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我喚醒的是一陣敲門聲。

房間里的其他兩位少女睡得正香,看看窗外,天也才蒙蒙亮而已。這個時間是誰會到這裡來呢。

打開門瞧見的是那頭顯眼的金色短髮。

“哦!是妹妹……”金絲鏡框后的眼睛像是驚訝了一陣。

“……誒?”

“我是說早上好,李月。”

“早上好,傑森,你這麼早過來……啊……”我也突然想起伊芙說了明天一早傑森便會來接她這件事,“稍等一下,我去叫醒她。”

“那倒不必了,這麼早讓這位天才少女過去肯定會惹她發脾氣的,待會她起床之後告訴她讓她自己找時間回去,就不特意來接了,我接下來還有個會要開。”抬手看看錶,他的眉頭也皺了一皺。

“這麼早就要去開會?”

“只是我要早些去準備而已,還有一件事,”

就像上一次來找我們一樣,他這次又遞來了一疊文件,“從今天開始,你們第三類後勤臨時抽調到前線運輸隊列,負責運送重要戰略物資……”

這突然的消息卻意外地沒讓我發愣,或許是早已經從符舜口中聽到了類似消息的緣故。

“不過究竟是什麼情況……就連我們這兩個人也要調過去?”

“和你的出處有關。”

“出處?”

“對啊,你不是從那邊來的嗎?”

他抬手指着某個方向,臉上那笑容滿面的神情只讓我心頭一緊。

是暴露了?明明最近也沒有和他有過什麼接觸,還是說,自己又在什麼時候被他所謂的眼線抓住了把柄……

“偷聽不是什麼好習慣……”我的語氣變得冷冰冰的。

“什麼偷聽?這不是你們自己說的嗎?”

他的反應讓我想起,現在的身份是被AX追殺的改造人來着。

“抱歉……只是反應過度了,請不要在意。”甩甩頭,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像是睡眠不足的樣子。

“反應過度?哈哈,”他又笑了,但現在,那雙狹長的眸子也微眯起來,“看來上次的事給你留了不小的陰影啊。”

“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喜歡被人跟蹤的。”

雖然那神情里還是殘餘着些懷疑,但只要這樣將他的思考方向引偏,他直接懷疑的部分就不會是我的身份,也只能怪自己實在沒有細下分析就開口了,“你剛才說到突然調度這件事和那邊有關?”

“對,我們在‘城市’的線人已經得到了可靠情報……好像是人口膨脹還是什麼新的科研項目……總之各種亂七八糟的原因,最多三天,就會有數隊人馬出發對城市周圍300公里範圍內進行所謂的安全性檢測,很不巧,我們的因蒂斯城正好處在這個範圍內。”

“啊……”

“今天的會議之後你們就臨時調入前線部隊,按照文件上邊規定的批次往瑞達普辛運送物資……”

“但是……”我打斷了他,“我們走了的話,他們怎麼辦?”

“他們?”

“那些病人……所謂的‘殘次品’。”

“……你是還沒睡醒嗎?”嘆了口氣,他揉揉額頭。

“我想我現在非常清醒。”

“既然你都知道‘殘次品’這個稱呼了,那你也知道他們對於我們來說是什麼吧?”

“……”

我的確知道,但絕不會講出口,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大概是自己的固執,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我便只剩得下妥協了。

我注視着他因為這片刻沉默而張開的嘴,從中說出的正是自己不願講出來的兩個字:

“累贅。”

“……為什麼?”

“我理解你現在的憐憫,但這是事實,像你這樣抱以同情的人不少,所以我們才會設立一個安置處,並且分配專人照顧,我想這已經仁至義盡了。”他回答得很淡然,甚至沒有變動語速。

“仁至義盡……”

我不明白他說出這個詞的時侯內心究竟在想着些什麼。

“且不論所謂的派別問題,你也知道他們只是克隆時的失敗產物……”

“所以……”

我打斷了他,

“是因為沒有利用價值,他們就被拋棄了?”

他突然緘口不言。

“是這樣的吧?”

我質問,用一種等待他確認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我倆的視線交匯許久,誰都沒有服輸地移開。

“那麼,你想怎麼做?帶着他們一起轉移?這種事情文件里已經寫好了,為了項目的保密性,失敗的新型改造人轉移工作放在最後一個批次進行,雖然是‘視情況考慮進行’,但這件事情已經被提上了議程,他們似乎不太像你所說的那樣被拋棄?”

是么……我下意識地想去確認手裡的文件,但又放下了。他並沒有在這種事情上騙我的必要。

“他們不能和我們一起走?”

“你是在開玩笑?能用的載具有限,而且光是那些沒辦法走路的人都有幾十個,帶他們一起走,是想拖累其他人都被發現?”

“……”

他的話在理,我沒辦法反駁。

“好好完成你的工作,別整天為一些你改變不了的事操心。”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雖然上一次是‘已經決定好的事’,但也僅僅是換了個說法。所以到頭來,自己還是什麼都做不了,期望改變的一切,都還延續着那令我厭惡的模樣。

“看樣子你確實是起床氣比較重,不打擾你了,回去補會兒覺吧。”

他轉過了身,朝着樓梯口邁出了步子,我瞧不見他現在的表情是什麼樣的,但那離開時的步調急促,彷彿是在想着快些離開這裡。

“在你離開之前,我有一個請求。”

“怎麼?”

“他們轉移時需要的人員,能不能把我算在其中?”

那副神情像是突然鬆了口氣:“……我儘力這麼安排吧。”

“非常感謝。”

沒再多說,他快步下了樓。在我進屋關上門之後,那腳步聲也從耳畔消失不見。或許的確是該像他說的那樣去補個覺吧,自己今早的這些舉動都顯得太過奇怪了。

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在意?

“所以說……”

雖然這聲音刻意壓低了不少,但它來得實在突然,所以我也嚇了一跳,看過去的時候,李瞳已經從被窩裡坐了起來。

棕色的頭髮睡得亂糟糟,但她看過來的眼睛裡卻沒有絲毫倦意。

“啊……你醒了。”

“所以說,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這件事情上死磕啊?”

“……你就把它當作是我的固執吧。”

我試着對她笑。因為實在是不知道該露什麼表情才好,於是到最後只好請出這作用幾近萬能的微笑。

“懶得管你……現在倒好,又莫名其妙多了一件事情要做。”

我愣了半晌,直到她又一次鑽進被窩,這才突然明白過來。

“謝謝你。”

輕哼一聲大概是她已經坦然接受的意思了。

我又重新靠在了牆邊,窗外朦朧的天空已經帶上了幾分陽光的色彩,今天會是個好天氣,或許對他們而言,只是少了兩個管理人而已,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還是會繼續下去的,藍大概會又一次去觸碰太陽,聞聞她喜歡的那個味道,只要她還露着那樣的微笑,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我會這樣想,或許只是企圖藉此寬慰着自己又將滿溢的愧疚。

說不準呢。

閉上眼,她的那些話又迴響在了耳邊,我想象着,用自己幾乎被扼殺掉的想象力,在腦中重新構建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即便沒有視覺也看得到的世界。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學會那種特殊的交流方式,不至於讓我和她‘言語不通’。

很快動身了,甚至比想象中的還要快一些。

在將伊芙送走之後,我和李瞳匆匆趕到公園所在的位置,向‘病人’們說了這件事,本來我都做好了被抱怨的準備,但他們卻都對此表示了理解,告訴我們說會配合好我們的工作,不用我們操心。還沒來得及對他們說聲感謝,來接走我們的小卡車便已經在外邊的公路上摁響了喇叭。

不過在臨走之前,李瞳將我們初來時穿在身上的那件灰袍從衣櫃里翻了出來。

“為了少些不必要的麻煩。”她這麼解釋,戴上兜帽遮去了面容。

彷彿整座城都隨着天亮而忙碌起來,視線所及之處都是些忙着收拾家當行李的商販旅人,聽車廂里其他幾個人的交談,所有的雇傭軍都會集中到一個地方,開始分批次向‘救贖之城’瑞達普辛運送物資。

抵達的地方是一個足以容納上萬人的廣場,亂七八糟的集結隊列讓現場看上去一度混亂不堪,四處的人群都圍成了一個個小圈,自顧自地談論着些什麼,當然,這上千個小圈中只有我和李瞳被排除在外,畢竟這身裝束看上去就是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樣。

“所以究竟要多久才來,吵死了。”

“還請你稍安勿躁……”

看她一幅想揍人的樣子,我連忙出聲。大概也要怪我們旁邊那位壯漢嗓門大得出奇,光是開口就能惹得周圍的注意,更別說笑起來,都讓人直捂耳朵。

所幸到廣場中央講話的傑森來得還算及時,至少是在李瞳動手打人之前趕到了。

“安靜一下,現在開始說明事項……”

在他開口之後,這裡原本的吵鬧也終於是停了下來,大家直直地望向中央,安靜聽着接下來的安排。台上的金髮男子也算是說得簡單易懂了,幾乎沒用過什麼生澀的詞彙,況且講的全都是分配給各個職位人群的具體工作事項,即便如此,也還是有些人抓抓腦袋舉手說自己沒聽明白,先前那位大嗓門壯漢就是其中一個。

不過傑森只是用一句‘那你們過來私底下找我’便將這些舉起來的手給打發掉。

接下來就忙碌起來了,我們第三類後勤所負責的部分正好和前線部隊一致,負責搬運重要部件,於是在某個看上去像指揮官的人的帶領下,我們又風風火火地朝着城中被標註有‘科研區’的地方進發。抵達的時候大部分東西已經從地下搬了出來,那些穿着白色大褂的男男女女也正陸續從其中走出。

看這些被封裝得嚴嚴實實的大件木箱,估計是和之前聽到的那個叫做‘Armor’的東西有關,因為用來搬運的器械有限,只能負責一些較重的箱子,其餘輕一些的還是要交由這上千號人一個個地將它們抬上貨車。改造人在搬運重物的時候倒是有些先天上的優勢,不過這裡的人像是很介意自己身上發出的光亮,所以即便是那些被指明了身份,也還是和其他的普通人一起齊心協力地搬起箱子來,雖然這讓我們倆困惑不已,不過也算是替我省了些麻煩,我便沒再多問了。

從早上開始,貨車裝滿開出去再換一輛新的進來,我們的搬運還是在繼續着,但地面的貨箱卻絲毫不見少,到中午飯點休息時,大多數人都已經累得大汗淋漓,一邊端着飯盒狼吞虎咽,一邊口齒不清地抱怨這天氣實在是熱。

雖然我和李瞳是準備安安靜靜地度過這段休息時間,才好不容易在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人不多的位置,但不出片刻便被一位金髮男找上門了,於是周圍的視線都湊攏過來。

“李月!正找你呢,啊,李瞳也在……你們戴着帽子幹嘛,不熱嗎。”面前這位男人還是一幅西裝革履的模樣,打理得整潔的衣裳和髮型中尋不見絲毫被汗水打濕的痕迹。

“中午好,傑森。”

我不得已取了兜帽,沖他打聲招呼,不過身旁這位少女卻是想裝作看不見一樣端着飯盒轉向一邊。

“怎麼你姐姐還鬧脾氣了?”

“這倒沒有……”

我試圖矇混過去,畢竟自己也不清楚她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明明剛才還在怨氣衝天地抱怨,按照她這總愛挖苦人的個性,也不至於見到傑森過來就突然緘口不言了吧。不過傑森也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計較,很快便移開話題講起了正事:

“今早上你說的那件事情已經辦妥了,照我估計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最後一個批次的運送也會開始進行。”

“非常感謝。”

他意外地是個守信的人,況且還刻意找我這一點更讓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所以你也自然把我的名額算在其內了吧?”那扭到一邊去的腦袋這時才終於正了回來,不過因為戴着兜帽,我瞧不見她現在是露着什麼表情。

“怎麼,這時候開始心疼妹妹了?”傑森一挑眉頭,話語裡帶了幾分玩笑的意味。

“哼。”不過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沒有多說什麼。

“你要跟着去就直接去吧,那邊我會去說的。”

得到這樣的答覆之後,她便又扭頭吃起飯來。

“你姐姐還真是怪,我今天好像也沒惹她啊……”傑森這一臉無奈的模樣也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到最後自己只得是變了話題。

“那具體一點的時間是多少?我是指返回來接他們的時候。”

“這倒說不準,這裡離瑞達普辛有好幾百公里,估計你們這第一批次到的時候,剩下的幾個批次都已經上路了。一次往返大概是三天,我們正是瞧見那所謂的考察隊行進方向有偏差,才把這最後一個批次的運輸安排下來,估計三天也足夠讓你帶他們撤到安全的位置。當然,這次行動是你們臨時編入一個小隊,一切行動可要聽指揮哦?”

“嗯。”我想自己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說完這些,傑森打個招呼便轉身離開。而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李瞳所說的‘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是什麼意思,畢竟周圍的視線已經牢牢將我們二人鎖定住了,以至於一下午的工作都不太自在,而且關於我們的傳言已經從‘被傑森訓話’演變到‘和傑森有一腿’的程度。不過既然李瞳都在充耳不聞,我也沒有理由去試着解釋什麼。

一直到傍晚,沒有貨車再開進來,地上的各類箱子也才算是搬運完畢,我們負責搬運的人員也順着大貨車開出的路線往城外趕去。

貨車排成一長隊沿着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壯觀。接下來我們的任務便是在路上看護好這些木箱,每十個人安排在一輛車的貨箱里,而由於我們編入的時間比較近,我和李瞳登上的自然是最後一輛。

出乎意料的是隨後發到手裡的一把老舊自動步槍,以及三個填滿子彈的彈夾。莫非是覺得要拿着槍才有些守備貨物的感覺?我想這裡的人應該都清楚,這種未經過任何改裝的槍械甚至連改造人都無法擊退。

車裡的人都無聲地接過,彷彿習以為常,要不是我這些天一直在李瞳左右,瞧見李瞳這毫不在意地將槍靠在肩上的舉動,估計也會以為她是什麼時候接受過類似的安排演練。不過既然大家都沒說什麼,我也不好意思再發問。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一直要到所有貨物的運輸確認完成為止才能出發,到引擎發動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了,估計白天的勞累確實讓他們睏倦,這時車裡的大夥都或多或少地打起了瞌睡,就連李瞳也是一幅睡意十足的模樣。

“想睡的話就先休息吧,我會一直醒着的。”我壓低聲音對她說道。

“嗯……”

她腦袋一斜靠到了我肩上,再次去確認的時候,這位棕發少女已經閉眼睡著了。

轟鳴的發動機讓整輛車輕微顫動着,我重新戴上兜帽,望着漸漸離遠的因蒂斯城,直到這時,自己才有了些離開‘城市’的感覺,可以真正作為一個無拘無束的個體,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明白自己突然產生的這種想法,畢竟從來這裡起就一直沒有考慮過以後的事。說來也是奇怪,明明定下決心的時候是那麼的堅決果斷,但自己從那之後彷彿就一直在用各種理由作着推脫,潛意識地將它們束之高閣,要在被人點破之後才會明白過錯,於是莫名憤怒,自怨自艾,卻又不知從何改起,到最後只會是一個無法跳出的漩渦,越陷越深……

找不出緣由,就像自己永遠不知道怎麼去和藍講述這些星星那樣。

說起來,今天也看得見啊。

抬頭的時候,那片繁星盡收眼底,這空曠的原野找不到遮去星空面貌的建築,那一片浩瀚彷彿近在咫尺。它們在天空游移得緩慢,但不論車速急緩或是地形曲折,卻始終蟄居在自己原本的方位。

我忍不住想——

星星在看我們的時候,會不會也這樣覺得呢?或者說,我們眺望夜空時的雙眼,就是它們眼中的星星?

因為這樣解釋的話,只要一閉眼,好像就瞧得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