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概是入夏之後最常見的,在這個常天被太陽曝晒的季節,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麼人討厭這種天氣。不過能有涼涼的雨固然心情愉悅,下雨前的片刻還是挺頭疼的。

從睜眼起便望見天空的一片陰沉沉,潮濕的空氣好似在那之前就已經把周遭的一切都塗了個遍,特有的悶熱感只讓人一陣呼吸困難,也實在是無能為力,只好拉拉衣襟扇出一點可憐的風,隨即哀聲嘆氣一番。

當然,僅僅十幾攝氏溫度的變化對我而言倒無關緊要的,畢竟我也不會流汗。

“好熱……”身前的少女突然停了,扭頭看來的時候,淺棕瞳孔里的不滿很是明顯。

……所以?

即便她這麼盯着,我也毫無頭緒,不過在打算攤手表示無奈之前,我突然察覺到一點——她應該只是單純地希望我抱怨些……或者只是說些什麼吧。

“要不喝點水?”

我朝她遞去一個水壺,果不其然,被一揮手打開了。

“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那我是該說‘啊!你可真難伺候’嗎?

“那……心靜自然涼?”連忙停頓一下,險些就出口了。

“你倒是抱怨一聲啊!這麼些日子真是白教你了!”

原來還真是這樣。忍不住乾笑兩聲。

如她所言,這一路上她一直讓我學着把想法表達出來,歡喜也好憤怒也好悲傷也好,各種各樣的瑣事,比如旅途中天天吃的黑麵包泡白開水有多難吃,原本天晴卻突然暴雨的壞天氣有多惱人之類的,總之不論何種情緒或是想法,她都讓我講給她聽。

雖然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並沒有什麼好埋怨的,明明連味覺都沒有,不如說比起以前在管理局裡吃的那種能量塊,這些東西更好下咽一些,光淋淋雨吹吹風也不會讓機體出現什麼損害……不過最後我還是跟着她一起“啊好難吃!”“什麼鬼天氣啊!”的這樣抱怨起來,全當是將就她了。

從‘因蒂斯城’的那件事之後,她便一直在試着讓我那樣做。她應該只是單純地出於擔心,怕我會再做出些什麼不計後果的事情來,怕我顧忌她的感受而刻意隱瞞。

我是這麼猜的。應該是這樣吧?也許自己是往錯誤地方向揣測了,她只是在這路上無聊了,就像她一直以來的那種惡作劇一樣,也或許,她考慮的比我想到的還要多。

所以不論是惡作劇還是她的擔憂,我都選擇了接受。回過神來想想看的話,自己肯定也潛移默化地學會了抱怨,否則突然冒出的那個想法就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了。

至於為什麼突然止口,純屬經驗之談,我可不想再惹她生氣。

“不過說起來,為什麼一定要我說那樣……嗯……消極的話?”

問及這個的時候,她似乎也對自己的行為存有困惑,於是歪着腦袋思索半天,才勉強得出一個結論:

“……倒也沒什麼,只是沒聽到過。”

似乎和我猜想中的哪一個都有些差異。

“這樣啊。”

“總之,有什麼不滿的話一定要說出來,這樣別人才能知道,你這傢伙就老喜歡把什麼東西都堆在心裡。”

有嗎?很想再問問的時候,她已經邁開了步子。

“拿好東西出發啦!”

“啊……這麼說來,我們也走了這麼久了……”應該是有了足夠遠的距離,也許再有幾天就可以瞧見了,想試着調用一下定位程序,她卻在那之前拍了拍我的手背。

“那今天就不走那麼遠了,快下雨了,還是先找個地方過夜才是。”

“……嗯。”

險些又忘了。

我們繼續沿着腳底的水泥路往前,天氣沉悶得依舊,我們也像以往一樣有句沒句地閑聊。

說起來,這一路走走停停,差不多也快忘記究竟是走了多久,這些日子來我沒再調用過一次時間程序,她也同樣沒問過我時間,我們倆像是達成了一種默契,絕口不提任何有關日期的事。

也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們倆才能這樣繼續前行吧。就這樣似乎也不錯了,一直朝着一個方向,只需要為每天的住處和食糧犯犯愁,不知會走多久,不知什麼時候能抵達,看不見也遇不上別的人,就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啊,如果真成了這樣的話……不,其他人可不能不見了,我還有些答應好了的事情要去做呢。於是這個想法還在萌芽階段便被掐死了。

順帶一提,一路上撿到的各種‘垃圾’已經多到需要找個手推車才能放下的程度,我的這位協助人卻還是在樂此不疲地說著“這東西能用上”“這個得留着”之類的話。我猜用來趕路的時間並不會比用來四處找東西的時間多,不過也多虧了她,每天都能有些東西入腹,以至於到現在為止我的能體儲量還保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要說究竟是吃了些什麼東西的話……

“等等!”

突然的聲音讓我一驚,抬頭看去的時候,那位少女正刻意壓低着自己的身子。

是久違地遇上了什麼人?我試圖沿循她視線的方向,可在她身後的位置只瞧得見那被兜帽罩住的後腦勺。

周圍僅有腳底這條往前的水泥路,兩旁的林木雖然茂密,也還沒到可以完全藏進一個人的程度。況且如果真有什麼人的話,有活體檢測程序的我也應該會提前發現他的。

莫名安靜了半晌,思索不出答案的我乾脆問了出來:

“是什麼……”

“噓……”

她示意我噤聲,直到這會兒才終於有了些別的動作。只見她慢慢往前挪動身體,鞋底與沙礫摩擦的聲響幾乎被降到最低,在靠近左側灌木的片刻停頓,猛地撲了出去——

“嘿咻!”

從我的位置看就像是在以頭蹌地……她應該不會閑着去做這種事吧?是熱壞了?

“快看。”

一隻灰不溜秋的生物被抓着耳朵提了起來,雖然在不停地蹬着後腿掙扎,但在少女另一隻手抓穩兩隻後腿之後也就變得老實了。

“啊,兔子。”我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生物。

“嗯!看上去是兔子,讀作晚飯。”雖然被泥巴弄髒了臉蛋,但那由衷的笑容還是會讓人忍不住替她開心。

沒有熱壞真是太好了。然而在我如此安下心並準備發出什麼感想之前,那隻毛茸茸的生物已經遞了過來。

“喏,抓好了,等我們找到宿營點就把它煮了。”

“……好。”

在接手的瞬間我便感受到了它掙扎的力度,我也試着像李瞳那樣去抓它的後腿,但那不停蹬着的兩條腿似乎不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我也只好把它的身子給抓緊些了。費了好一番勁這兔子才肯認命般的消停下來,拜此所賜衣服也被它弄出了好些條爪印。

“……這麼抓着不怕它跑了?”

“我想應該不會。”再度確認一下,我還是認為這隻生物沒能力突破我的束縛。

“被撓着也疼吧。”

這一點倒是沒法否認。

“說起來這樣的生物竟然也會有爪子。”

“不然你覺得它們是靠着什麼活下來的?”

不停地逃?本想這樣回答,她卻彷彿早已經猜到我會這麼說了。

“弱者有弱者的生存方式,同樣是逃竄,但也有不同的明智選擇,比如它們爪子就不一定會用來攻擊,也有可能是挖洞。”

“挖洞?”

“當然,如果沒什麼捕食者,可以到處自由自在地找草吃的話,爪子應該沒什麼用了,不過我也不是兔子,所以那東西究竟有什麼用我也不可能知道嘛。”

“啊……”原來只是瞎猜。

“走吧走吧,希望下雨之前能找到個好去處。”

她說著,便拍拍手轉身出發了。

抬頭看了看天,雲層越積越厚,我又低頭看了看這隻兔子,它也在盯着我,那兩條後腿大概是蹬累了,所以現在沒什麼動靜。

腦袋裡莫名其妙地有了些歉意,於是我對它說:

“抱歉打攪你吃草了。”

雨終於下了起來。

天空沉寂得夠久,彷彿終於是找了個時機宣洩,在這傍晚時分密密麻麻的給世界籠了層紗,那種惱人的沉悶感也總算結束了,實在可喜可賀。

只是在那之前,我們都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去處,這周圍意外地有些荒涼,明明照地形來看也是一塊不錯的平原,按說舊時的人們應該不會浪費,可找尋半天,我們也沒發現一處可以遮風擋雨的建築。

到最後我們不得不從裝滿‘垃圾’的手推車裡翻出雨具,撐開之後還是破破爛爛,卻也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目前的狀態只能說是勉強前行,雨和風都大得有些意外,我必須得抓好兔子,還要騰一隻手出來握緊這被風颳得搖搖欲墜的傘。至於身前的少女,乾脆地將傘架在手推車上一股腦推着往前,不過速度也和我這樣走着差不了多少。

可真是個壞天氣啊。

又試着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推車的少女終於是放棄了。

“還是找個地方躲躲吧!”

風很大,所以她扭過頭來對我說的時候也是扯着嗓子吼出來的。

“可……去哪?”

我抬眼看了看周圍,被雨幕罩得朦朧的周圍只是片彷彿一望無際的平野荒地,最近的一座山包也足有上千米遠。

“真是到了個破地方……”

正想附和一聲的時候,她卻突然把傘一丟,翻起了手推車裡的東西。

“沒有的話就造一個。”

我獃獃看着她抽出好幾根撿來的鐵杆插進路旁的泥地,因為下雨,泥土鬆散,要用能體強化插得深些才勉強支得住,於是這項工作費了一番功夫,不過接下來用雨布鋪起屋頂與牆面的步驟比起這個就快多了。大概兩分鐘左右,我們便有了一個可以遮雨的小小去處。雖然是被風吹得搖搖欲墜,但只要在裡邊歇着的時候多注意下哪根支柱鬆了就行,總比在外邊淋雨強。

所以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這樣做呢?思索片刻,我決定不問出來會比較好。

“果然濕噠噠的很討厭。”

她看着過來,抱怨一句。

“……是,很討厭。”

這樣跟着說了之後,她才終於是露出了些滿意的神色,隨即視線轉向我懷裡毛髮全被打濕的小動物身上,惹得它又開始掙扎,我連忙抓緊。

“說起來兔子淋了雨會感冒嗎?”

“應該不會……”

畢竟也是野生動物,光淋會兒雨的話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比起這個,我倒覺得更值得提起的是她,這樣想着我便空出一隻手,指了指她身上那件完全打濕的灰袍。

“不過倒是您……你,注意些會比較好?”

“我們的東西可全濕掉了,也沒衣服可以換啊……要是知道這邊什麼去處都沒有的話,早該搭個帳篷歇息了,也不至於胡亂造這麼個東西。”

說著,又把旁邊的鐵杆往地里插深了些。

“看上去也沒法生火了。”手推車裡的東西在剛才翻找的時候已經被全部打濕,我們辛苦搜集到的生火用具正好放在裡邊。

“啊……可惜了,明明是難得的新鮮兔肉湯。”

她把身上的灰袍脫掉,能看清其下被浸得濕潤的淺白襯衫,甩甩頭,棕色短髮里也灑出了好些水珠。雖然這些天她都一直在我旁邊,但這幅看得清全貌的身姿還真是有些久違。以前的我的協助人,現在的我的旅伴——李瞳。

“放在這裡晾的話,明早出發的時候應該差不多可以幹掉,這樣的雨我想應該下不了多久。”大不了明天出太陽再晒晒,夏天大概只有這點還算不錯。

“嗯。”

雖說如此,似乎也沒什麼好晾東西的地方,李瞳四處看半天,最後泄氣似的甩手把衣服扔在地上。

“……呃?”

“不要了,穿着悶得慌。”

“這樣啊……”

希望不要惹得感冒就是。

她嘆了口氣,我們便莫名無話地一齊看向外邊。

大概是打算仔細聽聽這雨的聲響,也或許只是一時間沒有想到什麼新鮮的話題,畢竟一路上什麼都聊過,從腳底砂石聊到星辰大海,好像一切能作為話題的東西都用過了。

肯定只有這樣,才解釋得了我們現在的沉默。

所有的光線都在漸漸黯淡,我們終於是要迎來一個沒有篝火的夜晚。

“還真是場大雨……”她出了聲。

我點頭:

“嗯,大概是我記憶中的第一次吧。”

“不對吧,我怎麼記得有一次比這還大?”

“……有嗎?”

與她看來的視線相對,彼此間似乎都有些困惑。

“我還以為你會記得比我清楚。”

“唔……”

如此煞有其事的語氣讓我有些慌亂。

真要仔細回想的話,記憶中的雨天並不少,卻似乎總是會伴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等等!

我突然記起來了,所以語氣很是激動。

“是我第一次去找您的那次嗎?”雖然也只去過那麼一次。

“呃?”

“呃?”

我們倆好像都愣了愣。

“不不不,怎麼想也是我們倆第一次見面那時候吧,坐車裡都看瞧見雨一個勁地灑。”

“……”

原來是那時候的事啊,那段記憶很是模糊,我也下意識地忽略掉了。

“啊,你好像記不太清楚了吧?”

“是……抱歉。”

腦袋裡有一截模模糊糊的東西實在是不太舒服,特別是被這樣提起的話,老是忍不住去回想,可那樣做的時候又發現不論從哪一個數據塊開始讀取,存下的都只是些毫無邏輯可言的碎片。

“這個可別道歉了,也不是你的錯……不對,我也沒怪你啊幹嘛道歉?”

“那……就當我是為了後邊犯下的蠢事提前道歉吧。”

“你是還打算幹些什麼蠢事啊?”

“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提前預防……啊!”

突然敲在腦袋上的一記手刀真是猝不及防,說到預防,自己想想看怎麼樣才不會挨打

“天天就想着干蠢事,你就不會往好了想嗎?”

她現在的神情可真是十足的無語。

“抱歉……”

“所以說,不要動不動就道歉,要是真到了道歉的時候……”話突然停了。

“怎麼……”

看去的時候,我注意到那視線望得很遠。

“那個——”

她指着遠處的群山,隔過雨幕只是瞧見一團彷彿在不停扭動的黑霧。能在雨夜看清那片山的緣由,我能給出解釋的大概只有兩種:一種是和我一樣,配備有夜視模塊,另一種則正如眼前所見,是從山那側照來的光線。

“啊。”

這也讓我突然明白了現狀。

“是到了吧?”

“看樣子是啊……走了這麼久了,我還以為……”

她的語氣似乎帶着些開心,但再聽下去的時候,我卻發現那是些更複雜的東西,“我還以為自己忘掉就到不了了,真沒想到,就在眼前了啊。”

“……嗯。”

“本以為還要一陣子的,本以為……”

我沒說話,我以為她的這句話還沒結束,所以打算繼續聽着,但等了很久也還是安靜,我才知道她已經說完了。

“……”

所以,我又該說些什麼呢。

即便她一直教我要把心中的感受表達出來,現在的自己也找不到絲毫合適的詞彙來表述,我想她也一樣。

一定是這喧囂不停的雨打斷了我們的思緒。

我猜。

“很想見那個人嗎?”她終於出聲,那雙眼轉過來,直直地看着我。

“……什麼?”

“我是說你的製造者。”

“……”

我找不到搖頭的理由,倒不如說我們朝這裡走的最終目標便是去見他,“是。”

沉默片刻,這份寧靜又突然被她吐出的一口氣所打破。

“那走吧。”

“呃?現在?”

“嗯。”

“可……”

我慌亂地指了指周圍的物件,包括那隻還在掙扎的兔子。

“都到地方了,那些東西要着也沒用,兔子的話……”

她伸了只手,從我懷裡提起了那隻兔子的一雙耳朵,隨即湊近了些。

就好像是打算和它說話——

“你就好好待在這裡等雨停再出去吧?”

在我想着的時候,這位少女已經這樣說出口了。隨即彎下身,把兔子放下地,它卻拔腿一溜煙地鑽了進雨里。

夜色與灌木成了它的掩體,加之那樣的毛色,視覺里已經完全捕捉不到它的蹤跡。

“……”

“……”

我們倆好像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肯定都是在對這兔子的反應而意外。

“啊!真是不解風情啊,這兔子。”她抱怨一聲。

“畢竟剛剛還打算把它吃了嘛。”

“我也就開個玩笑……”

“這樣。”我不覺得這種動物能聽明白李瞳的話,退一步來說這也是個對它而言並不好笑的玩笑。

“哎,算了,我們也走吧。”

“……嗯。”

應聲之後,我跟着她出了雨棚。

雨並沒變小,打在身上的一瞬甚至能感覺到它們的具體重量。

這樣堆積着,像是要把我們壓垮。

我們沿着路走,去往山的那側。

明明都有了一個居身之所,為什麼不在這裡再呆一晚。明明不習慣黑暗,為什麼現在卻要這樣執意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明白,也問不出來。

不論我怎麼加快步子,都沒辦法超過她。

這會是一段無聲的路,充斥耳畔的只是雨和風的噪響。

如果以後再回想起來的話,我和她也肯定只會怪罪在這糟透的天氣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