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草坪仍舊響徹着並不刺耳的蟲鳴。
沒過靴子的青草輕柔地拂在腿間，能感覺到微風帶來的涼爽，也嗅得到植物特有的清香。
仲夏夜，一切都在展示它們的生機。
“花圃里是有花開了？好香。”
“對，這個季節的話，會有好幾種花呢。”
“和我說說吧。”
我和她閑聊起來，步子邁得很慢。
“說起來，我不在的這幾天你們是吃的什麼？”
“這裡可是有幾位精研廚藝的大廚在哦，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飯菜了。”
“啊……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好好找他們學學。”
“他們一定會很樂意教你的。”
這樣的話，如果她反悔了，我便可以立即帶着她折返回去。
“為什麼來看星星的話會回不去呢？”
“因為我和星星們說你想見它們，它們答應了，但條件就是在那之後你會成為它們中的一顆，一到夜晚就會出來，一刻也不能缺席。”
“我有聽說人死之後會成為天上的星星，沒想到我居然也可以！”
“會是很辛苦的工作。”
“沒關係的！”
我卻始終沒有等到‘帶我回去’之類的話。
“我們到了哦。”
我選在草坪后的那座石山上。這裡很空曠，抬頭望去的時候不會有任何遮擋視線的存在。
無雲的天空滿布星辰，橫跨天際的銀河讓夜空絢爛奪目。這大概是自己今夜以來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望着星空，也是這樣不止一次地被它震撼。
我將藍從背上放下，因為雙腿無法站立的緣故，只能讓她坐在一塊石頭上，不過這樣我也可以很方便地握住她的手。
“啊，等我一下……”
“是打算做什麼？”
“沒想到還有點緊張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沒什麼好緊張的，星星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唔！馬上就好……”
她閉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口氣。
“準備好了嗎？”
“嗯！”
“雖然要等一會兒才看得到，不過現在還是要睜大眼睛，不然很有可能會錯過哦。”
“嗯嗯！我知道了。”她把頭抬得很高，彷彿是真的害怕錯過。
明明在如此寬慰着她的自己竟然也莫名緊張起來。
手掌間久違地亮起了幽蘭色的光路，能體開始沿着我們相互握緊的手掌，向她的雙眼涌去。被控制得細微的能體不會傷及到她的身體，但如果伊芙所說的是真的，在能體進入她的大腦之後，所做的這一切都將變得不可挽回。
我是該繼續下去？
“李月。”
“嗯？怎麼了？”
“也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你的手很暖和。”
“是么……”
但與其說是我的手變暖了，不如說是她的手愈發冰冷了。
“……再握緊一些也沒關係哦。”
“嗯。”
我猜，她是很願意成為星星的。
所以不舍的只有我而已。
在感覺到她掌心收合的一瞬，我狠下心將能體朝上湧入。
“啊！”
這聲驚呼讓我知道她看見了。
這片星空，她一直以來都感覺不到的，一直以來都渴望見到的，也是險些真的成了她遺憾的這番景色。她目不轉睛地望着，竟然連一句話也不肯說。那眸里彷彿已經將整片星空蘊藏，閃閃發光的模樣讓我看得入迷。
很快我也開始抬頭望着。
天際劃過一道流光，雖然轉瞬即逝，但潛心於星空的我們已經將它牢牢定格。我清楚那絕不是幻覺。
“剛剛那是什麼？”她指着，扭頭看了過來。
“是流星吧。”
“流星啊！”得到了答案的她又忙把視線收了回去。
“很難得一見呢。”
是星星聽見了嗎？我忍不住這樣想。不然的話，為什麼會這麼巧？
我不清楚，但現在我也不想知道，這樣就夠了。
她不會再奢求更多，所以我也變得一樣。
這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真的……真的好美。”
“畢竟那些告訴你星星很漂亮的人沒必要騙你嘛。”
再多看一會兒吧，我現在只是這麼想着。讓她再多看一會兒這個世界，這個讓她充斥着美好幻想的地方，現在的這裡已經瞧不見什麼陰暗，她只需要目睹着這片星光，填補好她幻想中一直以來的空缺就好。
就像她一直期望的那樣。
但很快結束了，那雙眼睛裡明明還留着眷戀，她還是將視線收了回來。
“謝謝你，李月。”
“……我想你應該謝謝這些星星們。”
“我已經向它們道過謝了，謝謝它們願意來見我，我也向它們保證了以後會好好工作的。”
“這樣啊。”
我把她的手稍微握緊了些，“不打算再看看么？明明難得見到。”
“不了……我覺得很快就會成為星星了……”她沖我微笑，那語氣中的虛弱更加明顯，“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好好看看你。”
“……”
我是想說什麼呢，張開嘴卻又無話出口。
“說起來真的好奇怪，明明你和我想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但真正看見你，我卻會覺得有些陌生呢。”她的另一隻手撫上了我的臉頰，神色里透着些困惑。
“會這樣嗎？”
“嗯……就好像有什麼地方被人為地改變過……和我看不見時認識的你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她是指什麼呢？被人為改變過的地方……我思索，很快有了答案。
“……是名字吧？”
可從第一次與她相見的時候，我就報着現在的名號，這會是她覺得奇怪的地方嗎？
“名字……”
我應該告訴她我原本的名字，我不想瞞着她，我想，她也不會明白那個名字的含義。
“我原來的名字……是叫做Limit。”
“Limit么……”
“嗯。”
“好像這樣的話……就不那麼奇怪了。”
“這還真是不可思議。”
她也笑了起來：“對啊，這大概是成為星星之後有的特殊能力吧。”
“……成為星星么？”
我再次抬起頭，星河已愈發璀璨，“那等會兒你成為星星了，想到那個地方獃著呢？”
“嗯……就那裡吧。”
她指着月亮，“就在那顆大得離譜的星星旁邊。”
我沒有去糾正她，況且她也沒有說錯。
“為什麼選那裡？”
“看上去離你們會近一點……嗚啊……”
她突然打了個呵欠，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困了嗎？”
“嗯……突然想睡了。”
“那就好好休息吧，醒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在天上，成為這萬千繁星的一顆了……”我試着用這樣的話去寬慰她，可她打斷了我。
“現在還不能……唔……好睏……”她使勁甩着頭，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但席捲而來的困意似乎又讓她無可奈何，所以她的頭輕點，看向我的眼睛也不停地開合，“我還有……還有好多事沒和Limit你說……我還不能睡……”
“嗯，你說吧，我正聽着呢。”
“以後我在天上的時候，每個夜晚我都會出來的……就在那顆大星星旁邊，你一定能找得到我，我也會在天上守望着你……以後要是遇到了什麼……一定要和我說……我一定會為你想辦法的……只要……到晚上了……我都會在天上看着……溫柔的你……Limit……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嗯，我會的。”
“還有……大家的事情……Limit……你告訴大家……我會在天上了……一抬頭就看得到……所以……他們一定不能哭……你可要……很嚴肅的告訴他們……不論是遇到了什麼……都絕對不能哭……告訴他們……我不想看到他們哭……”
終於支撐不住身體了，她往旁傾倒，我忙扶住她，讓她倒在我懷裡。
“嗯，我知道了，我會告訴他們的。”
“還有……還有……”
那雙眼睛很想睜開，我注視着她的睫毛不停地抖動，那呼吸也變得沉重。
“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一切都會如你所願的，我會幫你實現的。”
她想沖我笑，那唇角抬得緩慢。
“謝……謝……Limit……”
“不客氣。”
我不再感覺到她握住我的手，因為那隻手滑落了，她的眼睛終於肯閉上了，我聽不見了她的呼吸，也不再感覺到她的體溫。
我把她抱了起來，開始轉過身往回走。
沒有風，蟲鳴還在繼續。
我嗅得到花香，也看得到這漫天星斗。
夜裡的微涼不讓人討厭，這月亮旁邊也找得到一顆明亮的星。
自己是蒙對了吧，因為從一開始我只是打算用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去欺瞞她而已。我騙她說是星星答應了，我騙她說她會成為星星，事實上，我什麼都不知道。
可我的所見就好像正如那個故事所說的，星星們願意接納她。
她成了星星，就在她選好的那個位置上閃爍，她會在夜晚的天空一直守望，用那雙和星空一樣顏色的漂亮眼睛看着我們。
真的，
真的好美。
我感慨那顆天際絢爛的流星，就彷彿是那閃耀了片刻的雙眼。我卻也同樣困惑，因為做完這一切的自己並沒有感覺到釋然，明明按照了自己的意願，去填補她的遺憾，可不甘還是在心頭盤踞。
是因為什麼也沒改變？
所以——
自己還是在貪求更多。
我肯定只是想着去如何真正結束掉，從一開始就是，所以我給了自己無數個借口，無數種方式逃避，可唯獨這一點，我卻是毫無自知地貫徹着它。
走過轉角，我在那裡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啊……”
“……”
那雙淡棕色的眼睛盯着我，她沒有開口，可那幅神情已經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您……你看見了。”
我明知故問，如此祈求着僥倖。
“你明白你是在做什麼嗎？”
這聲音里的顫抖像是因為憤怒，卻比那還要複雜得多。
“……是，我清楚後果。”
“那為什麼還要那麼做！”她的手重重按住了我的肩，我第一次瞧見她這樣激動的神情，“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麼？！”
“……”
張口想去解釋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理由已經早和她講過了。
“是她讓你這樣做的吧？還是說有其他的人要挾你了？對……你不懂得拒絕……所以才做出這樣的事……”
揉着額頭，李瞳為我尋找着開脫的理由。
但這是她的一廂情願，這不真實，我也不值得她那樣辯護。
“她沒有要求我那樣做，一次都沒有，也同樣沒有人強迫我那樣去做，只是我自己想幫她而已。”
“為什麼？”
“抱歉……”
“別給我道歉！告訴我！為什麼？！”
她的憤怒讓我手足無措，我慌張地想去解釋，但到最後也只能是閉口不言。
“你說過的吧？你說你是想要結束掉那些你不願看到的，你說你不會繼續在這樣的事情上迷惘的，你也答應過我的……”
我答應了她什麼？我不記得自己對她有過什麼許諾，可她說得那麼真實，以至於我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
“我……”
自己終於是能發出聲音了，“我只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去幫她……她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星空，卻又把所有會讓我擔心的事隱瞞不說，即便自己快要離開，她也不想讓我再添什麼負擔，她覺得我是個於此事無關的人，所以明白這些的我只是會覺得不甘心……我想我是可以做些什麼的，即便瞞着她，我也想為她做些什麼……”
“僅僅是這樣的理由？”
“嗯。”
“你是在任性？你是覺得自己遭到不公平待遇，所以才這樣報復嗎？”
我這是在報復么？
“單單隻為一個人的話是不可以的……”她繼續說著，聲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不是報復。”
我搖頭。
“這就是！你是想將一切都拖累下水，為了一個自私的願望！”
“這不是自私……她也沒想過要去實現，是我擅自出手幫了她而已，甚至沒有和她提起過後果……我想，如果和她說了，她是不會讓我繼續的……”
我回答，用自己的揣測替懷中的藍作着開脫，“可如果不那樣做的話，她見不到了……即便到她的呼吸消失，她也還會抱着那樣的遺憾，我不願看見那樣，所以……”
“這也不該成為你做出這種事情的理由！你清楚自己的立場嗎？你有資格這麼隨性嗎？！”
她用質問打斷我，也用自己的無比惱怒的語氣，“最近的你好奇怪啊，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事，為什麼不肯先找我商量一下？哪怕問問我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也好啊！”
“……我想過。”
但是，我不敢。
是啊，自己太任性了。
不想讓你為難。
也不願聽到你否定我的言辭。
所以一意孤行，不顧一切地繼續，繼續這個毫無用處的行徑、只是為了實現一個自私願望的舉止，到頭來什麼都沒改變。
但即便如是，我也不對此有絲毫後悔。
她呼出的一口氣裡帶着些顫抖，我止住自己想再一次出聲的念頭，這位少女正試圖用呼吸平復自己的情緒。自己是在對她狡辯些什麼呢，明明她只是在單純地擔心我而已。
自己又弄錯情緒宣洩的對象了，就像不久之前那樣。
“抱歉。”希望現在道歉還來得及。
“……快走吧，趁着還沒被發現。”這位少女轉過身，邁開步子向前走了。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她的話同樣讓我意識到了現在的緊迫，所以我一聲不吭地跟上。
停靠在公路旁的四輛車幾乎是滿滿地搭上了人，我倆都不在的時候，是符舜組織着病人們有序地登車，也正好預留了小隊其他成員的位置。
“你們倆才來啊，快準備去接隊長他們吧。”
“好。”我點頭，李瞳也已經坐上了車的副駕駛。
他沒多過問被我抱在懷裡的藍，也許只是覺得她睡著了。可在我把她抱上車后廂的時，坐在其中的二十多人都知道發生了些什麼。
“對不起……”
我向他們道歉，她們卻搖搖頭。
“這是沒辦法的事呢，管理員小姐，你不用道歉的。”
我也搖頭。
“不……請讓我道歉吧……”
我卻沒辦法將原因說出口，所以在我看向他們的最後，講出來的已經是些別的話了，“她讓我給你們轉達一些話。”
她不願意見到你們哭，她想讓你們好好地活下去，她已經化作天上的星辰守望着我們。我指着月亮旁的那顆星星，將藍告訴我的那些轉達給了他們。
他們的視線抬了起來，即便我的說辭結束也沒有將其收回。
“……果然很像。”
“對啊，和她的眼睛一樣的顏色。”
“是她正睜眼看着我們呢。”
“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一定會的……”
“……”
他們沒哭真的太好了。
他們願意體諒真的太好了。
我什麼都說不出，我悄悄地從車廂翻出去，逃也似的離開。
對不起，藍，讓你見到我這幅模樣，看樣子，他們比我還要堅強些呢。
使勁擦擦眼睛，我打開車門鑽進駕駛位。李瞳注視着我，一句話沒說。
也許是這裡很黑，她應該什麼都沒看清吧。
“出發！”
我刻意提高音量，讓這裡的人都聽得見。
擰動鑰匙，車燈也隨之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