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議庭的視線從控方逐漸轉移到了我身上。就連柳英治法官也在用眼神暗示,接下來是修皓律師的發言回合。那我也還是應個聲吧,儘管有些不情願。

“辯方有異議……我倒是想這麼喊出口來着。”我用自嘲般的口吻笑了笑,“但我清楚控方多半知道我想問的內容是什麼。所以接下來不論我怎麼反對,尉遲檢察官也能遊刃有餘地進行作答。”

尉遲安娜不悅地皺眉,“那我得誇你一句神機妙算咯?”

這答覆怎麼有點熟悉?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接必敗的辯護委託來給自己的事業生涯抹黑。”她敞言譏諷道。

我前一句話明明都是在誇你,你也用不了這麼刺我吧?

“辯方、辯方只是建議您,不如一次性甩出所有證據,直接用合理論證戰辯護人個啞口無言如何?”

“哦?”

位於台前的柳英治與書記官兩人,不禁向我投來了讚賞的眼光。

真是有底氣啊修皓律師。完全沒有再出現先前審理中明明只需五十個字就能總結的案件,卻要靠辯控雙方一口一個反對來湊內容的橋段。

面容和藹的柳英治彷彿是在這麼說。

“……辯方就這麼急着結束庭審?”

“您定論也下得忒早了,能不能給被告定罪現在可還說不準。”我儘可能地裝出自信滿滿的腔調。

“……”尉遲安娜點頭默答,“那我就如是說幾點。”

“嗯,請講。”

“關於控方認定被害人跌落水池,並非出於意外的理由有三點。”她指向了手中的報告,“一是公安趕到案發現場時候,發現冷卻池外側有警示立牌明示注意腳下,字樣相當醒目,不太可能會忽視掉;二來則是受害人外衣上殘留的指紋;最後一點,便是被告人劉某存在殺人動機。”

能證明被告有推下受害人的指紋?雖說先前在證料會議上有聽她提起過,但只是沒想到指紋還能從浸水的上衣上提取到。

當然像類似“指紋具體的位置”等疑惑,我也沒有早早提出質問,而是準備留到法庭上在對其發話。

“關於指紋和動機這兩點,控方能夠詳細說明一下嗎?”我向尉遲安娜說道。

“被告人指紋存在於受害人皮衣后脊兩側。”像是明白了我質疑方向,她言簡意賅地答道。

我定神思考了片刻。

“其它地方呢?”

“沒有,就只有那裡有指紋。”她肯定地說。

“這就沒了?你……就憑這一點,就能斷定指紋是在推攘過程中留下的?”我不滿地搖了搖頭,“這樣怕是不妥吧。”

尉遲安娜聳肩。

“我懂你的意思,辯方想說的是就算在其它任意時候,被告人都有機會在受害人身上留下指紋。”

“那當然,按照調查報告里闡述的二人關係來講,劉女士和鄒某在一天內,足足有長達四個小時的時間在一起工作。”

“實際上你這個說法並說不通。”尉遲安娜極為不滿地握起證料袋,“好好看看這裡——搜查科用鋁粉提取的被告人指紋,僅只有受害人後脊這一處地方。”

“這又說明什麼?”

“為什麼只有一處?要是按照辯方的邏輯,兩人真的在工作上有肢體接觸,我們應該能在更多部位提取到有關被告的信息才對。”

什麼叫會有更多信息?她倆就只是單純的秘術和老闆的關係,還能有什麼接觸?你不會還在想被告會在受害人什麼部位留下指紋嗎,咱們這又不是黃色小說!

“在非案發時刻,被告依然有能夠留下指紋的可能性,就光這一點不就足以說明許多事了嗎。所以控方的論證根本在審理中無法立足,這一點我一定得指出來。”

“但……也僅僅只有后脊兩側,留下了被告人劉女士的指紋。”尉遲安娜凝神思索了許久,眼眸中閃過靚麗的神采,“按照鍊鋼廠其餘員工的描述,鄒社長每日出行視察都會換上乾淨皮革大衣,也就是他生前所穿這件淺咖色外套。於是再退一步講,如果受害人身上的指紋,是被告在更早之前留下的,那為何指紋還會保存到案發後?”

皮革外衣是在視察期間穿上的……等等,那指紋不久……

“這!”我當即哽咽了幾下。這次是徹底被懟得啞口無言。

“這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修皓律師。受害人只有在視察期間身着這件外衣。所以被告留下指紋的機會,也只會是在這段時間內。”

“不過也有可能……”

“當然指紋也不可能是更早的時候留下的。”

像是預測到了我的想法,尉遲安娜立馬打斷了我的詢問。

她接着解釋道:“因為對於隨時會對服裝進行整理的被害人而言,他人的指紋根本保存不了那麼長時間。”

“打住打住,我可沒聽過這件事,你們開庭前可沒跟我講過啊!”

我不安地拍了兩下桌子。

“開庭前的工作我負責交接證料,沒理由跟你講推理。”她滿足地笑了兩聲,黑色面罩浮出嘴角上揚的輪廓。

雖然我是說過你直接闡明觀點,審理也會進行的比較快,畢竟我也能夠更好的理解案件……可這哪裡是推理,這根本就是控方的殺手鐧了好嗎?

假設受害人穿衣時間段一事屬實,正好也證明被告只能在離開公司,到鍊鋼廠前這段時間內曾被告下過手。

先不說劉碧青有無推攘鄒陽,但兩人有過足以留下痕迹的肢體接觸這一點,已經可以肯定是事實。

尉遲安娜合上了起訴書,“最後補充一點,被告劉女士她留下的指紋——來自是兩隻手。”

“兩隻手的指紋……這不就是!”

“相互看看手上的證料,這或許是我方的最後一條案件陳述。”尉遲安娜戳指着桌面,“這樣你才能更清楚我想表達什麼。”

控方闡述的內容如同一股異樣的衝擊,無時無刻不在朝我襲來。我又愣了半響,再次慌忙地從辯護席的一角奪過證物報告。

“‘根據搜查科的取樣,可以確定受害人大衣後背處,留下的是兩對大拇指指紋……’”我細細閱覽着屍檢信息的最後幾欄,又不禁讀出了聲,“被告人必須得靠兩隻手發力,才能在受害人背上,做出留下兩根大拇指指紋的動作……”

“如辯方所言,這便是此案的真相。”

“難以置信。”我不甘地扶着額,手中的證料紙張無意中從手裡脫落,一張張地散在桌面上。

案件開庭審理還不到半個鐘頭,我便覺得自己該提的辯詞都已經提完了。沒想到久違刑事辯護,竟然迎來了這樣的結局。看來還真不能隨隨便便去接一日法庭的委託。

自己的準備工作做得也太不充分了,竟然連兩根拇指這樣的信息都能忽略。

不過要是能提前得知這個信息,說不定還能臨時想出一些戰術……這可不是我在馬後炮。

自己是個不夠入格的辯護律師,這一點算是明白了。

“怎麼了辯方律師,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側前方的柳英治法官忍不住發起了疑問。

沉默許久后,尉遲安娜繼而挑釁地說:“辯方還有異議否?若是沒有的話,咱們估計也能結案了。”

“我、我……我有異議。”當再次輪到辯方發言的環節時,我卻變得結結巴巴。

真沒想到,自己即將要淪落被法官催促發言的辯方。

“如果對控方論證存有反對意見,可以適當地提出來。”法官勸諫。

這點倒是不用教我。問題是你口中所謂的反對意見,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修皓……要不學學其他前輩那樣,從證人的發言里入手案件的剩餘細節?

不不想什麼呢,這怎麼行得通。證人席上空如也也,本案至始至終都沒有所謂的目擊證人,這一點我一開始就明確過。

所以我又該怎麼辦?

“辯方律師?”

如此捫心自問着,我在緘默中眺望了一眼被告席。隔着護欄,坐在兩位法警中央的劉碧青不安地注視着我,不斷搖頭地神色中寫滿了委屈。

我沒有推過人……她的眼神里是這麼講的。而且這樣不安而無助的臉,讓我感到如此得似曾相識。

可是如果你沒有與其接觸,怎麼會在受害人身上留下指紋這麼直接清晰的線索?

……不對……我一個人在這裡思考什麼勁?關於這個問題,我直接問她不就好了嗎?

只要被告人自己能夠證實,除了推攘外,還有其它動作能夠在受害人身上留下痕迹就行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至始至終都和受害人在一起!

這樣一來,起訴觀點不就被推翻了嗎!

“……尉遲安娜的訴詞會被推翻……”我捂着嘴小聲自語。

“嗯?辯方律師有在叫我?”

不!這麼露骨的漏洞,她不可能會沒發現。就算是尉遲安娜,也肯定是曾確信過沒有了其餘可能性,才敢在大法庭上道出“檢方確信被告人實施的是動作是‘推下受害人’”這樣直言不諱的說法。

“審判長!”

我強裝自信,神色銳利地朝向了合議庭。

對於劉碧青會如何回應,我可不怎麼抱有期待。而且這麼傻逼的環節……我猜尉遲安娜肯定也早有預料,就算真有其餘答案,她也肯定不會那麼容易讓我問出來。

“您思考的如何了,辯方律師?”

雖然我心裡是在怎麼想。儘管如此,接下來的行動也有試試的價值。

我利落地舉起話筒,“尉遲檢察官的起訴詞中,有着在我方看來極為值得關注的矛盾,對於矛盾的解釋我需要劉女士的協力。”

“這話怎麼講?”

“審判長、辯方律師申請詢問本案被告人!”

神色黯然的劉碧青於惶恐中再次抬起了頭,默然接受了我用眼神所意會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