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的確如傑森所說,三天時間足以在兩座城間進行一次往返,不過我們返程的時候並不會裝什麼重重的貨箱,車可以開得快些,耗時自然也就少了。至於那座瑞達普辛城是什麼模樣,因為一下車我便急着尋找進行最後一個批次護送的隊伍,甚至連城都沒有進,也自然不清楚裡邊具體的樣子。

返程的小隊是臨時從第一批次護送隊列里抽調出來的,除我們之外都是前線部隊的人員,總共二十人,並且配以四輛的運兵車,至於武器配置,和來時還是沒什麼區別,畢竟發到手裡的那支步槍沒有收上去。一人駕駛位,另一人坐副駕,剩下的三個到後邊的車廂,大概是實在不放心交由我們倆駕駛,我和李瞳只能到車后,說來也巧,另外一個人正好認識。

“真是巧啊!”

是那位名為符舜的男子,瞧見我們倆之後便立馬笑容滿面地打了個招呼。

“這都能遇到……”我旁邊那位棕發少女倒是一臉嫌棄的模樣,“你是不是跟着我們過來的啊?”

“哈哈,怎麼可能,純屬巧合,”他很自然地在我旁邊坐下,槍也放在一旁,“我都才知道原來你們是被抽調到和我們一個梯隊了。”

“原來如此。”

少女點點頭,“所以你明明只是個預備兵?卻還是到這次返程的隊伍里來了?”

“你不知道嗎,這次返程的小隊都是預備兵哦?”

這句話讓李瞳的眉頭皺了起來,但等了好一會兒她也沒出聲,所以我只好率先發問:

“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地方嗎?”

“只是覺得那傢伙真會算計。”

“……什麼?”

“沒什麼,應該是我多慮了。”

引擎發動,我們的折返之途也算正式開始。由於需要避免和後邊幾個批次車隊直接相遇,我們需要從另一條道上繞一截,不算平整的路面讓我們都沒了什麼聊天的閑功夫,光是保持住平衡都已經需要足夠專心了,更別說還要去想什麼有趣的話題。

不過最後還是會回到原本的平坦路上,一直的沉寂也總算是被打破,因為符舜突然向我遞來了一件東西:

“這個送給你。”

“誒?”

一枚羽毛狀的胸針,銀質的主體上鑲嵌着一枚藍寶石,那樣夾着些亮白的藍色我見過,不止一次,就像那雙眼睛,也像那片星星。

“上次不是說要好好送你一個禮物才行嘛,不過因為這幾次集結得有些突然,沒來得及給你買一個……”

原來是這件事,他竟然還記掛在心上。

“啊!不用了!非常感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沒有佩戴首飾的必要。”況且上次他說這件事的時候,自己應該是有拒絕過的。

“……是覺得不好看么?”他突然失落的模樣讓我莫名慌亂起來。

“不,不會,我非常喜歡這樣的顏色……”

“真的嗎!這本來是我準備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我猜她也會喜歡這個顏色的……”他摩挲着手裡的那枚胸針,喃喃自語,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頭看過來,語氣有些慌亂,“雖然不是新買的,不過我是覺得這挺適合你才送你的,不要介意啊……”

“當然不會,不過我真的……”

“真是的……”又想拒絕的時候,一直在旁的李瞳出了聲。“別人都送給你禮物了不好好接着可是很不禮貌的啊。”

明顯是對我說的話,但她的視線卻在看着符舜。

“可是我……”

“拿着吧,你能接受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非常感謝……”

符舜這次把胸針塞進了我手心,再拒絕的話好像的確是不太禮貌了,我也只好點點頭沖他道謝。

菱角分明的藍寶石折射着陽光,這發亮的模樣讓我看得入神。

“這樣說起來,”

突然想起了些事,我連忙看向李瞳,“李……姐姐你不是說找符舜有些事嗎?”

“……昨天本來是打算找他的。”看樣子她還記得,不過聽口氣似乎是在什麼時候已經將這件事作罷了。

“是什麼事啊?”聽聞,這位穿着迷彩服的男子也感興趣了起來。

“不,就在剛剛,我覺得不用找你了。”

“什麼啊……”

棕發少女輕笑一聲,便往我的旁邊挪了挪,隨即掩着嘴湊到我耳邊說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有機會體驗一下呢。”

“……體驗?”

“噓——”

是什麼不能說出口的東西?想了半天,我也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在說什麼悄悄話啊?體驗什麼?”

“偷聽女孩子的悄悄話不是個好習慣哦,哥哥。”

“誒?”

“唔!”

突然的稱呼讓我一陣意外,至於那位被叫做哥哥的人,竟然已經滿臉通紅了。

“這……這玩笑開得還真是措不及防啊。”

“哈哈,看起來這一路上會很好玩了。”

李瞳咯咯地笑了起來,很少看見她這麼開心的樣子,不過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摟住我的手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所以只好獃坐不動,盡量讓自己的表現得沒有那麼不知所措。

所以……究竟是為什麼呢?還是說最好不要思索原因了?直覺告訴我如果開口指出來一定會惹她生氣的。

一路上倒也的確不算無趣,似乎是符舜提起自己看到過很多有趣的故事,於是這一路上他便成了李瞳口中的‘故事機’,動不動就是一句‘無聊了,講個故事’,而符舜就會笑着埋怨‘你是小孩子嗎’,接着思索片刻講起故事來。不過大多數時候李瞳都會突然將他的話打斷,接着就是調侃他這是像在給小孩子講睡前故事一樣的神情,或是打趣他這‘從三歲小孩的故事書上’看到的童話故事,每次都惹得他倆突然哈哈大笑,而不知道笑點何在的我只能茫然地來回看着他們,當然,這也成了他們的笑料之一,於是李瞳一臉認真地杜撰了一個我的‘過往’,說我是從小被她打頭打傻了才會看上去這麼獃獃的,符舜還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吃驚的神情。

雖然感覺自己一句話也摻不上,不過看他們愈發興緻勃勃地聊天,光是這樣聽着我也不會無聊。偶爾也會突然走神,回想這段時間來所經歷的一切,感慨一天的時間似乎變短不少。

或許只有這樣乘着車的時候,自己才願意讓這些一直壓抑住思緒飄散,它們大概是帶着燃油味的空氣,一陣陣刺激鼻腔,也或是車過之後揚起的煙塵,遲遲不肯散去。

但不論如何,在我側頭望向天空的時候,那記憶中的籠罩着整個世界的暗灰色已然消散。

……

“按照安排好的兩隊分頭行動,快點收拾準備撤退。”

“明白。”

被安排為‘隊長’的是一位戴着漆黑頭巾的高個男子,看他握槍的姿勢便能知道他已經習慣於做這樣的事,至於我們這二十人為什麼會被分成兩隊,是因為在半途休息時接到了來自上級的聯繫,據說是因為有部分資料遺落在了實驗室,所以需要我們這個小隊去取回來,因為接送那些‘病人’的確不是很需要人力,這位隊長便決定只讓五人負責接送,剩下的十五人去實驗室翻找。

而熟悉去往公園路線的我和李瞳便成了這五人小隊的指路人與‘小隊長’,那位少女自然是對這個稱號嗤之以鼻的。

入夜,整座城都瀰漫著死寂的,不論是商販旅人還是雇傭軍都已經撤離,供電也不再繼續,路燈徹底失去了光亮,我們只能依靠車燈分辨清路線。所幸路程不遠,不出片刻便到達了目的地,打開車門,我讓包括符舜在內的其他三人在車上等候,接着便下車和李瞳一起快步走了進去。

自己實在是有些擔心那些‘病人’,在這無人照顧又不再供電的城市裡,只靠着我們臨走前送去的幾口袋食材存活。從我們出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天。

不過眼前的所見似乎一成不變,這裡還是充斥着特有的寧靜,不禁鬆了口氣。入夜之後他們便會就寢,視線所及的地方找不出什麼人影,出於需要儘快撤離的要求,也只好把他們全部叫醒了。

“二樓就交給你了?”

“嗯。”

漆黑的樓道應該會成為她的阻礙,但在考慮到這點的時候,自己已經沿着樓梯上了三樓。總之還是先完成工作吧……

“您好,我是李月,現在需要進行撤離……”

一邊敲着門,我一邊將自己的音量提高到合適的程度,既不會覺得刺耳,也不會叫不醒他們。現在的時間點還算得上早,他們倒也睡得不算沉,甚至還有些人在悄悄的聊着天,我敲門的時候還嚇了他們一跳。

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大部分房間里的‘病人’在我敲開門之後都起了床,隨即根據我的指示沿着樓道下樓,向公園外走去。

接下來就只剩最後一間了。敲開門之後,房間里其他三人都因為先前的吵鬧起了床,但還有一位正躺在床上。

“李月,你回來了啊!”

沖我打招呼的是那位灰白眸的少女,而躺在床上的人是藍,正因為我的開口將臉龐扭過來。

“怎麼回事……”

“啊!這個……藍只是睡得腿麻了,我正準備背她下去呢。”

“原來是這樣,讓我來背吧。”

我走近,蹲下身。

我送她的黑白髮帶還系在原處,保持着蝴蝶的形狀。

“謝謝你,李月。”藍也開口向我道謝,那聲音里莫名帶了幾分虛弱,“不過你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吧,這裡交給他們就好……”

“這樣么……”

我倒的確是有些擔心二樓的李瞳,畢竟這裡的樓道很黑。

交給她們應該的確不成問題,瘦弱的藍看上去一點也不重,況且還有三個人。

“是啊,快去吧,我會把藍好好帶去外邊的。”灰白瞳少女露出的笑里明顯夾着勉強,可自己竟下意識地忽略了。

不過……只是腳睡麻了嗎?

在我正準備轉身出門的時候,那房間里的一個女孩卻突然吼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就連管理員小姐也要騙啊!明明只有她們還肯關心我們了!這樣欺瞞着大家究竟是為了什麼啊?!”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在強忍着說完這些話之後,終於捂着臉泣不成聲了。

我停了下來,回頭看去的時候,灰白瞳少女有些慌亂。

這又是藍不想讓我操心而編造出的台詞?

“……你們瞞了我什麼?”

“什麼都沒有哦……”

她還是沖我露着微笑,但這次我轉身向她走近了。

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你總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事情,你什麼都在瞞着我……”我抓住她的肩膀,“只是腳睡麻了嗎?是真的嗎?”

“……嗯。”

她停了停,最後還是點了頭。

我用手靠上她的大腿,傳來的卻是一陣冰涼。

“不是這樣的吧,即便腳麻了也可以試着動動腿的……”

“壓得有點狠了……所以……”

“別騙我了!”

我終於是吼了出來,不受控制地沖她大聲吼着,“你的腿怎麼了,告訴我。”

她緘口不言。

“藍的腿怎麼了?”

我轉身問灰白瞳少女,她移開視線,我問另一位,她低頭不肯說話,我問那位正哭着的少女,她聲腔顫抖,斷斷續續:

“藍……就要……死了……”

“死……”

“我們的……壽命……最多只有三年……藍已經……來這裡……兩年多了……”她擦着眼淚,不停哽咽,“你離開的那天,藍就已經沒辦法走路了……”

是啊……她們的壽命這件事……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麼會將這件事忘了?來這裡的第一天起,見到過的藍表現出的成熟,只是因為她即將到生命的盡頭而已,我又是為什麼會潛意識地認為理所當然?

“你們先去外邊吧……我有些事情想問。”

所以我突然說了起來,極力地壓低自己的聲音,我害怕突然提高了,話語中的憤恨會被她們聽到。

而這憤恨只是針對我自己,與他們毫無關係。

突然的寂靜,三名少女陸陸續續地走出門,或許她們有回頭看了我們幾眼,但在最後抬頭的時候,整個房間就只剩下我和藍了。

“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

我無法理解,可我竟然不會覺得不可理喻,這很奇怪……

“告訴我吧,我只是想知道理由。”

我不會怪罪她,我也沒有那個資格怪罪她。

她還是不肯說話。

“我想這些事情您和符舜說起過吧?”

“李月……”

“您肯定和他說過的,他對這些知道得很清楚。可明明我也同樣作為你們的管理人,你卻一點都不願意告訴我呢?還是說……”

我蹲下身,讓自己靠近她,

“您一點都不信任我?”

“不,不是這樣的……”

她終於肯出聲了。而這句話之後,又沉默良久,才突然嘆了聲氣,“我從有意識起就看不見東西……”

“您對我說過這一點。”

“……但我也總要和其他人接觸的,所以我花很長時間從前輩那裡學會了一個技巧,一個辨識人的技巧,要具體說的話可能會很費時間,所以我直接告訴你結果吧。”

“嗯。”

“在我看來,你是那種會為其他人遭遇而大喜大悲的人……我不是在說這種性格不好,只是很少能在世上遇見,而這樣的人……”

她突然停了,像是在猶豫接下來的話有沒有必要說出口,我也大概猜出來她是想說什麼。

“我明白您的意思。”

“啊……”她愣了愣。

“如果這就是您不告知我的理由的話,我還是不能理解。”

“可事實卻正好是這樣呢……”

藍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那樣的微笑:“我想不論是誰,不論事情是怎樣,你都會伸出援手,即便知道真的不可能,你也會絞盡腦汁去思索辦法。我覺得你是這樣的人,你會因為拯救不了眼前所見而悲痛欲絕,會因為無能為力而自責埋怨……”

“……”

我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所說的彷彿就是我這些時日以來的心聲,一切都被闡述得清清楚楚。

她的手抬起來,卻是在半空茫然摸索,沒有出聲的話,她的確找不到我的位置。

“我不希望你這樣,善良的人同樣也應該被善良回報,你不值得為這種事情悲傷……”

“……沒什麼值不值得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有人告訴過我,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無意義的事。”

“那個人一定很熱愛自己的生活吧。”

“是啊。”我沖她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彆扭,也同樣知道藍看不見……她說不定已經瞧見了,我就是這麼毫無依據相信,因為此刻我也閉上了眼。

我大概是看見了,她也在對我笑吧。

“我知曉自己即將死去,換作兩年前的自己,肯定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現在我一點也不傷感,生命或長或短,總歸是要結束的,這兩年間我見證過無數花朵凋零,卻無一例外地沒有聽見什麼喪氣的話,那些後輩前輩還是會笑着與我們告別,我們的確會悲傷,可在那之後學會的一定是堅強。”

“嗯。”

“所以,我也想笑着和你們道別,我不想感覺到你們傷心的模樣。我想告訴大家,也告訴你,不論眼前所見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這是我的願望,唯一的願望。”

我終於是明白了她不願告知於我的理由。因為在我知曉之後,一定會毀掉她的願景,恨不得讓整個世界都為她的可憐遭遇悲嘆惋惜,的確如她所說,我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埋怨自責,我想從自己的機體被激活之後就一直如是,所以才會一直那樣地責備自己。

可我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也不是對一切抱以善良的人,我會任性,即便是聽見她如此的言辭,也不願意就此作罷。

我討厭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

但現在不一樣,我有了手段,一個可以寬慰自己的手段。

“能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嗎?”

“當然可以……不過現在么?”

“嗯,很快就能回來……不,去了那裡,你大概沒辦法回來了。”

“啊……這樣嗎……”

如果她不願意去的話,我不會再多做什麼,我會好好去實現她的願望,那個笑着和我們道別的願望。

選擇權就交到她手裡好了。

但我非常狡猾,我會用一個她幾乎無法拒絕的理由,只會向她透露一丁點不好的內容。

“怎麼樣,要去嗎?”

“嗯。”

她點頭同意得卻比我意料中還要早一些。

“你都不問要去哪裡,就這樣相信我么?”

“我想,現在的你,值得我相信。”

“……謝謝,我背您起來吧。”

將她從床上背起,這輕若無骨的重量讓我意外,但在提起這個之前,藍開口問了:

“不過,我們是要去哪裡呢?”

“你開始不是還說相信我么?”

“現在是因為好奇才問的嘛,”

她又笑了笑:“畢竟只有這麼點時間,我當然會好奇你帶我去哪兒咯。”

我回答了她,沒有猶豫地:

“我帶你去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