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在下課鈴響之後仍沒有結束的意思。
孩子們都自願地留在了這裡，像是打算將這首還沒來得及結束的歌繼續唱下去。
一節課的時間過去，他們已經能跟着Cherish彈出的調子將整首歌唱完。雖然的確因為這首歌的調子很簡單，但絕對離不開這些孩子們的認真投入。
當這些稚嫩聲音一齊唱出那段旋律的時候，我大概明白為什麼坐在鋼琴前的那個銀髮女子會露出那樣的微笑了。的確，此情此景會讓人莫名地覺得欣慰，也許會不自覺地笑出來呢——在意識到自己出現了這樣的想法之後，我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沒什麼變化，這些像是被凍結住面部肌肉依舊保持着原來的樣子。
真是可惜，沒什麼變化，不……幸好，沒什麼變化。
“大家先回教室好好預習一下哦，下節課我們要……王源源！不許在走廊上跑！很危險的！”
待到歌聲結束，她招呼着這些仍有些意猶未盡的孩子返回教室，也順帶語氣嚴肅地警告了一個正飛快鑽出教室的男孩。但這個孩子只是回頭調皮地沖她做了個鬼臉，飛快跑動的步子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至於正準備追上去的Cherish，在瞧見他已經跑遠了之後，也只能無奈地嘆口氣。
“真是的……”
“要是這孩子不這麼調皮就好了，明明看上去那麼乖。”
Zing的話讓Cherish搖了搖頭：
“雖然有時候的確讓我有些頭疼，不過我還是挺喜歡他們現在調皮的樣子呢。”
看着那些在走廊間歡笑打鬧的孩子，她又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下節課是什麼？”
“啊，是語文課。”我的問題讓她回過了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她的語氣里難得地帶上些慌張，“還得去準備一下他們用的紙筆……”
“我也去幫忙！”
“謝謝。”
在自告奮勇得到了Cherish 的允許后，Zing便跟着她一起快步向著教室外走了出去。
“……”
而在一旁沒有作聲的我們，大概是被她們倆給無視掉了。
先前還在一直迴響着聲音的教室，現在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多少有些不太習慣。
“……我們應該一起去么？”
“不必了，直接去之前的那個教室吧，只是準備紙筆的話估計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說著，李瞳率先一步走出了教室，我和埃爾文緊隨其後。
說起準備紙筆的話……大概之前在辦公室里見到的那幾疊寫有歪歪曲曲字符的紙張就是這樣來的吧，孩子們用筆在紙上書寫文字，這大概就是語文課？而常識模塊湧入的信息顯示，語文課的主要內容是教學生們認識文字、熟悉語法、品讀和撰寫文章，從舊世界起就一直是這樣。
還真算得上是歷史悠久。
“還真是喜歡這些孩子呢，如果是我以前的那個老師的話，這些東西肯定是叫我們自己準備的。”埃爾文帶着些羨慕地自言自語着，至於為什麼說自言自語，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並沒有跟我和李瞳之間的任何一個搭話的意思，聲音也小得可憐。
“我明白了，你是在羨慕這些孩子有這麼一個漂~亮~的老師？”
李瞳轉頭看了埃爾文一眼，特地拖長了那兩個字的讀音，深棕色的眸子里似乎也帶上了些惡作劇的意味。
“才不是這樣！明明只是對Cherish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的感慨好不好！和她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啊！”
“哦？是嗎？”
戲謔地輕哼一聲，李瞳已經側回了臉，前進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而忙追上去的埃爾文，大概是對李瞳不聽他辯解的這件事情有些急躁，正臉頰通紅地說著一大堆像‘真的是這樣啊’、‘你倒是聽我說啊’之類的話。
看着這兩個已經走在我前邊的人，我也跟着加快了步調。
雖然不太清楚這兩人的關係究竟如何，不過李瞳捉弄人的模樣我倒是第一次見，的確有些讓人意外。至於Cherish，似乎也的確如他們所提及那般漂亮吧。畢竟即便是無法評判外表的我，也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時愣了半晌。
Cherish不是什麼暴走的機體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話，一切都會順利地進行下去，不論是對我，還是對Zing而言都是如此。
任務結束之後，又能像之前那樣一起出去逛逛，這樣說起來，我還答應要和她再去一次那個商業街來着……等等，自己是在對那樣的生活抱有期待么？竟然在幻想這樣的事情。
我連忙甩甩頭，將這個想法拋開。
在注意到的時候，我已經走到了之前那個教室的門口，而李瞳和埃爾文已經進了教室，那些只齊他們腰高的孩子也湊攏着把他倆圍了起來，問着些關於之前他們唱得歌好不好聽之類的問題。
不過也有些孩子是例外，比如正在教室後邊雜物櫃附近打鬧的兩個男孩，以及在他倆身前的座位上坐着看書的一個黑色短髮小女孩，正是我之前遇到過的那個。
突然有點想過去搭話，但看她全身貫注，絲毫不在意教室里吵鬧聲響的模樣，我還是放棄了。這樣的話，在她身後嬉笑打鬧着的那兩個男孩子就顯得有點……
調皮？
他們的打鬧似乎更偏向於身體上的碰撞，不出一會兒他們便互相推擠着，大概是在比賽誰的力氣更大，因為正拚命用着勁的緣故，兩張臉都憋得通紅。而其中一方明顯快要敗下陣來了。
“咦……”
但他們可能並沒有注意到的一點是，在那個因為力氣較弱而不得不漸漸退步的男孩身後，是一扇稍顯老舊的玻璃窗。
這樣下去可能會有危險。
在我意識到這一點時，那個男孩已經因為力竭不得不鬆開了手，而另一方由於慣性，不受控制地繼續將他往前推着。
所幸被推擠的男孩意識到了這點，在其即將與窗戶撞上的瞬間用腳一頂窗戶下方的牆面，強行改變了他倆的運動軌跡，最終，二人只是撞在旁邊金屬制的儲物柜上。
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那個儲物櫃已經不受控制地往一側倒了下來。隨即在一聲巨大的碰撞聲中直直地砸中了窗戶的邊框，由於老舊的緣故，整扇窗的結構直接崩解，直直向內塌了下來。
其下是那個小女孩。
但我來不及趕到。
玻璃窗在和她的頭碰撞時發生了碎裂，尖銳的碎裂面直接將她的皮膚劃破，血也幾乎是同時汩汩地流了出來，。
教室在這一瞬變得死寂，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了這個位置。
“請暫時保持現在的姿勢不要移動，否則可能會出現更大的傷口。”
我盡量保持着語氣的平穩，開始飛快地用手清理起了那些還留在她身上的那些玻璃碎片。大概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直到傷口溢出的血落在身前，她視線可及的地方。或許是在這時才感覺到疼痛，她顫抖着，開始哭泣了，而這聲啼哭像是摁下了什麼開關，讓這些第一次見到血的孩子都不受控制地哭了起來。
滿教室的哭聲讓我們三人手足無措。
“怎麼了？”
大概是聽見哭聲飛奔過來的緣故，Cherish原本打理得整齊的銀髮已經變得散亂。
“為什麼都在……”
話音隨着手中那疊紙落地的‘嘩啦’聲而結束，大概是已經看清了現在所發生的一切。
或許並沒有。
她狂奔過來，甚至直接將還在替這個女孩清理玻璃碎片的我給撞了開來。
“啊……”沒有一句道歉的話，她只是全身顫抖地看着那個女孩的模樣。
倒下的窗框上還殘留着些沒有完全掉落的尖銳玻璃碎片，但Cherish完全不顧這一點，直接用手將整個窗框抬了起來。
“救她出來！止血！”
她保持着那個姿勢，用焦急的語氣告訴着我最佳的處理方式，全然沒有注意到那雙光潔的手已經被尖銳的玻璃割得面目全非。
我理解了她的用意，隨即鑽入課桌與窗框間的空隙，將這個還在號啕大哭的女孩給抱了出來。窗框也在我鑽出之後被她放下。
又是一陣玻璃碎片落地的聲響。
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入目皆是血紅，幾塊長長的玻璃碎片甚至已經扎入皮膚。
“這邊！”
但她只是這樣說著，便立即朝着教室外跑了出去。
從那雙手裡滴出的鮮紅像是為後邊的人所留下的記號。
是讓我跟着她的意思。
明白這一點的時候自己早已和她一齊出了教室。
醫務室離教室不遠，出門便能一眼望見那個豎在走廊盡頭處的紅色十字標識符，但因為是課間，不少孩子正在走廊間玩耍，Cherish已經盡最大努力替跟在後邊的我清理了道路，卻還是讓我奔跑的速度放慢了不少。
所幸也只是放慢，並沒有出現什麼岔子，我們最終在Cherish焦急地強行將門撞開之後到達了醫務室。
“床上邊！”
她抬手一指那張空出來的床位，隨即便埋頭在一旁的高大葯櫃中翻尋起來。
我將這個女孩放在床上，她仍在止不住地哭着，用沾滿血的手擦拭起眼淚，其結果是讓現在的模樣看上去更加糟糕。
正打算去安慰一下她的時候，Cherish已經遞來了厚厚的一疊寫有‘愈傷貼’字樣的東西。
因為對這種東西的不熟悉，它立即向我傳入了大量關於‘愈傷貼’相關資料的信息流。但現在絕對不是對這種東西好奇的時候。這大概也是自己第一次感覺到這個模塊的多餘。我模仿着Cherish的處理方式，在用碘液進行消毒處理后，便往傷口處敷上了愈傷貼。
大大小小的割傷總共有二十四處，但所幸玻璃能產生的傷害算不上特別嚴重，所以也不會有什麼危及生命安全的極深傷口。在我倆的全速處理下，不出半分鐘便已經將血全部止住。Cherish也開始安慰起了這個小女孩來。
“對不起……小文對不起……是老師不好，沒有早點趕過來……”她輕輕將小女孩抱在了懷裡，不停地道着歉，“對不起……對不起……”
“嗚嗚……”這個女孩只是哭着。
另外三人也在這時趕了過來，在瞧見已經處理好的傷口之後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我去收拾玻璃渣。”
李瞳轉身走了回去，順帶替我們遣散了不少因為哭聲而好奇地聚集過來的孩子。
“啊，我也去。”
這樣說著，埃爾文似乎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在確認無礙之後也很快離開了。
待到這個叫小文的女孩子哭聲漸漸變小，她才站起身，全然不知那銀色的髮絲已經沾染上了血紅。
那雙眼裡，已不知何時滿溢起了自責與內疚。
“……”
看着Zing伸出一半又收回的手，我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這不是她的錯。
“……抱歉，我應該早些注意到的。”我向正從柜子拿出一條毛巾的她彎腰道歉。
“啊，不怪你的，Limit，倒不如說幫大忙了呢。”她卻沒有過來扶起我的身子。
傳入耳朵的是清晰的水流聲以及那個叫小文的女孩的哽咽。
“小文乖哦……老師幫你擦擦臉。”
濕毛巾將沾染在皮膚上的血跡擦除，但那雙手上的鮮紅早已經將毛巾浸透了小半。
“究竟發生了些什麼？為什麼窗戶會突然塌下來？”Zing轉過頭來問道。
“因為兩個男孩的打鬧，後邊的儲物櫃倒了下來……”
說到一半，我停了下來，這樣的解釋聽上去就像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一樣。我早該去制止那兩個孩子的。當然，那個突然出現在Cherish面前的通訊窗口也讓我不得不停下來。
其上的畫面是一個穿着西裝的中年男性，而那些在他身後忙碌工作着的人們的模樣似乎在告訴我們他所處的位置。
“你把我女兒怎麼了？”
這個男人在儘力壓抑自己的音量，不讓自己咆哮，但那雙兇惡的眼睛已經死死地盯着畫面另外一端的Cherish。
“小文的父親您好，您的女兒因為一些意外受了傷，現在已經進行了處理……”
Cherish說著，按照禮儀沖他露出了一幅微笑，但這個男人並沒有因此讓語氣放緩絲毫，那暴起青筋的面部反而因此變得猙獰起來。
“我問你！你把我女兒怎麼了！你個爛機器！”
“小文現在已經安全……”
“她在哪？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請您放心……”
“我問你把她弄哪去了？！”還未等Cherish辯解完，這個男人便已經面露凶色地打斷了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彷彿是要將她給吞了一般。
“她就在我旁邊。”
“讓她跟我說話。”
“但我認為現在最好讓她休息。”
“你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還給我頂嘴？！”像是終於按耐不住了，這個男人咆哮了起來，“我就知道這破機器肯定信不過……”
而這聲咆哮讓他身後的那些人將視線投了過來。
“老邵，你幹嘛吶，現在可才剛剛上班，你不會又想翹了吧。”
這句沒什麼特別語氣的話卻讓這個男人的兇惡表情立馬換成了一幅賠笑，他忙轉頭：“不會不會，我這再說兩句就來。”
“行，你給我等着，我會叫人來討個說法！”隨即視線收回，這樣惡狠狠地放了一句話。
還來不及Cherish去解釋，這次通話已經被掛斷了。
看着面前窗口的一片漆黑畫面，她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Cherish老師。”這個聲音因為抽噎而時斷時續。
“嗯？怎麼了？”
先前還是一臉愁容的她在看向小文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幅溫柔的微笑。
“……是爸爸嗎？”
“……嗯。”點頭的動作像是有些艱難。
“我不想回家……”那雙已經哭紅的眼睛再次充盈起了淚光，“家裡好可怕……”
“沒事的，沒事的，老師在這裡呢。”
她再次把這個又快哭出來的孩子摟進了懷裡，側臉輕輕與小文的臉蛋相貼。
“好好休息吧，什麼都不用擔心哦……”
溫柔的聲音讓這個早已經哭累的孩子漸漸睡著了，Cherish也輕輕地把她放平在那張床上，隨後替她蓋上一層被褥。
“小文的父親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待到Cherish從床上起身，我出聲問道。
“啊，是每個孩子都植入在身體內的一個信號芯片，這些孩子受傷的時候就會向他們的父母發送警報……”
回答着的時候，她仍在看着這個已經睡着的孩子，嘴角露出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澀。
“她似乎不太喜歡家裡？”
Zing原本應該一直在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時消失掉了。
“正如你所見……這個孩子為什麼會討厭家裡我沒有問過她，但肯定不會無緣無故。”說著的時候，這個銀髮女子的眼神里多了些堅決，“我會保護好她，不論接下來會遇見什麼。”
“我會幫你的！”
顯露在金髮少女眼神里的那份堅決要更加單純一些。
“……”
我半開的嘴唇似乎是打算也跟着這樣說的，但不知為何停住了。而這片刻的猶豫已經讓我來不及再繼續下去，因為Cherish已經沖Zing露出了微笑。
“謝謝。”
或許是對她口中所說的接下來會遇見的事情害怕了吧？
……對，肯定是在害怕，因為自己沒有勇氣在管理局上層的監視下去做什麼違背AX行為準則的事情。
這樣的想法是正確的嗎？我應該去做那樣的事情嗎？
得出的答案很明顯，遵循AX行為準則。
所以我會繼續沉默下去。
“走吧，我們先出去，讓她好好休息。”
“嗯。”
走出門的時候，因為上課鈴已經打響的緣故，那些原本聚在走廊的孩子已經全部進了教室。
Cherish又回頭望了一眼，能看清的是，那雙手已經漸漸握緊起來。
“你應該先對機體進行修復。”
我的話讓她看了過來，在瞧見我手所指的方向後，低頭看了看自己攤開的手心，那些扎進皮膚的玻璃碎片依舊在那兒，甚至因為先前握拳的動作扎得更深了些。
“啊，的確是該這樣。”
“你難道沒有注意到痛覺警告……”
“我怕它會讓我分心，所以屏蔽掉了。”她笑了笑，隨即伸手將那些玻璃碎片硬生生地拔了出來。
鮮紅滲出得更多了，但對於AX而言，這些血液所起到的作用並不如人類那般重要。隨着她手臂的皮膚下漸漸亮起光路，那些猙獰的傷口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起來。
是怕會分心么……
“接下來去做什麼？要不要去給班上的那些孩子……啊對了，Limit說是兩個男孩在打鬧的原因吧，你可得好好去教訓一下他們啊！”Zing走到了她旁邊，往面前的空氣揮了揮拳頭。
“不……我們應該還來不及回班上。”
“誒？為什麼啊？”
沒有回答，她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在做着什麼準備。
而在這刻，一個通訊窗口也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畫面中出現的是那個之前在學校門口見到過的AX。
“你所負責的學生：邵依文的家長已經到達學校，請做好迎接準備。”
隨即切斷通訊，成了一片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