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應該是從一開始就在顫抖,可直到收回手那刻,這雙眼睛才勉強看到。

車門閉合,緩緩往前游移。我迎上玻璃那側的視線,卻沒來得及完全解讀,速度漸漸加快,它已經成了一截模糊。

至少道了別。我這麼想着。

列車正駛向城外,除了帶起的風噪,周圍不再有什麼別的響動。

沒必要追上去,甚至一步都不用多走,這就是臨時計劃中的部分,我要做的只是留在這裡,這個早已經空無一人的地方,找個角落處的座位,像個再普通不過的旅人,安靜等下一班車就好。

眼前只剩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不是令人作嘔的膿血,也不是惹人生厭的碎肉,那只是些單純的光,無數熒幕驅動無數個像素點,變幻出屬於它們的色彩,這些光點在一片連結的區域交織,最後成了一截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的字樣。

“危險!機體叛逃!”

或者該說是一個警告。

站台前、大廈間、巷口、街邊……它無處不在。

我終於坐在這金屬制的座椅上,我期望這能帶來些不同的觸感,可不論扶手還是坐墊、靠背,它們都只是傳來冰冷,像極了盛夏午夜時分的空氣,不帶有白晝時的絲毫溫度。

已經沒有等車的旅人了。

我還是不住地顫慄,我相信只是寒冷作祟,從一開始,身體便注意到世界的溫度跌至冰點,遲鈍的大腦卻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好冷。

我想試試看搓搓手跺跺腳,再對着手心呵出一團白霧,這樣應該能讓自己暖和點。早知道就該在出門之前多加一件外套,可惜現在也只有身上這件剛剛穿了不久的大衣……我開始那樣做了,僵硬地搓着手,遲鈍地跺着腳,再對着手心呵氣——

應該是身體沒了溫度,所以瞧不見意料中的霧氣,所以還是會覺得冷。

我想試着唱一串小調,那僅會的一首曲子,接着,便開始斷斷續續地哼吟,那些音符卻朝着遠處散去,不肯停留片刻。我想試着閉上眼,這樣我大概就能看見些被自己忽略掉的東西,我這樣做了,籠罩我的卻是足以透過眼帘的猩紅,更加朦朧,更加深邃。

除了紅光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呼吸什麼也聽不到,這裡空空如也,孑然一身。

我在這座椅上蜷縮,嗅着身上不知從何處沾染的塵土氣味。

這漆黑天空中的雲,到現在竟也沒有帶來一場雨。

好冷。

白晝的熱度是去了哪裡?這具身體切實感受到的那些溫暖與熾灼是去了哪裡?在注意到眼前猩紅彌散至天際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是自己將它送去了墳墓。

我便是寒冷至極的冰塊,原本盤繞周身的溫熱試圖將我融解,我體會到了,所以欣喜,所以想着要去模仿,可直到不久前我才明白,我能做的只是掠奪,奪去僅有的溫暖,最後讓它們成為被冰水徹底浸濕的木柴,再也無法燃起。

所以我得離開,要麼就讓他們離開,帶着本有的光亮。

我又在祈禱,祈禱自己是對的,至少這次一定不能錯。

終於有別了聲音,它們在不遠處交疊,急促卻又絲毫不顯得慌亂,就像老式火車的車輪正與鐵軌相互碰撞擠壓。是我在等的那趟車嗎?我好像記得挺清楚,那“嘟——嘟——”的聲音。一輛長長的蒸汽火車,煙筒噴涌着白霧,搖桿拉着動輪不停翻轉,到站前鳴起悠長的汽笛。不過又是在哪裡見到的?

抬起頭,卻只是看到靴子在輕叩地面。

那些穿着和我相同制服的人正走近,他們是如此的訓練有素,以至於隨意走出的陣列都能將我嚴密包圍。

我環視他們,期盼着能從那麼多雙眼睛裡找尋到一點熟悉的東西——如果有的話,我應該就不會這麼冷了。

最後卻只能垂下視線,把自己抱得更緊。某種意義上來說似乎正如我所願,在那裡邊找尋到的是些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好冷。

“我以為你會繼續逃下去的。”

這個低沉的聲音就在跟前,周圍的人里只有他朝我走近了些,自己卻下意識地忽略了他。

我默不作聲,甚至連頭都沒有搖。

“……不過我也說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到。”終於有了些別的什麼,我聽見了,竟然莫名欣喜。

可又一次抬起頭的時候,只看到了比周圍光線更加暗沉的紅色眼眸。

“只是沒想到,你會自己過來。”

我不知道是該說些什麼。

或許是那條系在他脖上有些違和感的淡灰色圍巾,也或許是覺得有什麼別的東西值得留意,自己的視線沒有移開。

“這一次你選擇束手就擒了?”

“……”

終於張開的嘴是想講些什麼吧。似乎有好多好多,卻又在是否要在他面前說出來這一點上猶豫了,因為即便那些東西多得讓我沉悶,也沒有一絲一毫是他那個問題的回答。

還是沉寂下來,所有即將重燃的東西又被撲滅。

我終於決心移開視線,他卻突然伸了手,掌心朝上,穩穩地停在半空,就在眼前。

自己應該是愣了很久。

一簇熊熊燃燒而噼啪作響的篝火?一截風中搖曳卻似有似無的蠟燭?或者僅僅是一根燃燒過半的纖細火柴?不管那究竟是什麼,它都帶着若有若無的溫暖,那被冰寒侵蝕時無比渴求的光與熱,就這麼停在眼前。

我忍不住抬手,卻在觸碰到的一瞬不受控制地縮回手指。

再怎樣渴求溫暖的旅人也不會直接去觸碰火焰,那隻會灼傷自己。

“你在猶豫什麼?”眉頭皺起。

火焰猛地翻滾,將收回的手吞噬了。

我忍不住地掙扎,但它拉扯着,容不得抗拒,我甚至止不住地開始哀鳴,它也不會有分毫猶豫,一直到完全覆蓋,才終於是肯平息。

可這表面的平穩只會將我焚盡,於是到最後,我會失去軀殼,這火焰也會熄滅。

“你……”出口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卻不得不忍着痛。不論是這隻手掌,還是我的喉嚨。

“你終於肯說話了。”

“……”

我抬頭看他,那張臉里卻好像什麼也沒多出來,

“是誰讓你這麼做的嗎?”我問。

“不。”他搖頭。

“這樣啊……”

我儘可能讓自己說得淡然,但因疼痛而顫抖的手已經將一切坦白了吧。所以那蠶食着我的火焰又變得濃郁了些。

是該告訴他嗎?好痛,所以別再繼續了。

我因為猶豫而停頓,他也趁這片刻開口:

“我想說的只有一點,我來這裡也只是想給你一個忠告。”

瞳孔還是那樣的暗紅,圍巾還是那樣的淺灰,我發現那的確是不同於周圍的色彩,因為在它們之中,滿滿寄存着某個人的期望。

何曾幾時,我也是如此……不,現在再說這種話一點也不好。

“把東西還回來吧,在一切變得更糟之前。”聲音更加低沉,他像是刻意壓低了,他似乎覺得這樣就能讓周圍的人注意不到。

可這裡很安靜……我明白的,他也應該明白才是,不,他必須得明白——

火焰不應為了殘冰燃起,不論出於何種理由。

我抬起了另一隻手,沒有被誰抓住,也沒被任何東西束縛。

我把它舉得高高的,這樣,不知何處拂來的風便能透過指縫,讓手心的那塊銀色薄片變得灼熱。

終於不再只是紅色,幽藍的光映出眼前稜角分明的臉。

“喂!”

他的語氣終於嚴肅起來,“你明白這麼做的後果。”

事實如他所言,所以就要停下?

終於不再只是紅色,火焰從舉起的那隻手心升騰,我不再感到疼痛,原本止不住的顫抖也突然消失了。

是某種救贖,也是某種解脫。

金屬溶解后的流體沿着手臂滴淌,在皮膚之上沸騰,也同樣帶來溫暖,一種不會將我燒灼的溫暖。

我忍不住感慨這屬於自己的最後一份灼熱,明明只是個用以代替誰的被造物,卻能結束掉這跌至冰點的世界。

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你……”他很驚訝,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一直在我面前露着這樣的表情。

我也很驚訝,因為那雙眼睛裡居然還有別的東西。

“確認目標損毀,執行次要候選命令。”這些聲音不是他的,因為太過冰冷。

朝向我的是些深不見底的槍口。

“我已經把它們全記下來了。”

我應該是這樣說了一句,不知是對着誰。而他們是用槍栓拉動的聲響回應了。

他卻在那之前離得更近了些。

“你做了一個最壞的決定……”

沒有應他的話,可我還是看向了他。

“我不明白……不論怎麼想,你也不應該做這樣無意義的事。”

有些急切,他在刻意壓抑自己加重的語氣,他也明明有機會從我手裡直接將東西奪走的。

我忍不住對他笑,不知道現在的這副表情還會不會顯得僵硬。

“果然……在你眼裡也看得見呢。”

星星。

在月亮旁邊,依舊閃耀的星星。

雖然是個即將落雨的夜晚,雖然天空中找不到別的光亮,但只要抬頭,任誰都能發現的星星。

“……你說什麼?”

他又困惑起來。不像是沒有聽清,所以我也不打算重複,具體的內容讓他自己慢慢琢磨就好了,畢竟就算是我,偶爾也會想惡作劇一下……什麼的,當然是騙人的~

“即將對目標進行銷毀,請無關機體撤離至安全距離。”

“等……”

他慌亂地回頭,卻在注意到一個人影后突然啞口無言。

那是在一片漆黑中的醒目純白色,戴着印有幾道斜杠的袖章,我記得這件衣服,雖然僅僅是見過一兩次而已。

凸顯蒼老的發色與面容正朝着我靠近,竟全然無視掉擋在我身前的那個人。

那身衣服,或者說光是那張臉龐,就帶着足以讓所有的槍口放低的威懾力,他也不得不緘口,慢慢退開。

我迎上老人望來的視線,沒辦法從中找出絲毫能被解讀的部分。

“打算殺了我?”

一上來就是這個問題?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只要看看你的眼睛就明白了。”

“這樣啊……”

我看不見,我也以為自己能完全掩飾過去。

“所以呢?現在我就在這裡,”

老人還在看着我,直直朝着我的眼睛,“你的話,肯定能在他們開槍之前了事。”

我么?

我想象自己充盈光路的拳頭砸穿他的胸膛,血漿連同着骨骼、筋肉,與亂七八糟的內臟一齊崩灑在地,那樣還不夠的話,再就着那個缺口往外發力,撕裂整個軀幹,搗碎他的大腦,一直到他不可能再活過來為止……對,如他所言,如果是我的話,肯定能做到。

我明白這只是一種衝動,從那份憎惡誕生以來,便一直依附在身體某處的,不停予我以詛咒的病灶,我也同樣明白,如果拳頭就此揮下,那份莫名其妙纏繞的東西就能得以解脫,說不定自己也可以真正地掙開束縛。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美好光明的未來不是嗎?

可,不——

“我不會那麼做。”

“是么,”

他沒有因為這個的回答而意外,就像不久前我第一次見他時的那樣,“你還是在念及那些條條框框所以不敢動手?”

“你覺得呢?”

“……”

停頓一下,他換了個問題,“那說說你現在想做些什麼吧。”

這樣的問題有什麼意義?我沒辦法從他的神色中找出答案,但我能給出的回答早已經想好了:

“沒什麼了,想做的事情,我已經做到了。”

“是嗎……就沒什麼遺憾了?”

“嗯,我的運氣很好,所以沒什麼遺憾。”

做了想做的事,也遇到了該遇到的人,誰又能說不是呢?

“……”

他的緘默讓我意外,所以換我問了出來。

“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嗎?可為什麼我又找不到你的一丁點困惑呢?是該說你藏得很好?還是——”

我故意停頓,老人卻還是不肯言語。

於是我繼續了,全當他是在默認:

“那就換我猜猜看?”

我很快想到了一個理由,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驅使着他這樣做的理由。

“你看見了一個無能為力的結局,你想盡辦法想將那個日期延後,可你發現做不到。那一天終會來臨,你明白你難逃其咎,你不想讓自己留下罵名,所以千方百計地尋找着開脫自己的理由,最後發現我來了,於是你也想到了一個簡單的辦法……是這樣嗎?”

與那雙眼睛對視許久,我才總算明白。

“你變了很多。”那不是毫無動搖,那只是一種他所獨有的無奈,以及被逼到絕路時的慌亂。

我好像突然放下心了,細下想想的話,自己似乎也沒那麼緊張。

“是啊,雖然直到一個小時前,我才如你所言地稍微變了變呢。”我笑着回應他。

“很難想象你經歷了些什麼。”

“我所經歷的你應該都知道。”

我的回應又讓他沉默許久。

“……那麼作為垂死者的掙扎,你明白,我不可能放過你。”

“嗯。”

“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作為懲罰,作為報復。”

“嗯。”

“還有什麼想說的?”他問。

偏着頭想了一會兒,我開口:

“如果可以的話,其他人的事就不要追究了?”

“你說那兩個丫頭?”

“不止哦,還有很多,多到你會數不過來。”

“……”他不再說話了。

伸來的手裡遞了一塊漆黑芯片,我接過,隨即放入後頸插槽。

所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呢?

沒有瞧見他的動靜,也同樣沒有聽見他的任何言語。

在其中的程序啟動之前,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麼。

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重要……

啊!對!想起來了,我還答應了別人要去……

#設備脫機處理確認;

#預載執行,CUR_SYS_MODE:AUTO;

#系統密鑰:********,確認權限級別,授權完成;

#關鍵項清除,確認余留句柄,結束後台就緒進程;

#閑置資源回收,數據殘片整理;

#標識記憶存儲塊備份;

#消除主日誌記錄,安全級別限制解除;

#主記憶體重載,人格數據重載;

#註銷機體權限,確認機體型號:AX三型;

#從主資料庫註銷機體,編碼:ZY-γ26445,代稱:Limit;

#執行錯誤!確認重要關聯項,進入備選方案;

#機體接入模塊就緒;

#轉儲執行,CUR_SYS_MODE:DEFAULT;

#回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