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看着镜中的自己,理了理向上翻起的领,再顺着将领带拉下后,他紧盯着自己那双深棕的眼睛,瞳孔在光线的照射下像一颗宝石。有些陌生,他左右动了动,确定这的确是他自己。
“走了?”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头看向她,他的妻子,她此时正靠在厚重的门框上,笑吟吟的看着他。
“走吧。”他将装甲重拳的碟片收入抽屉,再将作战服穿上,黑色衣物将他紧紧包裹。他拿起头盔。
“你还是这样。”她轻轻叹息一声。
“你知道的,”林文朝前走去“那群老头子需要。”
“但......但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有些委屈“除了国家和荣誉,你还有什么。”
林文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
“我本就为此而存在,你,不也一样吗?”
妻站在重重阴影下,光影叠着她的影子。她还是靠着门扉,厚重的棱角压在她的肩上,带给她金属的冰冷。她今天穿着一袭轻柔的白色长裙。妻用手轻轻将脸撑住,发丝轻轻垂下挡住她半边面庞,林文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觉得她在微微叹息。
“连今天都不行吗......你就不能自己做一些决断吗?马上就要来临的这场战斗,你就没什么......”
“很抱歉,”林文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只要你能逃出去就行,诀别不需要留下挂恋。林文心想。那群老头子也真是坏,竟然用你来当做约束我的绳子,不过啊,你也真傻。
他继续向前走去,妻快步上前,拉住他。
“那我呢?”
林文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蓝的眼睛,像他很久以前见过的大海。那时他刚从实验室出来,国家为他决定一切,包括这场政治婚姻。国家不可反抗,不,应该是长老会不可反抗,他知道。不过对于这件事,林文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你就是你,维特家族的第三女,而且我想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是的。”她将他放开,然后笑了一下。
妻的笑容很美,但这不是属于自己的,他想到,什么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那这次行动,你也知道......”她显得有些犹豫。
林文看了她一眼。“我想这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只需要......”
尖锐的警报声在走廊里响起,林文朝舷窗外看了一眼,哪里除了漆黑的宇宙外什么也没有。他继续向前走去。林文明白,那群老家伙肯定不想让他活着回去。而且自己的确没什么可失去的。他站在电梯里,看着还站着原地的妻。
电梯里闪烁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笑了笑。
妻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寒冷的数字在显示屏上跳动着。
林文,你真傻,真的,真的,只要你说一声,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明明只想和你一起。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她怔怔的望着那紧闭的电梯门,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流下。她在林文面前表现出的软弱与被需要此时变成了一柄柄锋利的刀,朝她刺来。
她也不敢说,因为她,她本就没有勇气,她就是这样的人,真是悲哀。
不过......她将头抬起,默默向后走去。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自己还有希望。
星星明晃晃的陷在宇宙的泥潭中,是如此耀眼,又是如此遥远,遥远又静默。宇宙静悄悄的,寒冷的如同一只巨大的幽灵,在四处游荡,游荡又徘徊。
一切都沉默着,像是无穷无尽的休止符。
他在巨大的星体间飘着,看着庞大的星舰一艘接一艘的爆开,化作散落的零件。一切都化作碎片,像是被撕的粉碎的铝箔在空中飘散,轻轻地,缓缓地,就这么扩散开来,在沉寂之中,在宇宙之中,像是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林文无力的飘着,他只能看着,看着这一切都归于虚无,在这苍凉的,茫茫的宇宙中,消散与凋零。
死亡仿佛无尽的休止符,无限的,蔓延,粘在空白的乐谱上,化作宇宙的主旋律。无数的黑色方块,将自己吞噬,淹没。
他觉得,他的一切都死去了,他的爱情,以及所有,以及一切,都死去了,他,也将要死去。
他闭上眼睛。
星星绵密,四周沉寂。
巨大的天体在他身后继续运行,恒星依旧发着耀眼的光,但宇宙依旧空洞,苍白。
林文闭着眼,没有叹息。死亡在周身运转,点点的侵蚀着他的意志。
离开舱门时的画面在他脑中闪动着,他看着妻将按钮按下,他幻想着她努力挤出笑容的样子。她站在仅一窗之隔的对面,轻声的,颤抖的,说:
“再也不见。”
她好傻,真的。
尽管妻最后并没有笑着。
死寂,碎片四散着,在恒星的光芒下折射着明亮的光,明晃晃的,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的,星星。
林文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将自己送入太空。好吧,在此之前他的确有想过妻是不是真的喜欢上自己了,但毫无疑问的,这就只是个政治联姻,自己也本就独身一人,什么也没有,但妻至少......
他以为她会毫不犹豫的上这艘“逃生舱”。
妻不知道的是,他一直都在伪装自己,无论是对这个国家,还是对她。尽管他会将那群老头给他的任务做得非常好,他甚至已经快要将除去埃尔克变成自己的人生信条。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高高的围墙后是巨大的空洞,以及懦弱的自己,他不敢,他怕失去这一切。但人只有真正的失去后才会明白世界的荒谬。但......
他十分虚伪,是个十足的人渣,他干的出一切,他本以为自己也能接受一切。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妻子的照片。
死亡是休止符,毫无疑问。
林文没想过他还会醒来,只是迷迷糊糊的睁眼,而意识还游荡在外——
“啪!”只听清脆又响亮的一声,一股猛烈的冲击力撞上他的左脸,将他的头连身体一起朝右带起。而在空中仅仅停留片刻后,他就被重力重重摔下,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林文此时以完全清醒。混合着铁锈与机油气味的空气涌入他的肺中,眼前是灰扑扑的,被喷漆填满的混泥土墙,而在上面混杂着的许多字母中,一个黄色喷漆显得十分刺眼。
“loser(丧家之犬)”
“妈的,怎么还不醒。”一个粗犷而响亮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醒了。”这是另一个,声音尖酸,像老旧的门被突然拉开的声音。
林文从地板上支撑着坐起来。抬头望去,他面前站着个大块头和一个体型“细长”的人。那个大块头的两只手臂上改装的合金机械一直生长的双颊,银色金属在惨白灯光下泛出幽冷的光。而那个身体修长的“两条命”(二次生命改造者)的双手已经长的拖到地上,而且他还装着极不符合比例的双腿,穿着一身有着紫色条纹的白色紧身衣。
林文开口刚想说些什么,但那个大块头却挥拳打了过来。他的机械臂轰鸣着,吐息着白色蒸汽朝他撞来。林文只来得及抬手阻挡,巨大的拳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林文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的军用编码。
“No.96731.sc”
sc?这不是埃尔克的军用编码吗?但等不到他思考,庞大的力道就使他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身后的墙上,发出“轰!”的一声,短促而有力。而因他而起的龟裂痕迹向四周快速扩散,直至整块墙壁。
“好好看看吧,懦夫。”那个声音尖酸的人将一份纸质文件丢在地上,跟着那个大块头一并走了出去。
“肉狗(肉体改造者)还真是禁打。”这是他在门关上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林文摸了摸合金门上刚产生的巨大凹陷思考了一会,还是将地上的文件捡了起来。
他们应该庆幸这门关的及时。林文看了一眼在角落里躲着的摄像头后,才将目光移到资料上。而那资料的第一页写着:
“欢迎来到埃尔克!”
林文忽的笑了,他将文件撕成两半,扔开,然后蓄力,准备。
什么叫真正的仇家啊,他想着,狂笑着又是一拳砸在那个深深的凹陷里,然后直接将一只手伸入,向上一台,只听几声刺耳的响动,整扇门便快速朝上飞去,接着便又是轰的一声。
林文站着门口,看着面前这条长长的走廊。酒瓶与垃圾堆在角落,肮脏的白瓷片上是各式各样的脏话,以及头顶上闪烁着的白管灯。
这里空无一人。
林文提着拳头,狂笑着走了出去。他感觉着肌肉扯着他的下颚,混杂的气体自他的喉管喷出。埃尔克,他们怎么敢的,还敢将老子留着,他们真是——真是好笑。让我好好活动活动筋骨吧,还有刚从那两个人,尤其是......他脑中闪过那个大块头的面庞。我会让他们好好死去的,林文想到,他继续笑着,狂笑着,歇斯底里的笑着。
“他已经走出房间了”
“明白。”
林文顺着走廊一直向前走着,他一直在不间断的笑着,他以前从未这样笑过,最多也只有看着妻时,偷偷微笑过。
他心中莫名升起了一丝烦躁,不过很快他便将这一切都归在埃尔克头上,反正都是他们的错。只不过他没想过埃尔克还会给他一个这么好的机会。林文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现在很开心,并开始哼起妻最爱的旋律,流行曲目,不过他也喜欢,只不过可惜的的是他并不知道这些另类的单词是什么意思。
“Fell the rhythm of street(用心感受街头响起的动人旋律)”
“Neon lights and neon dream(璀璨的霓虹之光和绚烂多彩的梦想)”
他一直向前走着,这条路没有分叉,只是一直向前。
他眯了眯眼,前面出现了光亮,而两旁的白瓷片已经被换成了用碎玻璃拼成的镜子。他看了一眼破碎的自己,还穿着出发时穿着的白衬衫,只不过破损了很多。他理了理领口,转头向前走去。
那刺眼的光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前像是有一道门,一道复仇的门。
他笑着走进去,空洞的声音在走廊间回荡。
他跨了出去。
门外是一间老旧的等候室,几排生锈的铁架撑着褪色的塑料椅子,橙的蓝的,交错排列着,深绿的苔藓从白色墙缝中蹦出,飞的四散,头顶是吱呀转着的风扇。座椅对着的老电视,像是个世纪前的东西,那笨重的家伙嗡嗡作响,但屏幕却是漆黑的。但林文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些东西上,他的视线落在椅子中间站着的那个大块头身上。
“我想”林文竟然觉得他今天的运气还算不错。“那应该不是误会吧。”他捏了捏拳头,歪了歪头。“那这一切就由你开始吧,既然你们不将我除去!”他笑道。
林文直接从原地跃起,飞向那个大块头,跨过中间的座椅一拳朝前轰去。那个大块头架起一个防御的姿势勉强抵住这一拳后打出自己的右拳,直呼林文的面门。林文直接抓住他的左臂,双腿向上一蹬让那一拳向天上打去。而他的手也没闲着,直接打向那个大块头的面门,招呼在他冰冷的脸颊上,直接把大块头打翻在地,他要让他痛快的亲吻大地。
林文压在大块头身上,按着他的头,高举右拳准备将此事了结。
“等等......”那个大块头突然发出了含糊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么不禁打啊,两条命,有什么遗言就快点说,我现在心情还行。”林文将拳头放下。“我给你十秒的时间。”
但那个大块头却笑了笑,总之林文是这么感觉的。那个大块头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那台老电视。
林文转头看去,那老古董忽的亮起,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那是他的妻子。
林文停止微笑,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个屏幕前。屏幕的右上角有一颗跳动的火焰,他不会认错,这是塞利西亚独有的标志,代表正义,与光明。它不能被伪造,这是确定的,必定的,不可质疑的,也是自己以前所骄傲的。
这么说,妻还活着?林文觉得有什么突然回到了自己身上。但,他们在干什么......
林文看着妻从一个纯白的高台缓缓走向,她还穿着那条白裙子。她的妻走到一名士兵面前,对着镜头歉意的笑了笑。那名士兵将枪抬起。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林文看了眼那名士兵,又看了眼他的妻。他看不清那个士兵的面容,但他身上的,来自长老会的勋章格外刺眼。他看着妻,他看着她,眼前的画面与记忆重合。
“他们可是答应好的,那群老头子,他们明明——”林文抱着电视呐喊着“他们——”
“砰。”
那一瞬间,很多画面在他眼前浮现,闪过,又破碎。多么平静的枪声啊,他看着妻柔软的身躯缓缓倒下,他看着她一直念着的对不起,他听着周围欢呼着的人们,他只觉得这声音空洞又死寂,将他变成一个巨大的笑话。他看着,他静静的看着。
他只是看着,他只觉得那块东西以一种更粗暴的方式被夺去了,心,空荡荡的。
他大张着嘴,想再喊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他只是看着,只是——看着,他早该想到的,长老会的那群本就不可信,他早知道的。
“该说你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了呢,刚清醒就遇到这种事。哦,对了,这是直播。”一名打着酒红色领结的中年男子在房间里出现。他的胡子显然精心保养过,还打着发蜡。他此时正端着一杯红酒,端庄的站着。“我们并不清楚您的妻子是如何逃出来的,但很显然,她回到了塞利西亚,并且成了塞利西亚最大的叛徒。她对所有罪名都予以否认,但......那名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她还是顶替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
林文看着那具倒下的尸体,那以不能呼吸的,此时的自己就像妻一样。
“他们明明答应过,他们明明承诺过......”林文痴痴念着。
“他们需要。”那名中年男子朝他鞠了一躬“这的确是很不幸的遭遇。”
“不对,不对不对。”林文转头看向中年男子“这一切都是假的,对吧,都是你们编造出来的,对吧。你告诉我,这他妈的魔幻的一切都是假的!”
“很抱歉,虽然我们也想拥有那样的能力”中年男子指了指那颗跳动的火苗,耸了耸肩。“我们还专门进行过调查,但很遗憾,这就是真的。”
“不......”
“如果你想求证的话,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去现场。”
四周只剩风扇的吱呀声,电视的嗡嗡声,以及笑声。
林文看向倒在地上的大块头,即使嘴里全是血,他此刻却还在咯咯笑着,声音不大,却十分刺耳。
“你他妈笑你妈呢。”林文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张笑得扭曲的脸,抬起左脚。
“轰——”
那个大块头头部所在的地面此刻已经完全陷了下去。而那个大块头的头呢?也许已经化作脑浆混合物飞的四散。
林文看着塌陷下去的地面,忽的大笑起来。
“所以林文先生,您要不要考虑......”
“埃尔克也有我的仇人哦。”林文扭头看向中年男子。
“噢,忘了告诉你了,将军在前天就已经去世了。”
“什么——”林文坐在大块头的尸体上,他现在只觉得疲惫。
“是的,所以......”那名中年男子端起酒杯。
林文怔怔的看着已经定格的屏幕。去找那群老头子?他们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即使他们只是将自己当作工具。他静静听着机械运作的声音。这里?这里也什么都没有了。而且那个叛徒又是妻的父亲,他是那么的爱她,真是可笑。
“她的父亲是不是也去世了。”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他望着那屏幕,那遥远的屏幕。他现在只是一条丧家之犬(loser)罢了,他的一切都逝去了,不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爱情,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我还等着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爱呢。他摸了摸口袋,妻的照片还在里面。
她应该是超额完成了她的任务了吧,从最先开始的虚假的笑容。她本就不是什么柔弱女子,林文知道的,他知道她喜欢上了他,他也一样,不,她......
林文叹了口气,他在骗自己,他一只在骗自己,妻根本就不喜欢他。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他想起了妻在最后给他看的东西,那是长老会的一份资料,上面写着妻的任务。最后那,也只是虚伪的笑吧。
但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啊,林文自嘲的笑了笑,到头来自己真就什么都没有。但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啊,喜欢演戏,演的挺好,不过以后不用演了。他大笑起来,笑中带着苦涩。
中年男人看着林文,无论是将他送入太空,接入这里,还是回去“自首”,她都对自己说过。但,真是可怜,中年男人晃动酒杯,荡着那迷人的红。
他哼着“他”最爱的那首歌向前走去。
“Forgive me for letting you down again(请原谅我再次辜负你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