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Z走得有些慢,甚至可以說是邊走邊停。

為了時刻提醒他快些走,一開始我還會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吼吼他,後來就乾脆懶得喊了,反正他也早晚會回過神來。

等他的時候順帶扯了好多狗尾草,小時候倒是有看到男孩子們經常把這個細桿叼嘴裡,毛絨絨的那截露外邊,也不知道是在吸什麼汁液還是單純覺得好玩。真的那樣試了試之後,只是多了一丁點草的清苦味。

倒也不討厭。

嘴裡叼一根,手裡還拿一捆,是時候吆喝一句“賣狗尾草”了,嗯……一塊錢一支會有人買嗎?

我猜Z是在思考什麼,或許是回想起什麼而感傷,也興許是對要不要再勸Limit留下而猶豫。不管怎麼樣,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Limit交給我的任務我可是有好好完成的,回去可得讓她好好感謝我才行。

走走停停好一陣,回到木屋的時候手頭的狗尾草已經是很大一捆了。說起來為什麼這路邊上會長這麼多?還是因為我摘得太快了?不過這麼多我又該放哪啊……

“歡迎回來。”

門口正拿掃帚掃着地的Limit讓我想到了好主意。

“來,送你禮物。”

“咦?”

她的表情里滿是意外。

“怎麼?還嫌棄?”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可……狗尾草?”

“嗯……這個季節也就這東西能摘點了。”我可不會說是因為無聊順手摘的,況且在這地下究竟有沒有季節一說還得另當別論。

她困惑地偏了偏頭:“那……謝謝?”

“疑問句就不對了!”我抬手就是一手刀。

“唔!抱歉……說起來Z呢?”

“在後邊——”

剛一指門外,那位大叔的鞋底就踏上了屋子的地板。

“歡迎回來,Z。”Limit大概是想沖他笑,但我想她自己應該都沒注意到,她刻意去笑的模樣不論怎麼看都有些彆扭。

換作平常開開心心模樣的話倒是挺自然。

所以如此一來,她的這份勉強也一覽無餘了。

“……對不起,Limit,讓你擔心了。”

“您沒事比什麼都好。”

她稍微往前走了走,似乎是覺得那樣的距離會禮貌一些,只是如此一來,原本和她並排的我就被落在了後邊。

“我是想和你說很多的,這些事情,這一切,我都應該和你坦白清楚……我不想被你討厭……”

“不會的哦,再怎麼說您也是救了我們倆一命的恩人,況且,在萬千機體中唯獨我沿用着您女兒的外貌,我很榮幸。”

榮幸?

我的確是在奇怪她為什麼會說出這個詞。只是在她身後的自己瞧不見她現在的神色,唯獨Z那無比動搖的眼神,我看得很清楚。

“……Limit。”

他的手放在了馬尾少女的肩上,甚至讓她站直的身子晃了晃。

“是?”

可我記得,她一直都站得很穩的。

“留在這裡吧,在這裡好好地活下去,不用再繼續受苦了……你應該獲得幸福地,這一切都是你可以擁有的、理應擁有的……你早就該快快樂樂地生活了……”

眼鏡大叔的語氣隨話語變動着。

我猜他這一路上都只是在想這件事吧。

只是結果依舊如我所料,Limit微笑着搖了搖頭。

“為什麼?是哪裡不夠好嗎?我還能再為你做的,你看,這麼大的地方我都給你造出來了,還想要其他什麼的話我也可以——”

“不是這樣的,Z。”

Limit的聲音放得很輕,就是這樣柔和至極的嗓音,將那位激動的Z打斷了,“您願意這樣為我着想我非常感激,我深刻地體會到了您的善意,您所造出的這一切,放在當下來看應該是很多人所夢寐以求的,其實第一眼見到的時候我就在想,能在這裡住下的人,是該有多幸福。”

“那……”

“只是不論如何,我也想象不出自己在這裡的樣子。”

“為什麼?”

“畢竟……畢竟我不是個閑得下來的人呢。”這是她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的回答,雖然委婉,但我想也說得足夠明白了。

“啊……”

“正如您決定不欺瞞我一般,我也不想用一時的謊言來哄您開心,”

馬尾少女語氣不變地繼續說著,就好像她聽見了之前我和Z的對話,我當然明白她不會這麼做,況且即便她真的偷聽了,我也會當作是她自己察覺到了,“或許早些遇見您的話,我會願意在這裡住下,說不定還能叫上幾個朋友一起來……”

她是想起了什麼?說到最後竟已沉默。

“是我來晚了?我不該去做那麼多保險起見的事情對嗎?”

“不,我不是在怪您,這只是一個不現實的假設,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們都沒辦法改變不是嗎?況且,那時候的自己,說不定也不會一直待在這裡吧。”

她知道自己前言后語里如此明顯的矛盾么。

太明顯了。

“……”Z似乎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對了……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聽您說說看您女兒的故事。”她的語氣確實像才剛剛想起這個點子。

“謝謝你Limit,我想不用了,這不是個會讓你們感興趣的話題。”

放在Limit肩頭的手落了下去,Z轉身走向了那側的房間,和我醒過來的那間房正好相對着。

馬尾少女只是站在原地。

沒有追上去,也沒有扭頭看過來。一直以來似乎都能妥善處理這些事情的她,現在卻是在這樣無動於衷。

“……”

我想去問問她,開口之前,她已經叫了我,頭也不回地:

“李瞳。”

“嗯?”

“我們明天的打算是什麼?”

“呃?你這是打算讓我想嗎?”

“畢竟我想了很久也沒什麼好主意。”

她繼續說,保持着原來的姿勢。

“好吧,我想想看,總之先和亦步聯繫一下報個平安,再根據外邊的實際情況規劃一下接下來的……”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停了停,直到現在么,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如果說在找到這位自詡的製造人之前我們還有一絲希望的話,那在如此得知了真相之後又是如何的呢?

絕望?

“Limit。”

我抓住她的肩膀,少女突然反抗起來。

“你過來!”

“不要……”

她在拚命讓自己的臉朝向別處。

但這樣的反應過於微弱了,我只是稍微用了些氣力,她便不得不看了過來。

漆黑瞳孔上罩了一層晶瑩,反射着星星點點的光亮,現在她只是個纖弱的女孩,氣泡般易碎。

再怎麼說,自己也沒有繼續叼着狗尾草的閑心了。

“你在逞什麼強啊。”

“對不起……我不知道現在自己是在想什麼……它們……它們很亂……”

沒辦法怪她,我早該察覺到的,自己卻在抱以僥倖,一種“她能這麼快釋然真是太好了”的僥倖,或許是嫌麻煩了,或許是覺得沒有必要,而眼前就是後果,我自找的。這樣一來,好像也沒辦法說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了。

唯一能做的是在少女流淚之前抱住她,一個緊緊的擁抱,早有打算卻一直沒有付之行動的擁抱。

“……”

這具纖弱的身體不止一次地給過我鼓勵,所以我也想回報於她。

“會有辦法的。”

她放在我肩膀上的那隻手緊了緊,那捆絨絨的狗尾草也擦到了臉頰。

“……嗯。”我聽得出來,這聲應允不同以往,我甚至明白,這只是為了不讓我再擔心而又勉強編造的一個謊言。

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卻又被親口否定,她此刻在想什麼?她此刻感受到的是什麼?我想問出來,又怕這會讓她重新想起——

萬一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忘了呢。

“李瞳。”

她又叫了我,輕柔的聲音就在耳邊,甚至感受得到那發聲時的微微震動。

“嗯。”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這樣啊,那就……”

那就乾脆放棄了吧,就當是為了滿足某些人的願望而留在這裡。

首先出現在腦海中的念頭讓我驚訝。

我記得自己是否定過Z的,我只當他是錯的,胡亂陳列着自己認為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現在竟又輪到自己說這種話了,或許換句話來說就是,我和Z差不了多少,都只是在利用她,用她填補着自己的私慾,作為對女兒思念的悼物,作為……我是在把她當作什麼?

“那我們再想想看。”自己只能是給出這樣一個膽怯的回應。

“……”

她的緘默讓我慌亂。

現在還能有什麼辦法?除了躲在這龜殼般的地下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不論牆的這側還是那側,我們都失去了容身之所。自己能想到的只有流亡,就來我們趕來這裡時的那樣,向幾近荒竭的大地索取生存所必須的一切。如果真的再回去的話,我們就只能漫無目的地遊盪,像那些拾荒者一般苟存。那樣還不如繼續留在這裡,至少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住處。

但我也同樣明白,自己若是說出那句話,對她而言是意味着些什麼。

沒錯,唯獨我不能。

所以我鬆開了她,讓她在我的身前站定。

“對了對了,我們應該還可以重新回到反叛軍那邊,上一次是因蒂斯,這次換個其他的城試試好了,上次和伊芙通電話的時候她還說想辦法重新給我們找個城進去呢。”

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伸手摸摸衣兜的時候才發現,伊芙留給我的那台用以聯絡的手機已經不見了蹤影……肯定是落在那個臨時搭起的雨棚里了!還得找個時間回去一趟,畢竟那之後我可完全沒和伊芙有過什麼聯繫。

所以這是騙她的。

我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伊芙她是這麼說的嗎?”

“嗯,對啊。”

“像我這樣的人……機器,還能再加入那裡嗎?”

“只要你這次別再犯那種錯誤了。”

她又搖頭。

“如果那些事情依舊存在的話,我還是會那麼做。”

“啊……”

自己當然明白她所指的具體是什麼。即便面對着生氣的自己,她也毫不顧忌地說了,她完全不後悔。

這是她的抉擇。為數不多,卻一直會堅守下去的信念。

“況且,我想我們不是被驅逐出來的。”

“是是是,我們是因為看不慣那位高傲自大的城主,主動離開那個地方的。”

“被您這麼一說,好像我們離開的時候也不是那麼落魄?”

“本來就是堂堂正正離開的嘛,哪裡來的落魄一說。”

“嗯。”

她笑了笑,卻似乎怎麼也回不到以前那幅傻傻的模樣。

“那好!既然反叛軍和我們理念不合,那也就不可能再過去了,”

我讓自己說得堅定,我猜這能讓她重新振作,“所以今後,我們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知道,雖然看上去是死路,但也還是有希望的。”

“啊……嗯。”

本以為這話說得還不錯,Limit卻是在愣了一會兒之後才輕輕點了頭。也是啊,希望在哪兒呢。

“沒有路的話,就算撞破牆也要找出來!”說著這種話的自己是比誰都不肯相信這點的。我還是在這裡大言不慚。因為只要能讓現在的她振作起來,什麼方法都值得一試。自己確確實實是在這麼想着,才會容許這一派胡言亂語。

不該是這樣的……

如果說換作別人只會束手無策,那麼我絕對不該是同樣的結果。因為除了我之外,還有誰和她呆一起的時間更久?

我理應知道真正讓她低沉的東西是什麼,而且應該比誰都清楚。

可我為什麼會如此茫然?甚至只能是這樣呆看着她沉入沼澤而束手無策。

“李瞳。”

“啊——怎麼了?”

她的聲音又一次喚回了我。

當著她的面走神,我這是在做什麼?

“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現在我已經恢復了,您不用再操心了哦。”

“是……這樣嗎?”

騙人。

不光是勉強的笑容,那雙眼裡的低沉我也看得清楚。她心裡的一切都會寫在臉上,我不可能不知道。可自己又敢去戳穿她么?那麼做了之後,能立刻想到填補這個空洞的辦法么?

“比起這個,我們應該還有其他事情……對了,Z不是說已經準備好了嗎,我們現在就去和亦步聯絡吧。”

“哦,也對……走吧。”所以自己只能無動於衷。

我們走進了那扇門,擺放着老舊熒幕的那個房間,只是之前看到過的那些監控畫面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提示:

等待信道接入。

之後應該只需要Limit把那個所謂的信道信號輸入進去,我們就能見到亦步。

於是現在唯一想到的事情也快做完了,之後該做什麼?

“Limit,”

在馬尾少女坐下之前,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是?”

能說的東西,自己依舊沒有找到。

“……沒什麼,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