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除去稀疏的路燈,隱約能看見從天際堆積起的雲層中耀出的光線。大概會有些沉悶的雷鳴,可我並不能聽到。

車裡只剩下李瞳這因為安靜而襯托得明顯的呼吸聲。

她的頭側向車窗那側,胸口也因為呼吸而稍稍地起伏着,似乎真的睡著了。

大概也累了。

陪着Wind走了這麼遠的路,做了那麼多費勁的事情,不論是誰也會吃不消的吧,當然,AX需要除外,畢竟我們根本不會有疲累的感覺。

說起疲勞,大概只能被歸類於大腦為了保護身體內部組織不受損傷而出現的一種調節機制。不過這樣說起來的話,AX對於自己機體的損耗也會通過一些別的方式來進行必要的調節,這樣的話是不是也能變相地稱之為疲勞……

我甩了甩頭,止住自己又出現的這些胡思亂想。

人類和機器根本沒有什麼可比性。與其去尋找這些差異,倒不如快些回去完成任務。

這才是我應該做的,身為一個AX。

握住方向盤的手竟不自覺地緊了些。

這一天之中經歷的事情很多。

我下意識地回想着那些話。Wind口中的,亦或是楊姐口中的,在我數據庫中的那些記錄無比清晰。

可無論去複核幾次,我也不能消除盤踞在我心頭的困惑。

那段錄音,是Wind早就知道自己會這樣做,所以才留下來的嗎?

可他為什麼會那樣做?

從誕生之初,我們的使命就已經非常清晰地羅列了出來。

接受任務,完成任務。

僅此兩條,卻又是在一個帶有終止條件的循環之中進行。

不論是怎樣的任務,即便是要終結掉自己的存在也是一樣,只要得到了相應的命令,我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

也就註定了我們存在的價值。

我們只是人類用來獲取利益的一種工具,而正因如此,人類才賦予我們存在。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利益,這樣的機制,應該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才對。

自己的意願和與生俱來的職責本身並不會產生矛盾。可Wind卻在因為這個而痛苦,這一切的舉動都是這份苦痛所帶來的產物。

這也正是讓我不能理解的地方。

筆直道路的突然變向讓思緒暫停了片刻,我轉動着方向盤,讓這輛車順着面前路面的彎道行駛。

兩旁的路燈只是鬆散地分布着,根本沒有將整段路面照亮的意思。彷彿這些路燈只是為了證明這條路還能繼續通行而設立的,它們的暗黃色光線被下落的雨珠所折射,居然有這些光在不斷抖動着的錯覺。

這條路上只有我們這一輛車。

如果去掉這輛車所發出的聲音,大概就只會剩下雨水沖刷地面的聲音了吧。我不清楚,因為在這車裡沒辦法聽到。

轉向所帶來的傾斜讓後排沒有憑靠的Wind倒在了座位上,但副駕駛座上的卻李瞳一直保持着她原有的姿勢。

因為穿着短褲而露出的光潔腿部有一絲絲正在使力的跡象,她應該在努力保持着平衡,這樣說的話,她應該沒有睡着。

在將視線朝向她時,我注意到她下意識地把頭又往車窗那側偏了偏的動作。

也許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現在的姿勢已經變得不再像是一個睡着的人可以做出來的了。不過她大概也有她自己的某些原因,才會裝作睡着的吧。

為了不將我們之間的關係進一步惡化,現在還是裝作沒有發現會比較好?

不過說起我們之間的關係,說不定也緩和了不少。畢竟……李瞳她願意和我說一會兒話了,雖然只是一會兒而已,但比起剛開始見面的那陣子已經好了太多。

之前也問過李瞳她對我態度變化的原因,不過她也沒給我什麼解答。我的智能算法固然具有分析人類行為的能力,但我也不能以此推斷出人類對同一事物持有態度改變的具體原因。

相當複雜的問題。

倒也沒有必要在這個不知結果如何的演算上浪費能體了。這樣想着,我便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駕駛上。

再一次地留意到車內的安靜。

來的時候也是。

“嘟——”

又很快這短暫的促響聲打破了。

李瞳的身體明顯地抖動了一下,應該是被嚇了一跳。

這個促響的出現是因為有人在用直連信號聯繫我,也就是說我們已經進入了直連信號覆蓋的範圍。

“Limit?”

“是。”

通過車載投影打開在我面前的窗口畫面中,出現的是亦步的模樣,從顯露出的精神狀態以及整理得好好的髮型和衣裝來看,她應該有好好地睡過一覺。在她手裡拿着的是一個純白色的杯子,和她套在襯衫上的外套顏色有些相近,如果不是杯里那裝得半滿的棕色液體,大概也很難在第一眼就注意到這個杯子。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繼而把它放在了桌上。

“我在這裡看到你們的車已經開始返程了,所以來問問任務的執行情況。”

“是,我們已經成功回收了Wind,其機體完整情況良好,主體意識的封裝已經在軀體回收過程結束時開始進行,預計在返程途中就能完成。”

亦步點點頭,側過身子在一旁的映射鍵位上輸入了些什麼。

“執行的時間好像有點長啊……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

我居然猶豫了,張開的嘴又合了上去。

因為不清楚要不要將在這裡見到的這些事情告訴她。也許這並不是一件值得報告的事情,但就這樣報告上去應該也沒什麼大礙。

我甚至看向了一旁的李瞳,她似乎還是決定裝作睡覺,不過頭倒的確是偏過來了一點,大概是因為保持先前的那個彆扭姿勢讓她的脖子有些不舒服,也或許是對我們的談話有些興趣。

“Limit?”

亦步呼喊我的聲音讓我很快做出了決定。

“是,我們的回收對象,編碼ZYβ-64219,代稱為Wind的二型機,在接受回收過程中對我們的行為表現出了抗拒,並通過一系列的手段試圖逃脫,最後出於其自身的不明原因,還是選擇了被我們回收,詳細的資料我已經記錄在了數據庫中,如果需要的話,亦步女士您可以直接通過直連信號調取查看。”

“這樣啊,我知道了。”

亦步只是點了點頭,似乎並不對我彙報中Wind的表現而驚訝。

“亦步女士您似乎並不對此感到意外?”

她愣了片刻,立馬移開視線看向了她身旁的顯示器,操作着輸入設備的動作有些莫名的慌亂。

“啊……你這麼一說,這個AX的行為似乎的確有些奇怪吶。”

亦步的嘴裡小聲嘀咕起這樣一句話。大概是因為想着別的事情而沒有在意我先前的彙報。這樣想着,我便繼續說了下去。

“是,其行為有超出AX行為規範的部分,並且在與我們以及與居民交流時的表現也有一些讓我不能理解的部分。”

“不能理解的部分?”

“是,比如在某些場合露在Wind臉上的笑容……”

“咦?”

我想繼續說下去的話被亦步的驚呼聲打斷了。

“你說……他在笑?”亦步看向了我,從顯露的誇張神色來看,似乎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是,我記錄在數據庫中的資料中有從視覺元件記錄下來的影像,亦步女士您可以去查看核實。”

她立馬將目光移回了顯示器,看樣子的確是在查看我的資料庫。

“唔……這麼多啊……這可難找了。”

“應該有按照文件類型排序。”

雖然知道告訴她時間會更快一些,但仔細想想,我似乎並沒有記錄Wind露出笑容的時刻點。

“嗯,那就這樣吧,我去裡邊找找看,你和李瞳就快些開車回來吧,估計你們到的時候我也差不多找到了。”

她大概是準備切斷和我的通信了,而且也不會再聯繫過來。

“核實這樣的信息……是非常重要的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明明亦步已經準備摁下終止通信的那個深紅色虛擬按鈕。大概我也只是不想讓這個通訊結束掉。

“嗯?也不是非常重要……”

我的話讓亦步收回了手,把視線再一次地轉向了我。

“那可以請亦步女士您……”

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請求呢?

“可以請您不要關閉掉這個通訊窗口嗎……”

明明會讓自己感到困惑,我卻還是忍不住想說出口。

亦步的表情看上去更加驚訝了。倒也難怪,畢竟這個行為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我的現有能體量足夠支撐起這個窗口所需要的消耗。”我試圖為我的這個行為找一些理由,但在我說出口之後我才發現,這大概不能算作是什麼理由。

“對不起……我的機體程式肯定出現了一些不知名的錯誤……”

“好吧,那就如你所願,我來陪你聊會兒天吧。”

亦步打斷了我的辯解,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朝着我,只是露出了一幅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莫名的開心。

“我的這種行為應該不是聊天……”

“在我看來,這就是想和我聊聊天的意思哦。”

在亦步看來,我的這個請求只是在表明我想和她聊天?

聊天的話,不就又變成了一種無意義的行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