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窗戶,這裡封得很死,唯一的出口是一旁那扇只能過一個人的木門。

火焰在那支白色蠟燭的尖上跳躍,照亮着這個還堆積着紙箱和一些別的什麼雜物的房間。

但即便這裡的東西多得甚至雜亂,也改變不了這個屋子家徒四壁的現狀,畢竟唯一能被稱之為傢具的東西也就只剩這張靠牆放着的木桌。

除去燭台,桌上還有厚厚一疊的淡黃色信封,幾乎無一例外地被撕開了一個口,裡邊的信紙放在一旁,不過全都胡亂地散在桌面,大概是被什麼人看過之後隨手扔在了這裡。

紙上的字體並不是手寫的,這個一看便能知道,再仔細瞧瞧的話,不難發現這些信紙上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同,就連文字間的間隔、段落的排列、落款處的簽名也都一致。

應該是同一個人,或是同一個組織打印了這麼數十封一模一樣的信,又通過一種不知名的方式寄送到這裡。至於原因——

閑得慌?

“嘎吱——”木門開合的刺耳聲在這間屋子裡迴響。

推門進來的少年身形消瘦,兜帽下的淡棕色頭髮留得不算太長,卻也足以將他的眉毛蓋過,與頭髮相同色彩的眸子里透着的是對什麼東西抱有的期待。單薄的漆黑外套大概和這個時節算不上太搭,這才會讓少年的鼻尖滲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也或許是走得太快,興許還跑了一小截,畢竟他現在氣喘吁吁的,完全怪罪那件外套也有幾分冤枉它了。

手裡的信封帶着和桌上那疊不同的純白,大概也正是因為顏色不同,才讓少年的眼裡還帶着些難以蓋去的興奮。

他伸手將蓋住腦袋的兜帽取下,藉著燭火的微黯光線在桌前將這封信慢慢拆開。

從唯一入口吹進來的風讓火焰急劇跳動起來,逐漸明滅的光線也讓少年意識到自己進來的時候忘記把門帶上,於是他又把拆了一半的信放下,跑去將門關上。

發銹的插銷是唯一能保證門閉合嚴實的道具,再三確認無誤之後,少年快步走回桌前。

塞在純白信封里的書信只是薄薄一張,少年卻也在藉著着微弱的燭火,一字一句仔仔細細地讀着:

致林軒:

我的摯友,久疏問候,近可安好?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才剛從堵車地獄中脫身到旅店。雖然最近總有聽聞‘我們正邁入新時代’的說法,但我想交通肯定會成為這其中的第一個阻礙,當然,徹底癱瘓的通訊肯定也要列入其中,這樣即便用筆寫下來了,也還要等好些時日的方式着實有些消磨我的耐性。不過總歸是好的,至少我們還能手寫這樣的文字來交流,不至於隔着一片汪洋就斷了聯繫。

聽聞即將發起新的戰役,各個暫居地的普通民眾都在試圖往這個與陸地有一水之隔的島上避難,拜此所賜,我也在貝爾法斯特停留了好些日子,所幸還是買到了一張往外開的船票,預定時間是在15號,說不定等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上船出發了。

你前些日子寄來的信件我已經讀過了,連同數張紅色的集結令一齊送來的,你的信里也提及到關於是否參加的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畢竟這就是我們從生下來那時起的職責,這樣的關鍵戰役肯定也不能缺席。不過我估算了一下到達的時日,我大概會錯過第一次行動的集結時機,你知道的,即便船到了,搭乘去你那裡的車也要花費不少的時間,如果到時候我不能趕到的話,你就先去集合報到吧,不必非要等着我一起去,況且以你的作戰能力,和我一起也只是會拖你後腿而已。

另外,聽說最近有一種新的機器加入了戰場,是由prototype改進延伸而來的新機型,有比prototype更加強大的作戰能力,特別針對與改造人的作戰進行了能力強化,這次集結的原因說不定就和這件事情有不少的干係。總之,一切小心為上。

祝萬事稱心。

                                                         你的朋友:艾伯特

                                                         新曆44年4月11日

沒有去再讀一遍的打算,大概是覺得信里的消息並不如自己預料的那樣。雖然只是片刻,但少年的表情里的確顯露出了不小的失望。

將手裡的信放下,他看着桌上那堆鋪得散亂的信封信紙,突然走起了神。

興許是在考慮要不要參加信中提及到的那個什麼集結,也或許是在認同這位寄信過來自稱是他朋友的人關於新機型的分析,總之,他現在是因為思考着些什麼東西出了神,而且用掉的時間還算不上短。

蠟燭還剩下一小截,化掉的部分在燭台的凹槽里凝結,成了有些詭異的形狀。

似乎終於是拿定主意,他的拳頭突然握緊,隨即動身開始在屋子那些堆得亂七八糟的紙箱里翻尋起了什麼。

不是衣服,不是被褥,也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塑料餐具。

拿到手的是一把寬大的轉輪手槍。金屬槍管上刮擦的痕迹證明着它誕生時的古舊年份,不過似乎被保養得不錯,並沒有什麼發銹的跡象。只見他把槍往旁輕輕一甩,轉輪‘咔噠’一聲從槍身中分離出來,六個彈倉空空如也。

摸了摸衣兜,又摸了摸褲袋,沒有需要的東西。

於是他伸手把面前的紙箱整個倒了過來,大小各異的東西隨着重力貼合在地面,而金屬質物件跌落時的特殊聲響讓他沒再繼續伸手翻尋,大概是已經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了。

卡在地板縫中的,一顆足有他半根食指長的子彈,彈頭上亮着的猩紅熒光多少有些讓人在意。

捻起來握在手裡,他又用同樣的方式翻尋起其他的紙箱,這樣很快找齊六顆,隨後將它們仔仔細細的塞進轉輪中的彈倉。

“咔噠——”轉輪重新回到了槍身,槍也插進了綁在大腿上的黑色槍袋。

林軒走向唯一的木門,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半途折返,隨即拿起放在桌上的數十頁書信,連同那些顏色各異的信封一起,放在了蠟燭的火焰之上。單薄的信紙很快被火焰吞沒,一下子讓整間屋子亮堂起來,少年並沒有將它們吹熄,反倒是將這些着了火的信紙往那些堆積在牆角的紙箱上一扔。

木門再次閉合,兜帽也重新罩住了他的頭髮。有些沉悶的夜空下,這間處在半山腰的屋子燃起了火光。但這並不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因為離這兒不遠的那座城市,火焰和濃煙還在繼續升騰着。

少年要穿過那座城。

雖然進入城市是被禁止過的,但從城中穿行而過的路線離要去的地方最短,為了省時間,他便這樣做了。不過說到底,那些所謂的禁令對他而言也只是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畢竟沒什麼人可以真正管得到他。

除去他回蕩在街道里的腳步,還有些因為持續燃燒而導致結構崩塌的垮塌聲,誇張的巨響讓他稍稍瞥了一眼,隨即又收回視線,步調加快不少。

那彷彿可以說成是整座城市地標建築的鐵塔已經倒下,成了壓垮周圍建築的罪魁禍首,街道間胡亂停靠的汽車被火焰燒得漆黑,玻璃碎屑連同着已然乾涸的血跡,散落在城市中幾乎每一個角落。

沒有什麼因為火炮槍聲而驚叫的婦女兒童,也同樣不會有因為受傷而痛苦嘶嚎的男人士兵。

距離這座城淪陷的時間已經差不多快一周,一直沒有下雨,也沒人試着去滅火,這座城裡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在燃燒着,代替那些已經失去電力而無法繼續工作的路燈,提供着看清前路的光線。最開始幾天還有殘留在城市裡的普通士兵,他們中的一部分選擇投降,一部分還在繼續開火抵抗。到後來,短缺的食物水源讓他們中的大部分倒在了城市的陰暗角落,餘下的少數也已經沒辦法握緊槍支。

“這是為數不多的普通人類軍事據點,據情報得知,這裡的士兵還在延用着老舊的武器裝備,攻下這座城對我們而言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回憶着那個青年意氣風發的話,周圍的殘破景象也讓他陷入沉思。

那時,氣勢洶洶的部隊集結在城頭,上百輛坦克集結成群,定點架設的機槍火炮數以千計,埋伏在各個建築中的士兵更是數不勝數。

而在這些密集的槍口對面,只是一個不到千人的團體,沒有統一的制服,沒有厚重的武裝,甚至連拿着的武器也是各式各樣。

只是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身份,令城頭士兵們聞風喪膽的名詞:

改造人。

突破這厚重鋼鐵防線所需的時間不到5分鐘,士兵們不得不放棄防線,轉移到城市中密集的建築群內,而這幾乎是單方面獵殺的巷戰,也只是持續了一小時而已。戰役在半天之內結束,餘下的清理戰場也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某個倉庫里找到士兵們的軍糧之後,這些改造人們便放棄清掃工作,轉而舉辦了一個持續好些時日的慶功宴。

數百輛坦克殘骸堆積在一起的景象着實有些別樣的壯觀,不過少年從這裡走過的時候卻並沒有多的去留意,大概是已經司空見慣了。

在這之後,能看到一個由數十輛巨型卡車圍成的營地。這是要去的地方。

一大簇篝火的光線將這周圍照得明亮,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把守着唯一的入口。雖然少年的步子沒有因此停頓分毫,不過頭卻埋得低了,讓兜帽遮出陰影完全蓋住了他的面龐。

“站住。”

沒有停。

“我說讓你站住!”

粗實的手抓住了單薄的肩膀,這才讓這個企圖加快速度衝進營地的少年停了下來。

穿着紅色襯衫的大漢低頭一瞄,神色里隨即露出了些譏諷。

“嘿!又是這軟蛋兒!”

“我說你小子怎麼又過來了?攻城的時候你不參加老大沒說你就算了,讓你代表我們幫派去參加個什麼集結你也沒聲兒,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大啊?”另一個大漢的臉上有着一道長長的刀疤,正厲聲數落着這個黑衣少年的不是。

林軒抬起頭看了看他們二人,沒有回應。

篝火的暗紅光線讓兜帽下這張帶着幾分消瘦的臉龐多出了些別的什麼東西。

“你悶着聲是想幹嘛?欠揍啊?”

帶着猩紅光路的拳頭立刻抬了起來。

“疤臉,住手。”

正逐漸往這邊靠近的聲音讓這個疤臉男的拳頭又放了下來。

“算你小子走運。”

抓住肩膀的手鬆了開來,林軒活動了一下手臂,另一隻悄然握住槍柄的手也慢慢收了回去。

確認這兩個大漢不會再做出什麼攻擊行為之後,少年邁步進了營地。

正在篝火前等着他的是一個穿着一身白色西裝的青年,俊朗的外表配以一幅極為相稱的和煦笑容,讓人看了難以心生惡意。

“艾伯特寄來的信你看了吧,考慮得怎麼樣了?”

“嗯。”林軒點頭,沒再說別的話。

“那好,明天我送你過去,今晚你在這裡住,就別回你的小窩棚了,順便讓醫生替你準備一下要用的東西,況且不能讓別人說我們這兒太寒酸,也讓她給你準備身合適的衣服……”似乎已經明白林軒點頭的意思,這個男人轉過身,一遍說著一邊往營地深處走進去。

伴着木材堆燃燒時的‘噼啪’響動,林軒出聲打斷了他。

“……明天,太晚。”

這個扣着兜帽的少年說話很慢,兩字一頓,像是才剛剛學會怎麼用聲帶發聲。

“誒?明天不是差不多嗎……明天一大早我們就出發……”

“現在,走。”

白衣男抬手看了看手上的金手錶,時針正處在‘VIII’和‘X’之間。

“可現在這麼晚……”

“我,現在,走。”

“……”

與那雙眼睛對視,這個白衣男很快便敗下陣來。

他嘆了口氣,向林軒遞去一把鑰匙:“真是犟不過你,那好吧,你騎我的車去,路上注意安全……也不用我操心這一點吧。”

“嗯。”

接過鑰匙后,他便轉身向著來時的入口走了出去。

在經過正在門口把守的兩位大漢時,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咄咄逼人的視線。所幸少年帶着兜帽,只要將背朝着他們,便什麼也感受不到了。騎上摩托車的動作很熟練,少年掀開兜帽,換上了一個黝黑的摩托車頭盔。隨着車鑰匙的擰動,發動機的轟鳴聲響也傳入耳朵。

車很快開了出去,沿着營地後方那條不知通向何處的筆直路面往前。

即便摩托車燈已經隨着距離消失在了夜色里,這位穿着一身白色西裝的男人也還是在營地口久久望着。

“老大,您把您的愛車都給那小子騎了啊?那小子可是出了名的不愛惜物件……”

“讓他騎吧,多大點事,摩托車沒了再去找一輛就行。”這個男人並沒有因為門口疤臉男的話移開視線,微微皺起的眉頭裡的確是在擔心着些什麼,“這次改造人集團間的緊急集結,估計不是什麼輕鬆的事,要是這孩子能活着回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小子究竟有什麼值得老大您這麼關照啊……”

“肯定是因為他很厲害啊,不然為什麼集結令要發到他手上,而不是每人一張啊?”白衣男撇撇嘴,有些抱怨地看了看正杵在門口的兩個大漢,“況且連我都沒有收到,你說是有多厲害?人家林軒可是連續奔襲三十多公里路都能用拳頭敲爛一個‘鐵皮罐頭’,你再看看你們,一身橫肉,跑兩步就嫌累,也不知道你們是哪裡來的膽子還跑去笑別人。”

至於他口中的鐵皮罐頭,代指的是最近突然湧現在戰場中的人造物,對外宣稱的名字是‘prototype’,因為看上去就像個有着人形的水果罐頭,所以就叫鐵皮罐頭。據傳是某個普通人類的科技研究中心造出來的作戰兵器,也正是目前改造人和普通人類間的戰役勝負僵持不下的主要原因。

“那老大……這小子這麼厲害,你還擔心什麼……”

這次白衣男的眼神里換上了莫名其妙的嚴肅。

“難得集結一次,還是給各個集團中的精英發的集結令,也不知道是在打着什麼算盤……”

“既然是老船長那幫人發起的,估計也不會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倒也是……”白衣男點頭,語氣卻並不像是釋然了,“回去了回去了,你們兩個守夜可不許給我睡著了啊。”

“得令,老大!”

二人又杵得筆直,目送着白衣男走了進去。

營地里的景象算不上什麼特別,估計唯一值得在意的東西就是這簇漸漸變小的篝火。到第二天早上,只剩下些飄散的煙還在這周圍盤旋。至於門口守夜的那兩個大漢,早已經倒在地上睡得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