣的。

“许多年以前来的时候,刚才下来的那条大路都是土路,现在是柏油路了。”爸爸说。

我从后面车窗回望着那条路,问道:

“之后这边也会修上路吗?”

“可能吧。”爸爸笑了笑。

之后的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子,大致上由一些砖瓦房,部分泥瓦房,少量茅草屋组成。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车子停下来了。看来已经抵达目的地。但我从后面车窗看到的道路依旧在移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呀。

下车后,我的视线转了个圈,观察到。在这条路的右边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对岸有一片小树林。右边……大概就是爷爷奶奶家,是一栋墙面上刷着白漆的房子,它和旁边的房子格格不入。

看来是没法体验印象中有乡村味儿的房子了。

“小静,现在能分清方向吗?”妈妈问我。

“能!”我指向河对岸说:“那边是南。”

“那边才是南。”妈妈把我推向真正的南边,“中午太阳在南边嘛。”

咦,我的方向感出问题了?本来很容易能分辨出方向的……

我对农村的初识,就在闹出这样的笑话中结束。再之后我和那位朋友的相识,也充斥着一些尴尬。

中午吃了一碗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面条后,爸妈就启程回上海了。他们本来就只是送我而已,在上海那边还有工作,不可能一直留在这边的。

我独自出门,展开了在里的第一次探险。

虽然只是普通的散步,但说是探险也不为过。我不仅在剧烈运动后会不舒服,光是走路,太久的话也会难受,所以就需要我合理的规划体力。在休息和前进之间平衡才能走的远。听上去简单,其实是很难的。

出门后往南边走!

安全经过第一个路口!

在抵达上一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的中间点时,席地而坐,休息!

安全经过第二个路口!

第三个路口……是十字路口啊。

那该往哪走呢?

我三个方向稍微观察了一下,直走的话就是到另一个村子,左边是去街上,右边……就出这片村子了。

只在村子里就不算是探险了吧——我选择去右边。

我在这条路走到路口后,往左拐继续向南边走,走到没有往南的路才转而往西走。到这儿就已经是村庄外了,周边只有田地。

“这边没什么人啊……”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自己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会被骂吧。

“呼……呼……”我一时居然忘记了体力的问题,直到听到自己喘气声,才想起要休息。

这次走的好久,好远,休息一下吧。在我冒出这个想法,准备在路边坐下时,才发现旁边还有其他人。

她是一位留着干练短发的女孩,她穿着布料粗糙但干净整洁的冬装,轻咬嘴唇投入地看着手中破旧泛黄的书籍。

怎么办?在这里休息的话,被她搭话就难办了。去其它地方?但是体力已经到极限了……

没办法,只得在这里驻足休息。

“当我不存在,当我不存在。”我在心中这么祈祷着。我实在不擅长和人交流啊。

然而她还是说出了第一句话: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一时居然松了口气,甚至有想和她多说说话的想法。

“没没没没,没有。”结果一开口,差点咬到舌头。

“那你很奇怪啊,偏偏要坐在我身边。”不仅声音,她说话的音调也很让人放松。

“有点累,稍微歇会儿。”我不可思议的,在陌生人面前很正常的说了一句话。

“这样啊。”她停留在书页的手指再次翻动一页,“你从哪来的,我们之前似乎没见过吧。”

“我从上海来的,来爷爷奶奶家。”我听她的声音有些入迷,完全被引入了她的话题。

“上海啊……”她轻捋发丝,望向这片田的尽头,脸上流露出一丝忧愁。

这时她又转而问道:

“现在不放假,也不是周末,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请请,请假了。”我实在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

“那你呢?”我反问她。她的年纪看上去和我也差不多。

“我啊……”她稍微停顿一下,说道:“我家是街上的裁缝铺,家里有三个孩子,但父母只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我是老大,就把机会让给弟弟妹妹了。”

“为什么……只供得起两个孩子,还要生三个孩子?”我问。

“咯咯,你好有意思,还会质疑大人。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不知道。”她笑着说完,就沉默了。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动听,美好,仿佛本不该存在于这个并非多么美丽的世界。

我已经休息好,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是我却没有这么做。我有些和这个女孩做朋友,于是便留下来,开始努力的寻找更多话题。

我观察到她看的是武侠小说,就说:

“你你,喜,喜欢看武侠小说?”

失去她的引导,我说话又变的不利索了。

“呵呵,借别人的,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苦笑着说。

看来我还是没办法靠自己和别人交流啊,我起身准备离开。

“要走了吗?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她轻轻的说着。

“我,我是陈柔静……”

于是我们就这样交换了名字,她的名字是,三生有幸,陈有幸。

之后我又往西走一段距离,才开始往回走。再次路过有幸所在的位置时,已经没了她的身影,看样子已经回家了。

晚上睡觉时,奶奶怕我第一次住这里害怕,就坐在我床边,边纳鞋边陪着我睡觉。

我看着床边桌子上,油灯散发出的暖色火光,又想起了白天有幸说的话。她就是老师说的,上不起学的那部分人啊。

想到这儿,我坐起身来问奶奶:

“奶奶,有幸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奶奶怔了怔,说道:

“是个好女孩啊,人家都说女孩子要向她学习呢。”

我再次躺下。我想知道的不是别人眼中她,而是她自身,真正的她。有幸肯定不是几个字就能概括的,任何人都不是。

……

翌日一大早,我就在我的行李中翻找着,想着翻出几本书送给有幸。可是……小人书,小人书,漫画,还是小人书,完全没有有幸看的那种书!!!

我看向桌上我很喜欢的那个小猪存钱罐,里面有我存了好久的零钱。

我抱起存钱罐,抚摸着它的头说:

“对不起,现在必须要用钱了。”

我松开手,任它跌落在地,随着一声翠响,存钱罐碎成了多枚碎片。我蹲下开始收集散落的硬币。

“没事儿吧,静静。”爷爷突然进来,很慌忙的问。

我满脸笑容的说:

“没事,我想买几本书,就把存钱罐砸了。”

“没事就好,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去乡里给你买。”爷爷笑了笑,用有些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

早饭和昨天的晚饭差不多,很普通。用面粉少量的大米,还有一些鸡蛋熬成的糊糊,搭配馒头。馒头有点玉米的香甜味,可能混合了玉米面?

吃完饭后,爷爷推着自行车问:

“要啥样的书。”

“新书,女孩子看的那种。”我说。

“不知道送有幸这种书,它会不会开心。”爷爷走后,我在院子里这么想着。

午后,我拿到了新书,总共是三本。因为是要送的我就没有拆封,也就不知道内容,但是看标题感觉应该是爱情小说。出版日期也是今年,应该没问题。

我抱着书再次独自出门,听奶奶说,街上的路北从头开始数第五家就是裁缝铺。而且奶奶还告诉我一条近路。

出门向南走,到第一个岔路往东走,直到看到一条往东南方向斜插的小路。从这里过去后,向南走到第二个岔路,再往东拐就到了。

第一家……第二家……我一家一家数着,还没数几家就知道不用数了。因为我透过窗户看到,有幸正在某间房的窗边缝着衣服。

我坚定的向前踏出一步,心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还是先退后吧,这么想着我躲到了有幸家屋侧。第四家没有和街道平齐平,所以能躲到这边。

在家想的挺好的,就送几本书而已,但做起来怎么这么让人紧张啊。我把头伸出去稍微瞄了一眼,深吸几口气决定就这么过去。

我从窗边经过,近距离看到了认真缝衣服的有幸。但是……她没注意到我。依旧低着头,也不管垂下的发丝遮挡住脸庞,继续轻咬着嘴唇投入的缝制衣服。

原来有幸认真的时候,都喜欢咬嘴唇吗?

我继续向前走到门前,是一扇双开门,右侧的门开着,左侧反之。

直接走进去?还是敲下门?就差一步,我却有开始紧张了。

还是先观察下情况吧——我趴在左侧的门上,侧头往里面看。有幸这边是被单独隔出来的一块,从这儿再往里看一个女人正在用缝纫机做衣服。

还有其她人!这我怎么可能敢进去啊!

这时,随着“吱呀”一声,门突然动了。我欲哭无泪,这扇门原来不是固定住的。

“谁啊。”有幸似乎听到了动静,起身走来查看。

快走!

我迅速的离开,跑到屋侧。突然这么大动作,我的身体一时有些顶不住。

“呼呼。”我控制不住的喘着粗气。

“我真笨,只是送几本书就紧张成这样,到最后还是没能送出去。”我这么想着,抱紧了怀中的书。

在充分休息后,我心情低落的原路返回,走走停停,有时还往回走几步,直到傍晚都还没走多远。太阳落下后温度逐渐下降,我感觉凉飕飕的,这让我有些不安。因为低温是我的天敌。

“走累了?我背你吧。”爷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不安全部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安全感。

回家的路上,爷爷问:

“不高兴啊?”

“有点。”我说。明明有幸是个很温柔的女孩,我却还是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和她做朋友。我真是……懦弱。

“别不高兴了,咱没法和正常人比,但咱还活着啊。”爷爷安慰我。但按这话来说,他是以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不高兴。

“嗯,我知道了。”虽然爷爷误会了,但是不能让他的好意落空。

……

翌日上午,我将买的书放进了行李箱,感觉是送不出去了。

“静静,来试试这身衣服。”奶奶在东间喊了我一声。

听爸爸说,我们老家这边的房子,一般是三间房。东边那间是长辈住的,西边这间是晚辈住的。而中间的那间叫做堂屋,是祭祖敬神,婚丧用的,当然也有客厅的作用。

我走到东间时,奶奶继续说:

“这是你姑小时候的衣服——你带的衣服有点少,这件大小差不多,来试试吧。”

我换上这件衣服,稍微理了理。到堂屋照着镜子看……不算难看,但有些大了。

“有点大,到街上改改吧。”奶奶说。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那不就是要去有幸家吗?!!昨天刚刚临阵脱逃,今天又要去见她……

我想过是不是我不去也可以,但是没办法,是要量尺寸的。

到裁缝铺,如我所料……有幸还是在被隔出的那一块坐着,我不想要这样的如我所料啊!

“你好。”我坐在板凳上,僵硬的打着招呼。

有幸不说话,捂着嘴转过头去偷笑。

这时,好像是有幸的妈妈,把那件衣服拿给她,说:

“有幸,这件你来改吧,比较简单。”

“嗯,好。”有幸说着忍住笑,拿起了布尺。

“起来,量下尺寸。”有幸说着突然绕到我身后,吓得我一激灵。

量完后,有幸用剪刀削几下铅笔,在小本上记上了尺寸。随后便“咔擦咔擦”在衣服上剪几刀,认针,开始缝。

我本以为有幸会就此进入认真的状态,可她却突然问:

“昨天你来过?”

“嗯。”我点下头。

“我没这么吓人吧,怎么我一出去你就跑?”有幸又问。声音音调还是依旧的温柔,但说的话是质问啊。

“害羞。”我小声嘀咕着:“我跑那么快,怎么还是被看到了。”

“咯咯咯,你跑的慢悠悠的,可不是很快。”有幸笑道。

又被听到嘀咕声了……

之后,有幸转而说道:

“可能你不想说——你身体不太好吗?昨天,前天的时候,看你不太对劲。”

“嗯,一直不太好,特别是天冷的时候。”我说。

“那昨天你来是要做什么?”有幸直问到了我想说的。

我躲着有幸的眼神,说道:

“前天听你说,没有选择书的权利……我就买了书想送给你,但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这……”有幸手中缝衣服的手停顿了一下,“送就算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过我很想借。”

有幸露出了笑容,不像是之前的被逗笑,苦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