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中的昏暗也同時伴隨着這裡的死寂。
沒人願意說話，大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所以我們只是在這裡，和Cherish坐在同一側的座位上，陪她一起等待着。
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無法預測，但肯定不會太讓人愉快。
那位銀髮女子坐得筆直，從她的神色里看不出畏懼和猶豫。
“不害怕么？”
忍不住出聲，但在說出口之後便覺得後悔了。本就不會感覺到害怕的吧，這樣問得很多餘。
還是說是我自己在怕呢?
“害怕？”她側過臉看着我，隨即露出了一幅笑容，“為什麼要怕？”
“在第一類市民面前，我們沒有平等權。”
沒有任何一條法令會保護AX，我們根本沒有向第一類市民反駁的資本。
所以，一定不會贏的。
我這樣想。
“我知道。”
她只是默默點頭。
“可現在，我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情，所以不論結果如何……”
“正確的……”
這樣是正確的事情么？我不知道。
或許她就是我所見的第一個敢反抗第一類市民的AX。
不，也算不上反抗，她只是為了保護另一個人，或是一些人，而不得不這麼做而已。
“所以不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害怕的。”
她的確是在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堅定，同之前一樣。
“……我明白了。”
自己卻始終沒辦法向Zing那樣說出支持她之類的話。
稍有些刺眼的光線隨着門被推開而再一次照入房間。
走進的是一個打扮華麗的婦人，披在腦後的是明顯做過各種護理工藝而成的深棕捲髮，身上稍薄的黑色披肩配以顏色各異的數十個首飾，看上去莫名地有些違和。塗得深紅的嘴唇以及打着厚厚的粉底臉頰正顯露着她的鄙夷，當然，也包括了她的那雙成年人特有的渾濁眸子。
負責領她進門的那個AX在將門帶上之後便離開了。
這個婦人暫時沒有開口，只是在我們之間來回觀察着，最終鎖定在Cherish和Zing之間。
“聽說我們家文文的老師是一個長得很奇怪的AX？”故作刻薄的語氣。
這個人是在說她倆的長相很奇怪？
“您好，我是負責小文教育工作的AX：Cherish。”
“你！”
比起仍露着微笑起身向這個婦人打招呼的Cherish，一旁的Zing似乎更加憤怒。她想起身，卻被旁邊的埃爾文連忙按住了。不停搖晃着的腦袋在告訴她這樣做是不行的。
婦人拉開在我們對面的一張座椅，在將手中的皮質挎包往桌上重重一放之後，便死盯着Cherish坐下了。
“我就不扯些題外話了。”婦人伸出手，視線轉向了塗成深紅的指甲，“文文在哪？把她還給我。”
“小文已經睡著了，現在她需要休息。”
“睡著了？那把她叫起來不就行了，帶我過去。”說著，婦人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了身。
“她需要休息，這才是對她而言最好的……”
這句話卻只換來了婦人的怨毒眼神，她立即出聲打斷了Cherish。
“我才是她的媽媽。”
“這是在經過相關程式分析之後所得出的最佳……”
“你-算-個-什-么-東-西？”
不止一次的打斷，婦人隔着桌向Cherish探出身，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這句話。
“……”銀髮女子的視線垂了下來，能看見她握緊的手在不住顫抖。
“明白了？明白了就少說些有的沒的，帶我過去。”
似乎是以為她認輸了，這個婦人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掩蓋不去的得意。
“抱歉……我不會這麼做的。”
“……行啊。”
她從挎包里拿出了一個通訊儀器，隨即撥通了一個電話。“那我就讓校長帶我過去吧。”
她在觀察Cherish的反應，但事實卻似乎並不如她所願。
“我相信校長先生也會同意我的做法。”甚至連那雙手也不再顫抖了，銀髮女子抬起頭，直直的與這個婦人的目光相對，“為了您的孩子着想，請讓她好好的在學校里休息。”
這份倔強卻只是讓婦人更加憤怒而已。
“啪——”
清脆的巴掌聲。
Cherish很快側回了臉，和銀髮極為相襯的潔白肌膚上竟多了一條血印。
“嘖，真是臟手。”婦人看着指甲上沾染的血跡，厭惡的甩了甩手。
“咚——”
似乎終於是按耐不住了，Zing推開按住她的埃爾文站起身，拳頭直直砸在了桌子上，甚至讓這石質的桌面都出現了裂痕。
我明白她想做什麼，但這樣不行，一旦觸及到傷害第一類市民的禁忌，不論是誰也救不了她。
“不能這麼做。”
所以我強行將她按回座位，捂住她想大罵出口的嘴巴，隨即在她耳邊這樣說著。
僅憑我原本的力量沒辦法讓她待得老實，我不得不使用了能體來強化。皮膚下亮起的光路讓Zing安靜了下來。
她看向我，目光里透着些難以置信。但很快她便長長地吐了口氣，頭也輕輕點了點。
所幸我做得還算得上及時。沒有收到什麼回收的命令。
“嚯！還要另一個人來嚇我啊？”這樣說著的這個婦人刻意提高了聲線。
但她之前明明是被Zing砸桌的動作嚇到絲毫不敢動彈的。
電話接通了，屏幕那端的是一個最多二十齣頭的男性。
“您好？”
“你就是校長？你們學校里的AX都要打人了你都不管管啊？”
“我正在確認您的位置，請您稍等。”
他的確是在一旁確認着些什麼文件，視線並未朝向屏幕，不過很快重新正了回去，“在您旁邊的是在我們學校執教的Cherish，我會儘快趕到。”
隨即切斷了通訊。
“這個破學校還真是沒禮貌……從上到下都是。”這樣嘀咕着，婦人也將那個通訊儀器重新收回了包里。
“等着吧！你這破玩意兒肯定完了！”隨即大聲地放出了這樣的宣告。
“……”
從傷口溢出的血正順着她臉頰的弧線流動着，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視線在直直地朝着面前的婦人。
大概是又屏蔽了痛覺吧。
“……真是麻煩。”
先前一直在旁沒有作聲的李瞳終於肯開口了。
“現在是上課時間，大嬸，請不要大吵大鬧。”
“大、大嬸？你這……”
在這個婦人準備張嘴罵人的時候，李瞳已經伸手指向了她。
“先說好，雖然我不是什麼AX，但收拾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嘁，我難道還會怕你這個黃毛丫頭不成？”
“呵……”
婦人輕蔑的目光讓李瞳站起了身，拳頭也捏得噼啪作響。
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已經被Cherish伸手打斷了。
“已經夠了，謝謝你。”她對李瞳笑着。
“……我沒有幫你的意思。”棕發少女坐回椅子，臉也側向了一旁。
“這樣啊，那還是謝謝你了。”
“……”
至於那個婦人，即便依舊沒有露出什麼怯意，但在李瞳起身的時候，探來的身子也收了回去，大概的確是被李瞳冷冷的語氣和表情弄得害怕了。
不過，事情沒有向更嚴重的方向發展實在是太好了。雖然知道按照李瞳的個性，應該不會發生什麼衝突，但自己還是下意識地緊張了片刻。畢竟李瞳的身份特殊，作為改造人如果真要和普通人類有什麼拳腳的話，估計置對方於死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通過相關程式，改造人可以像我們一樣，通過鋪設在身體內的能體架構對自身的力量、速度等屬性進行強化，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然改造人較之普通人類壽命普遍偏短，但在其餘屬性上，二者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存在。改造人群體的增多也讓舊世界的格局發生了不小的改變。這些經過改造的人類還可以通過一些相關適配從而攜帶高能武器，這也是讓原本寬廣的生存空間只剩下這座城以及圍繞在城市四周的上百個集中區的原因。
‘雖然現有的生存面積還算得上寬，但與舊世界相比便如同是九牛一毛。’——常識模塊中是這樣形容的。
的確是發生過什麼，這個世界才會遍布起輻射，這座唯一的城市得以建立；也的確是經歷過什麼，才會讓改造人逐漸從當初的不可一世普遍沒落為現在的第三類市民。
但再往前，相關信息便成了一片不可辨析的模糊。
沒有訪問權限。
——被這樣拒之門外了。
門再次被推開了，走進這間會議室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性，也就是之前與這個婦人通話的，這所學校的校長。
雖然看上去的確年輕，但這個他的身上卻散發著一種讓人為之肅然起敬的氣場。
“唉喲，你這會兒才來啊，我剛才可是被好些個人給威脅了哦。”
“是么……”他的視線看向了我們這邊，但那雙眼裡卻沒有什麼波動。最後停在Cherish臉上，那道由於修復程式而漸漸開始癒合的傷口。
“能說明一下么？Cherish。”
“是，我身旁的幾位是管理局的相關人員，面前的這位是我所負責的學生：邵依文的媽媽，因為邵依文同學的受傷，她特地趕到學校，希望將邵依文同學帶回家，但出於對孩子現有情況的最佳考慮，我否定了她的請求。”
校長點了點頭，視線沒有移開：“傷勢呢？”
“已經進行過處理了，沒有致命傷，通過高性能的愈傷貼也能讓傷口儘快癒合，且不留下疤痕。”
“這樣的話，也不是什麼大事了嘛，邵依文同學的媽媽。”
校長換上了一幅笑容，隨即轉頭看向那個表情已經變得僵硬的婦人，“就讓邵依文同學在學校里休息一會吧，學校的醫療設施還是很齊全的。”
“你……”婦人似乎也不由得退了一步，“我女兒就這樣白白地受傷了？這個機器做了些什麼你就不管管？”
“但Cherish說她只是否定了你的請求而已哦？”
“你就這麼相信這個機器說的話？肯定是她弄傷了我的女兒！”
“關於這件事……”
我忍不住出聲去解釋，但還未過半便被校長揮手打斷了。
他眼角投來的餘光在告訴我一件事情。
現在解釋的話不會有什麼作用，甚至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混亂。
“我相信您口中所言的這些機器，他們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的。”
“我肯定不信啊！”
這個婦人彷彿是要讓整個學校都知道這一點，音量又提高了不少。
“這樣吧，Cherish，連接到學校監控數據庫，把那段時間的監控視頻數據調出來。”
“是。”
似乎是容不得那位婦人質疑，一段視頻已經十分通過投影窗口顯示在了半空。
畫面中的自己也是才剛剛到達教室，而那兩個男孩已經在那之前開始打鬧起來了。包括二人即將撞上窗戶，以及突然改向將後排的儲物櫃撞倒，整扇窗塌下砸中小女孩……事情的經過在這段監控視頻里展現得一清二楚。
“正如您所見，雖然Cherish也有未盡到提醒義務的責任，但這次的事件確實不是她所造成的。”
“那不可能就這樣算了吧？！別的班的孩子就不會像她教出來的這些一樣。”她指着畫面，但在那些孩子已經乖乖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大概是因為上課鈴響了，也或許是因為之前的事情，讓他們或多或少地都受到了些驚嚇。
“我會聯繫那兩個男孩的家長，為您女兒的受傷進行賠償。除此之外，本校也會因為設施老舊未及時更換的原因對您進行賠償。”
“你……”
婦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校長已經伸出了三個手指。
“光是我們的賠償應該都不會小於這個數的，即便這樣您也還是要繼續么？再往上層鬧的話，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哦？”
她的眼睛裡已經出現了動搖。
“也是……本就不是什麼太大的事，沒有往上邊鬧的必要……”
最後似乎是妥協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但視線又一次轉向了校長身後的Cherish。
“但區區一個機器還敢對我不敬的這一點，我是不會這麼簡單就放棄的。”
“您的意思是？”
“這頭髮簡直讓人看得作嘔！以後，我不希望在學校里再看見她！”
是要解除掉Cherish老師身份的意思么……不，應該還要嚴重一些，是想將Cherish逐出學校吧。
“……”
沒有直接回答。
這個男人回頭看向了他身後的銀髮女子，那雙眼裡依舊是那樣的古井無波。很快，視線又轉向了我們一行人。
“……如您所願。”看着我身上的黑色制服，他答應了那個要求。
“那行了，我把我的賬戶號碼給你了。”
“是，我們會在三個工作日內將款項匯入這個賬戶，給您添麻煩了真是抱歉。”
這樣似乎就能讓這個婦人滿意了，她有些得意地笑了一聲，也沒再繼續提出什麼無理的要求。隨即在校長叫來的一個AX的帶路下離開了這裡。
這個年輕的男人並沒有跟着離開。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繼而回過身，臉上露出了一副笑容：“可真是個麻煩的角色呢。”
“抱歉……因為我的失職……”
“沒事的，你又沒做錯什麼。”
校長看向她：“她不讓你繼續在這裡工作的這件事可讓我有些困擾呢，要是你不繼續當下去的話，學校里可就沒有那麼多活潑可愛的孩子啦……”
他停了片刻，隨即又繼續說道：“不過倒是可以在這位家長來的時候，把你藏起來就是了……”
話音在視線朝向我們的時候又停頓了片刻：
“你們是管理局負責回收的人吧？”
“是。”
見我們點頭，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輕輕頷首。
皮鞋踏在木質地板上的咯噔聲隨着這句自言自語的結束而出現，注意到的時候，這個男人已經走到了銀髮女子的身前。
略高的個子讓她不由得稍稍抬了抬頭。
“那麼你呢？決定好了？”
又突然這樣出聲問。
“是。”
兩個人的目光相接，彼此的眸間都沒有露出過動搖。
“這樣。”
點頭之後，這個咯噔聲也逐漸離遠，到門口時突然止住。
“……那我先走了？”
手已經放在了門的把手上，他還是回頭看了過來，這樣出聲問着。
長長的銀髮隨着鞠躬的動作自然地從耳畔垂下，幾乎快要觸及到地面。
“是，祝您擁有美好的一天。”
“嗯……再見。”
在門關上的聲響傳入耳朵之後，她才肯漸漸直起腰來。
那抹笑容似乎也隨之而消失掉了。
也或許沒有——
“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呢。”
像是鬆了口氣，她回身繼續沖我們笑着，“抱歉把你們也拖進這件麻煩事了……”
“沒什麼啦，能順利解決的真是太好了。”Zing小跑到Cherish的身邊，“雖然沒太聽懂你們在說什麼，不過這位帥氣的校長也是很偏袒你的嘛~”
“是嗎？”對此Cherish只是稍稍偏了偏頭。
“不過倒也的確花了不少的時間呢……”
“啊！這樣說起來……”
大概是埃爾文的話讓她突然想起了什麼，Cherish連忙跑到門口。
“孩子們肯定等急了吧……都快到下課……”
在開門的時候，眼前是聚集在這裡的那群孩子。連那位已經離開了有一段時間的校長也不得不停在這裡。
打開門的聲響讓他看了過來，唇角的笑容掩蓋不去，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沖Cherish輕輕點點頭，隨即便邁步離開了。
“Cherish老師，這是我們這次的練習……”
視線轉回，面前是兩疊厚厚的紙，由那兩個先前在教室後邊打鬧的男孩遞了過來。
同之前一樣，在紙上用筆寫着些歪歪曲曲的字符——
卻只有‘對不起’這三個字。
是在認錯吧。
“老師……對不起！”
看着這兩個朝她深深鞠下躬的孩子，Cherish的眼眶漸漸濕潤起來。
“……嗯，沒關係。”
她蹲下身，把他倆都摟進了懷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