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應該是即便閉眼也能感覺到的東西。

透過眼瞼的一片朦朧。

像是倒入咖啡的牛奶,醇厚香氣與奶脂攪拌的濃稠,又好像只是單單一杯淡茶,那種望得見杯底的清冽。

這之前我應該是做了個夢,關於什麼的記不太清了,就好像隨着醒來,那些記憶也在漸漸消散。

透過窗的光線刺眼,風拉扯着窗帘搖曳不停。

床頭剛鬧騰起來的鬧鐘被一巴掌拍得老實,大概是昨夜踢下床的被子倒乖乖地躺在原地了。

大好的晴天。

又是一天。

鏡子里那人的模樣頹然得依舊,仔細一看好像是有了些什麼變化,嗯……頭髮長了?前段日子只是齊着肩,不知不覺竟齊到了腰。

既然如此就換個髮型吧。

真是難得的興緻。

稍稍偏頭,一隻手自然地將腦後的髮絲束成一股,至於另一隻,就在這梳妝台的抽屜里翻尋起了髮帶。

我記得自己以前應該是買了幾條,過去這麼久也不知道是扔去了哪裡……但我可是個把東西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完美女人,所以只消片刻,便在最底層的抽屜找到了。

淺橘色的髮帶,帶着淡白的星星花紋。戴上之後便能發現和我這發色很搭,不由得感嘆一下自己可真是會買東西。

腦袋晃晃,這條馬尾也跟着晃了晃,自己意外地很喜歡這種感覺。

出門的步子輕快了很多。剛一關門,我便發現自己忘拿了些東西,於是連忙拿出鑰匙擰開門鎖,從桌上拿走了那個手掌大小的記事本,揣進外套兜正合適。至於拿來幹什麼用,我也只能說是不知不覺間養成的習慣,偶爾拿筆隨便寫兩下,我當然知道現在的移動終端記事更加方便,但前提是我要買得起才行啊……

入春已經過去了些日子,綠芽嫩花屢見不鮮,正如每天這個時候都會讓我窒息的密集人群。

從趕上班車開始,我就只能藉著人群中的縫隙勉強呼吸,一到下車就開始相互推擠,於是這個時候摩擦我臉蛋的就不止是衣服了,什麼背包公文包紙袋,總之很疼,實在受不了想一拳頭錘上去的時候,那些傢伙又重新混入人潮消失不見。

沒錯,這就是每天的日常。難得的好心情也被糟蹋了,於是到店面的時候又成了一幅垂頭喪氣的模樣。

“喲,換髮型了?不錯哦挺好看。”

大鬍子老闆的招呼終於是隨着我的髮型變了變,不過被這麼一個大叔稱讚還真是開心不起來。

“畢竟也不想剪頭髮。”

“今天上午挺輕鬆吶,就四單要送。”

聽這麼一說,我立馬嚴肅地看向了他。

“老闆。”

“怎……怎麼了?”

“我……”

“你?”

“我想請假。”

“別啊!”

我就知道。

“我們可就你一個派送員了,平時老是被抱怨送貨慢已經惡評如潮了,你要是再請假了可就真的開不下去了……”

“偶爾歇歇不好的嗎?天天開張你不嫌累我還嫌累啊!”

“嗚嗚嗚……可我老婆她今天還躺在手術台上,李瞳你不要見死不救……”

又來了又來了,不過這次我下決心要拆穿他,反正已經沒有新人了。

“什麼時候拔個牙都上手術台出人命了?而且我記得那應該是先付錢后拔牙的吧?”

“呃——”

大鬍子老闆愣了愣,隨即撓撓他的光頭轉移話題,“……啊!我記得今天新到了一批蛋糕李瞳你來試吃一下怎麼樣?”

“別給我轉移話題,不管你怎麼說今天這個假我是請定了。”

“大姐!求求你了別啊!”

“誰是你大姐!滾蛋!”

我一腳踹開準備抱上大腿的光頭大叔,隨即瀟洒地轉身離去。

沒錯,我已經連續工作一個多月了,還!沒!有!一!天!假!要不是薪酬不錯我肯定早走人了,但現在,想請一天假都不被允許的現在,我決定了,即便丟掉工作,我也要請這個假!

“今天!至少把今天上午的貨送了吧!下午的時間就由你自由安排!明后兩天我再關門給你放假好不好!”

明明我已經做好了另找工作的打算,可為什麼,這個提案聽起來會這麼誘人?我已經再反省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心理了。

“……此話當真?”

“嗯嗯嗯,真的真的!所以今天委屈大姐你再跑一趟吧!”

“行了行了,大姐大姐的我有那麼老嗎,明明才……嘖——”我連忙住嘴,險些就暴露年齡了,於是一把推開在我眼前堆笑的大鬍子光頭男進了店。

透明櫥櫃里是琳琅滿目的糕點,撲鼻而來的香甜氣息很是勾人食慾,特別是還沒來得及吃早飯的我。

如今自己正在這家甜品店打工,正如先前和門口的大叔聊起的,我負責外送,也就是各位客人上帝只需要動動手指劃劃手機就能讓我跑腿跑個不停的工作。

要說這種枯燥還累人的工作為什麼不交給機器,是因為他們都忙着去搞什麼人權運動了,雖然我覺得應該叫機權更合適?好吧,不管是什麼,反正沒有哪位機器願意來干這份工作,至少來這裡應聘送貨員的人裡邊沒有。

脫下外套,換好工作服,我一邊毫不客氣地吃起櫥櫃里的蛋糕,一邊看着老闆記在白板上的四份訂單。

幾位客人的名字倒是有不少眼熟的……還有,蛋糕真好吃。

“這還真是……”

“怎麼了?小瞳瞳?”

雞皮疙瘩立馬起了一身,我隨即狠狠一瞪正走進門的大鬍子:

“你再這麼說話信不信我把店砸了?”

“呃!”他立馬閉了嘴,看來他還是知道發威的我有多可怕。

知道就好。不過今天跑跑也行,就當是去見老熟人了吧。拍拍手上的蛋糕渣,我隨即扭頭看向這位正捂着嘴的老闆。

“東西呢?準備好了?”

“嗯嗯嗯。”他忙點頭的模樣倒是讓我意外了,畢竟平時這些事情都是由我負責的。

“那我出發了,你說的話可要算數哦?”

“嗯嗯嗯。”光頭大叔又是一陣點頭。

那捂着嘴不敢多言的模樣可真是有些滑稽。

今天運氣不錯。不僅工作量少了很多,而且還為明后兩天請到了假。難道換個髮型也讓我突然轉了運?是這樣的話還真得謝謝自己今早突然來的興緻。

用來送貨的道具是一輛小貨車,舊式手動檔,不錯是不錯,但我更喜歡原來那輛摩托,可惜壞掉之後老闆也不打算修了,所以它就只能放在這車庫的角落發銹,真是暴殄天物……這話可不能當著那位老闆的面講出來,不然又會給我來一次現代交通工具知識普及講座。

第一份訂單是在紫羅蘭大街。

這是處在AX管理局附近的街區,離管理局廢棄已經過去了一兩年,這裡從以前開始就有的繁華似乎並沒受到什麼影響,各樣的商鋪店面依舊開得熱火朝天。只是大清早就出來逛街玩樂的人可沒有多少,所以我開進這裡的時候也暢通無阻。

下車之後從貨箱拿出盒子,我開始審視着眼前這家小小的店鋪,別看裝潢如此寒酸,在各位家長眼裡這兒還算是個人氣火爆的課外班,畢竟全城唯一一家琴屋,在這個學校還沒來得及複課的時間段,算是孩子們不錯的去處了。

透過那扇關上的玻璃門,能瞧見其內不少排排坐好的小朋友,而在他們身前,則是一位正彈着鋼琴的金髮男子。

即便抱着盒子,我推門進去也不會發出什麼大的聲響,況且這屋子裡還充斥着鋼琴渾厚的音符,但仍有幾位分了心的小孩注意到我,隨即滿臉開心地揮手打起了招呼。看來比起他們老師如此傾情的演奏,這些孩子還是更喜歡我……啊,對,是我手上的甜品盒子。

倒也算是了常客,每隔一兩天就會有這裡的訂單。

正在演奏的是一首古老的民謠,我記不清名字,所以也沒有主動去什麼播放軟件里找過它,至於為什麼聽上去這麼熟悉,我想大概是因為以前聽到過很多次吧。這個金髮男估計也是很喜歡這首曲子的,彈得如此忘情的模樣也讓人不忍心打攪。

一曲作罷,他看向了那群孩子,又在注意到孩子們的視線之後轉頭朝向了我。

“啊,已經到了。”

“早上好啊鋼琴家。”

所以我也空出一隻手和他打起了招呼。

“別說笑啦,我哪裡算得上什麼鋼琴家……換髮型了?挺好看。”

他笑着起身,朝我走了過來,高出幾個腦袋的個子讓我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瞧見他的臉。

當初那位矮個兒,光是和漂亮女孩說說話都會臉紅的小男孩,現在也變成了一位陽光帥氣的大男孩了啊。

於是我把箱子遞給他,順帶還有一支筆。

“謝謝誇獎,那麼,您訂購的甜甜圈二十六個送到了哦,埃爾文先生。”

“一直以來都辛苦你了。”

他麻利地簽好名,我也麻利把上邊的標籤一撕。

“真覺得我辛苦的話就給點小費吧,我都要窮死了嗚嗚嗚……”

“啊——”

忘記提了,這廝雖然長得挺帥,不過腦瓜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太好使。連我的玩笑話都聽不懂,此刻他正摸索着手機打算給我轉一筆賬。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社交賬號,加個好友先吧?”

對不起,容我收回前言。

“別,我就開個玩笑。”

“有什麼關係嘛?”

“我……怕被騷擾所以還是算了吧。”

“我不會騷擾你的!”

這較真的勁頭是怎麼回事……正奇怪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臉上泛起的紅潤。如此一來我也算是明白了,過去這麼久,這一點原來還是沒變,實在讓人忍不住想笑。

不過現在絕對不是繼續聊這個的時候,轉移話題是我的拿手本領。

於是我把視線朝向了那群眼神熠熠看戲看得正開心的小毛孩。

“小朋友們,你們的埃爾文老師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

立馬就有個男孩舉起了手。

“喲,又是你!”來這麼幾次我都認識這位調皮鬼了。

“沒錯就是小爺我~”

“討打啊?”我立馬一板臉,但已經完全失去了威懾作用,估計是以往用這招的次數太多了吧。

“剛剛埃爾文老師彈的是斯卡布羅集市哦,李瞳姐姐。”於是趁着那位男孩哧哧笑的時候,一個女孩已經搶先答了出來。

“哦哦!”原來是這名字,姑且記一下吧,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找時間聽,“我覺得挺好聽,要不讓埃爾文再彈一遍,啊!你們能跟着唱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你把社交賬號告訴埃爾文老師的話我們就唱。”

“……”

現在的小屁孩真是恐怖。

“嘁!當誰稀罕你們唱啊。”

不唱最好,不唱我就能跑了!

“誒——”

身後一片鬧騰,我逃也似地鑽出琴屋,天知道這樣下去我會不會束手就擒。不過在我正準備拉開車門的時候,突然人被抓住了手。

“李瞳,等等……”

一聽這戰戰兢兢的語氣便能知道是誰,他居然還追了出來。

“……”

於是我乾脆地扭頭盯着他,倒是要看看這傢伙究竟想說什麼。

“那個,等你下了班,我們能一起去吃個晚飯嗎?”

“抱歉,我是打算今天中午就下班的。”

“啊!那就中午飯吧!”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算了我直說吧。”

“嗯嗯。”

那眼神竟還抱有期待。能被人抱以如此的好感的確是很開心,不過——

“我有喜歡的人了,你這樣會給我添麻煩的。”

看他猛地瞪大眼,我就知道自己有機會溜了。於是上車關門打火掛檔起步一氣呵成,車開出去好一段,後視鏡里的那傢伙還是愣在原地,連姿勢都沒變過。倒也沒什麼關係,放着不管就好。

反正我又沒騙他。

送貨要緊送貨要緊。接下來的幾個單子跑得就有點遠了,差不多都是在新城區。

打開收音機的時候,電台正好也在放那首曲子,於是跟着哼哼,開車的路上也不再那麼無聊了。

新城區是哪兒,要我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在隔離網被拆除之後,幾乎所有的集中區都在進行建築翻修,那些地方被統一稱作新城區,所以我還得藉助訂單上邊的具體地址才知道究竟是要把東西送去哪裡。

不過許些日子沒到這邊看看,一切都好像變了個樣,以前的那堆殘房舊屋都成了嶄新的高樓大廈,交錯的寬敞道路應該是剛剛才投入使用,所以暫時沒有什麼提示牌,如此一來我也險些迷了路,所幸東轉西轉終於還是到了,那麼之後就是送上去。

抬頭望了望這足有三十層高的建築,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行,一向以體力見長的我怎麼可能輕易被這種程度的困難擊垮。於是在給自己打了打氣之後便抱着盒子上了樓。

有電梯真是太好了。

“你好,您訂購的起司蛋糕五個送到了……”摁響門鈴,我抬眼看了看訂單,“楊玲……女士?”

念出口來才讓我覺得這個名字莫名耳熟,具體是在哪聽過倒是記不清楚了。

等待開門的時間過去得有些長,照理說這位客人是會在家等着的,畢竟訂單上也說好了配送時間,真要有什麼急事也該提前聯繫一下吧。

正打算抬手再摁一次的時候,門開了。

“抱歉久等了,坐上這個費了些時間呢。”來開門的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子。

長長的黑髮裡帶了些零星的蒼白,但這幅帶着微笑的臉龐看上去卻絲毫不顯蒼老,挺直腰桿儀態端莊,如此的氣質讓我覺得很熟悉,即便過去了這麼久。

“楊玲……”

忍不住念叨起這個名字,最後猛地想了起來,

“楊姐?!”

“咦?”突然的稱呼也讓她露出了些驚訝。

“啊!您應該不記得我了,畢竟也過去這麼久了哈哈……”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人這麼稱呼過我了……我還記得你哦,李瞳。好久不見,你看上去變漂亮了不少呢。”

“誒……”竟然還能被她記得。

“快進來坐會兒,別在門口站着了。”

應該是瞧見了我現在的意外模樣,楊姐掩嘴笑笑,隨即推着輪椅轉了個向,朝着房內。

“啊,不了不了,我還有好多貨要送呢,改天再來吧。”

“這樣么……那好吧,不耽誤你了。”

她又轉了過來,接過了我手裡的盒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願意在此多作停留,時間充裕,明明也不討厭,甚至還有些欣喜。

“簽在這裡是嗎?”

“對,麻煩您了。”

在我把手放進外套兜的時候,我突然摸到了那個記事本。

要說的話真是巧,不僅遇見了熟人,還正好帶上了可以給她看的東西。

一向厚臉皮的我竟會覺得有些緊張。

“好了,辛苦你跑這麼遠……”

“楊姐!”

在她把箱子遞迴來的時候,我也鼓足勇氣出了聲。

“怎麼了?”

“我……有想給您看的東西。”

於是朝她遞去了那個小本子,只是如此一來我也不太敢抬頭看她了。

“嗯?是什麼?”

“一個故事,我試着寫的。”

“這還真是沒想到……”

感覺到手裡的記事本被拿走,我這才抬頭看過去。楊姐的臉上正露着笑,那種開心時不由自主露出來的笑,“是關於什麼的故事呢?”

“一個女孩……成為自己的故事吧?”

“還有點不確定?”

她看來的視線讓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有人做到了,不過我還沒有嘛。”

“真正做到那種地步的人可沒幾個哦,”楊姐也笑了起來,“那麼以起司蛋糕的訂單為信,我會在你下次送貨過來的時候讀完的,感想也留到那個時候吧?”

“嗯!”

我點頭,實在有種說不出來的激動感。

“……啊對了,稍微等等。”

楊姐像是想起了什麼,即刻推着輪椅轉身進了屋子深處,片刻之後,在她手裡多出的是一本有着棕色外皮的小冊。

紙張受潮后的捲曲泛黃在其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它竟然還被留着。

“我還以為它已經被您丟了。”

“再怎麼說也是自己寫的故事嘛,怎麼可能丟呢。”

“倒也是。”

“還願意再讀讀看嗎?以前可是被你拒絕了哦。”

“我記得自己以前好像是說知道故事的後續吧。”

“是啊。”

她點頭,所以現在我也該承認了。

“其實只是不敢。”

“嗯,我知道。”

她笑着遞了過來,這次我接住了。

“……我猜這個結局會出乎意料?”

“我可不知道什麼才會是你意料之外的東西,不過現在,我想你應該能讀懂了。”

“那您可得找個時間聽聽看我的感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