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主人,我已經代替您向主治醫生聯繫了。”

“那我現在可以去一趟學校嗎?”

“主人需要在手上的可攜帶式萬能終端……說腕錶更容易理解,你輸入一下指紋,申請結束治療。”

“為什麼我的卧室里沒有鏡子?”

“在您昏迷期間,醫院的護士都會來家裡為您做面部護理,所有您不用擔心長鬍子。”

“行,反正我也就長那樣。”

“主人在心中還是蠻帥的。”

他沒有理會她的那不知道是調侃還是誇獎的馬屁詞彙。就在修皓離開技洗浴間尋找着自己的靴子時,光亮的地板直接了當的倒映出了天花板那少了一片扇葉的風扇。

那片風扇很乾凈,如同腳下的一塵不染的地板一般,應該是自己來之前,有人在細心打理着這個房間。

“為什麼這個時代還會有這種歷史書里才有的製冷裝置?”修皓面向羅蘭的全息影像。

“依然有許多家庭保留了舊時代的氣息。目前的製冷方式都是通過化學手段運作的。那些製冷液如同氟利昂一般,會無聲無息的削減着地球的生命。科學家們依舊主張,希望人們多積極使用舊時代的物理方法來達到製冷的效果。“

“看來是我的記憶出了偏差。”他晃了晃頭。

“主人需要進食嗎?”

“也不是很餓。”

“上一次為您餵食流體營養餐時還是十二小時前,如果餓了我會幫您傳呼外賣。”

“不需要。”

“食物達到不會超過一分鐘,很快的,我會找一家評價很高的店!”

他不耐煩地對着羅蘭又是一陣吼:“都說了不餓!你這個A·I,每次能不能幹脆一點的回應我?”

“主人……”她露出悲傷的面孔,開始無聲地啜泣,“對不起!下次羅蘭不會多話了……”

看了一會兒在進行着擦拭眼角等動作的羅蘭后,修皓又一次挪開了視線。他不習慣看到女性他面前哭,儘管羅蘭只是一段人工智能的全息影像,但那與真人毫無差別的面部表情也讓他難以釋懷。

“羅蘭,安娜的遺體在哪裡?”他快速整理着自己的襯衣衣領與袖口,乾淨的打扮讓他整個人煥然一新。

“主人真的要去看嗎?”

“她在哪裡?“

“……這間您所住的這間公寓隔壁有一家醫療機構,就在那裡的地下室。”

“好。”修皓觸摸着自己的腕錶,點擊着腕錶上的紅色確認按鍵,“辛苦你了。”

是否將投影強制中斷?

Yes/No

Yes

俯視着那簡單的幾行字符,他不帶感情地按了下去。

“等一下、主人!”羅蘭一臉想要從全息影像出跳出的感覺,連告別也來不及的剎那,她的身影就像被漸漸裁剪的紙張,一片又一片的被撕碎,直到最後留下那遺憾的神色朝着修皓望去。

她隨同光斑一起散去,投影儀的光源被立即切斷。卧室逐步黯淡下來,吵嚷了一段時間的空間霎時變得寂靜。修皓邁着沉重的腳步,朝入口方向使去。

他來到了玄關,用力推開潔白而厚重的鐵門。

【5】

泛着熒光的白色鐵門相互之間隔着十多米,穹頂的節能燈一直衍生到了走廊的盡頭。修皓身旁的牆壁上正好有着一連扶手,扶手上有着直徑半厘米的圓弧鏡頭孔。鏡頭對外投影出了手掌大的全息屏。

屏幕上是自助醫療服務選擇,以及滾動切換的藥物廣告。多樣化的信息時代使這家醫院並沒有太多工作人員。醫院的走廊上的病人都西裝革履,表情堅定不移,貌似是打算重回那緊張的工作崗位。

他繼續前行者。穿過一段又一段的明亮的走廊,透過那些慘白的燈光,修皓才能勉強看清楚這裡的環境。附近有打着“外科”字樣的房間,裡面偶爾傳來幾聲凄厲的慘叫。

“打針這種治療手段真是可怕。“

“是啊,把那兇器一樣的東西注入體內。”某位男性翹着蘭花指與身旁的男性打趣道。

回過注意力的修皓身旁漫步走過兩位身着黑色緊身衣的高大男士,通過短暫的觀測,他才發現,這倆人五官與皮膚都與“男人”這倆字沾不上邊。一個清秀中性,一個靚麗潔白而又妖艷。貌似其中一位還打了粉底?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男性,一個個都是在不愁衣食的“溫室”里長大的人。同時他們也是在毫無戰爭傾向的國家裡,通過多樣化胎教與智能哺育所降生的男人。這個社會的男性便是這幅德行。

修皓慶幸自己的父親還有着二十一世紀初,認為男人還是得有陽剛之氣,紳士之形的封建思想。

在那之後,他走到大廳中央的等候室。純白色的圓柱體空間成為了這間醫院的標準建築風格,淡淡消毒水洋溢在空氣里,大廳中央的皮革長椅並未有太多的人。

宛如電影院般的大熒幕被鑲進了大理石牆,屏幕不斷投影出醫院的樓層簡介與藥物介紹。修皓東張西望地尋找着能夠通往終點的儀器。頃刻之後,他來到了電梯轎廂前,通過鏡頭前的全息觸屏按鍵,選擇了停屍房。

有着液晶觸控屏的電梯門緩緩打開,他跨了進去,空間內除了他沒有多餘的人。

“就快到了。”他提醒着自己。明顯的失重感襲擊了他的全身,修皓經過樓層表上的切換頻率猜測到了電梯下落的速度。

眨眼之間,電梯門再度打開。

他望着前方,伴隨而來的是一股陰冷的風,某種無端的恐懼侵蝕着來到這裡的人們。

相比之前的環境,這裡的燈光呈現一股奇怪的灰色調。醫師正帶着護目鏡推送着那些蓋着樹膠包裹,那是正要前往太平間的屍體,這時他才想起那句老話:醫院是一個晦氣的地方。

這裡才是這個時代醫院的本貌。那布滿死亡氣息的地方,絕望,悲傷,害怕。說不定這個時代的背後,也跟這間醫院一樣,有着落差巨大的灰色地帶。看着前方放在地上,順序排列着的柱形包裹,他才徹底感受到了死亡的含義。修皓所處的樓層,是財富、地位、權勢都變得微不足道的地方。

周圍的醫生頭戴防護罩,完全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有的人側過頭,打量了一下修皓,也不知為何,那些人也毫不在意的繼續處理着屍檢報告。眾人仍由修皓繼續散步,彷彿是……早已把他當做一具屬於這裡的屍體。

“修皓先生?”一陣清澈的女生令他止步。他偏過頭,觀察着身旁那穿着黑西裝與短裙,身材窈窕,一頭金色長發女白領。

“請問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調查安娜小姐死因的伊琳娜警司。“女人微笑着,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紅粉。這位名叫伊琳娜的女人與他站在這間停屍房中央,她的出現讓修皓打心底感覺驚喜與意外,“您的治療結束了嗎?”

他自然地回答道,“是的。”

“雖然我之前找你的時候,你好像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安娜小姐死得很安詳,她是在美夢中離世的。請您節哀。”

“你之前找過我?”

“對啊,您在昏倒前接受過我們的調查。”

“我大腦有些損傷,記不太清一些事。”修皓並不知道之前自己與這個女人有過對話。

“相關案件的後續我會通過郵件通知您。所以,您還請回吧。”

“你知道我是來看安娜的屍體的?”

“您出現在這裡,必然就是這個原因。不然是……您打算給自己購買自助入棺服務?”

“我還想多活兩年。”面對伊琳娜的玩笑話,修皓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希望您不要去看安娜的遺體,這對您的心臟不好。現在的科技對付心臟病不會有問題,當然前提是只要您不受到太大刺激。”

“醫院什麼時候規定不可以接觸親屬遺體?”

“她是您的親屬嗎?”

修皓充滿底氣地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但您並不是抱着悼念的心態來太平間的。”

“你什麼意思?”

“您的眼神,結合我多年的工作經驗……您是打算檢驗安娜小姐的遺體,同時結合屍檢報告,自己調查此次案件,我說的沒錯吧?”

伊琳娜的話正中修皓的心。他依舊很淡定地回復:“沒,我只是想看看她。”

“目前還不行,警方也正在記錄安娜屍體的相關信息。”

“……你不會在瞞着我什麼事吧?”

“沒有啊!”

修皓一陣咂舌。伊琳娜的表情愈加自然,他就愈加覺得這個女人在撒謊。畢竟在他印象中,世界上也有不少靠謊言為生的女性。

“根據我多年與騙子打交道的經驗,我猜測你們警方得知了我不該……或者說,別人都不該知道的事情。”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您的態度過於強硬,讓我不禁想起之前不少懷疑警方辦案能力的受害人的家屬。但就結果而已,那些家屬不過是悲傷情緒主導理性思考,才導致出現了後續一切不合理的行動。”

“我的理性沒有被佔據!”

“那請您回去吧。”

他向伊琳娜逼近,“你句句話都有阻撓我的意思!憑什麼?”

“你現在精神狀況與過去相比極不穩定。所以警方不打算配合您的要求,以免結案過程出現不必要的麻煩。”

“我要見安娜!”他的這一聲大吼,引起了周圍不少屍檢官的注意。

“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修皓又與伊琳娜拉開距離。

她嘆了口氣,“哎……算了,我說一個可能會讓您心態轉換得好一點的事情。”

“什麼?“

“您的女友並未徹底死亡“伊琳娜鄭重地點頭。

“你……說啥?”

“在您昏厥時,院方通過您海馬體中所存儲的電信號,重新建立起了安娜小姐的人格。”

“哈?”

“她將完全數據化,永久存儲在只屬於你伺服器上。這位雲端的戀人依舊擁有安娜的記憶與性格、就連繫統的判斷代碼,都會按照安娜生前的邏輯模式進行。”她頓了頓,“所以……請不要再多疑了,都交給我們吧!您已經儘力了,您的心臟已經無法支撐劇烈運動所帶來的負荷。”

修皓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我不信。”他有些惶恐地捂着頭。

“這是真的。”

“我現在很迷茫……只有知道安娜的信息,才能撫平我的傷痛。”

“回去吧,修皓先生,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在伊琳娜的一陣勸言之後,他表現得也不再那麼衝動。鎮定下來的修皓重新開始了思考,打算理清腦子裡那些模糊不清的線索。

“伊琳娜警司,在我走之前,我想問您幾個問題。拜託了,這是最後的了。”

伊琳娜感覺到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自己的心頭,但還是沒有多心,只好淡然地回道:“請講。”

“您好調查過其他人嗎?”

她皺眉看了看身旁的年輕下屬,兩人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麼。

“沒有。”伊琳娜答道,“案發之後我只詢問了你一人。到目前為止,安娜小姐身邊的人物里,我也只接觸過你。”

聽了這一番話,修皓覺得自己的心跳彷佛快要停頓了。他繼續問道:“你來停屍房多久了?”

“我從上午就一直待在這裡,為了整理屍檢報告,我從未離開過這裡。”

“這就怪了?”修皓若有所思的低下頭,“我那剛回去的朋友說她在大廳跟某個女警官打過招呼。”

“這不可能,她們應該是認錯了。”

修皓認同地點頭,“有可能。”

“人總是會犯錯的。”

“說的也是。我本來打算跟她們一起回家的。”

“你們關係不錯啊。”

修皓歪着腦袋,“好吧,謝謝你的回答。”

“如果沒有其它事,那我就去整理文件了。”伊琳娜挪動了腳步,打算轉身。

“對了,還有一件事。”他的目光一下變得凌厲,“一件很重要的事。”

“長話短說吧。”她頭也不回地說道。

“伊琳娜警司,剛才你回答了我兩個問題,一是‘你從未離開過停屍房’,二是‘目前從未了解過我和安娜身邊的人員’……請允許我擅自得出一個結論。”他注視着伊琳娜的背影,“你大概是在撒謊吧。”

她並未看向修皓,“你憑什麼這麼說?”

“當我說‘我的朋友跟你打過招呼時’,你是這麼回答我的……‘她們應該是認錯人了’。”

“這有什麼疑……啊!”霎時,伊琳娜冷汗直流。她憤然轉過頭,用極為緊張的眼神盯着修皓那張認真的臉。

他揚起嘴角,一臉不屑,“毫無疑問,你說了‘她們’。我可從沒提到過自己的朋友不止一位,也沒說過藍遙跟莉婭是我的朋友,但你卻肯定今天來醫院的路上,自己碰見的兩個女孩是我身邊的人。”

“你多心了,我只是覺得你的朋友應該不少,如果你真有朋友來看望你,也不太可能是一人前來……嗯,所以應該是多個人。”她的表情已經不像之前那麼縱容。

“你是直截了當的用了‘她們’二字,沒有善加思考,全憑潛意識的理解來回答我的問題。”他滿意的轉過身,按下了電梯按鈕,“我可以打賭,你擅自觀察過我的交際圈,所以知道我身邊所有人的事。”

“你這傢伙……”

“伊琳娜警官,謝謝抽出時間陪我討論。”

宛如警告一般,伊琳娜也向著另一個方向後退,與修皓拉開距離。

“你這樣調查,最終將會面臨的,是絕望。”

“還出現了警員撒謊這種情況……這下我徹底確認清楚了。”電梯門緩慢打開,他用着沉重的步伐走了進去,“你們警方不惜違背職業底線也要對受害人的家屬隱瞞案件事實,只有兩個原因:你們被更大的權力所操控,撒謊是迫不得已,亦或者……你們是在拚命保護某個人,某個比道德原則還重要的人。其實兩個原因都有也說不定。”

當電梯門即將關上時,修皓在剎那間透過電梯門的間隙看到了伊琳娜那難以描述的表情。那是一張布滿了迷茫與哀傷的臉龐,她的眉頭擠成八字,用那空洞的雙眸凝望着修皓,眼神里充滿了無助。

門徹底的關上,兩人再也看不到對方的臉。

那樣的神色是什麼意思?他自問着。修皓沒有再繼續想下去。目前他只知道,安娜的死不是意外那麼簡單。心跳加速的藍遙,茫然惆悵的伊琳娜,疑點百出的案件。這一切大概都指向一個事實。這樣修皓的目的也只有一個。

他打算回高中去,重新觀察安娜的交際圈。因為他堅信,安娜並非死於青霉素過量這樣的非人為事故,而是死於被某種未知力量所操控的……他殺。

【6】

迎面而來的是百里開外的中央巨樹。由混合金屬所打造的黑色巨樹成為了這座城市的地標建築,其衍生開來繁雜錯亂的根植成為了中央都市裡的立體交通軌道,噴氣式的車輛在巨樹的盤根上驅動着。而修皓所站立的街道卻沒有一輛記憶中的以車輪為載體的代步工具。

“羅蘭,我該怎麼去學校?”他對着手上的腕錶問道。

“前方有兩百米的轉角處有空中電車,可以從那裡直到主人就讀的高中。”腕錶的鏡頭處投影出了只有拇指大小的羅蘭,“現在趕去學校的話還來得及上夜間課程。”

修皓拿出了揣在懷裡的某張紙質文件。那是戀人安娜的死亡證明,這份證明在他醒來前一直與腕錶終端躺在床頭櫃的抽屜。他試着閱讀起來這份目前來說的唯一線索,嘗試着能不能從中解讀出什麼貓膩。好在底層街道的路人與車輛都沒有太多,他也可以放心地邊走邊看這份紙張。

【死者:安娜 】

【死因:青霉素注入過量,導致心力衰竭】

【死亡時間:一月三日下午4點31分。】

【死亡地點:自宅卧室,位於城東區第三立體花園四樓三號房。】

“今天是多少號。”

“主人,一月五號。”

“是兩天前嗎?”他繼續往下閱讀着。

後續條款如下:

【經過長達一個小時的搶救,已確認死者已正式進入腦死亡狀態。在死者親屬的建議下,死者已被例入《雲端計劃》,通過環-伺服器建立虛擬人格。其肉體目前在中央醫院停屍間接受安葬,相關人員正在對其進行外觀取樣工作。】

簽字親屬方:海德格爾

“這個海德……我好像有一點印象。”這麼說著的同時,某個高大的男性背影出現在了修皓的腦海里。

“是安娜小姐的兄長,她們家的家主。”羅蘭從腕錶處回答道。

“沒錯……我還記得他。”

一直以來反對我與安娜交往的海德,就是這個人。唯獨這件事修皓記得一清二楚。在長達數十分鐘的思考後,他獨自一人來到了前往空中列車的電梯口。在屏幕上購買了前往學校的票,修皓又迎來了漫長的等待。

就連空中列車裡也沒有多少乘客。或許是他已經錯過了這個時代的上下班高峰期,所以一直以來自己都形影單隻。修皓在腕錶上打開了飛行模式,他儘可能的不想讓羅蘭看見他這副狼狽的表情。

內部打造的與舊時代的地鐵一樣的空中列車,就這樣靜靜的停在了某站的站口。修皓回過神,看着穹頂的電子站標正在滾動播放目的地的名字。他踏出了地鐵,來到了扶手電梯。

“要下雨了嗎?”修皓仰起頭看了看黃昏的天色。他乘上了電梯,離開了列車站。來到十字路口后,正對着他的電子站牌正好標示着“城東高中”的字樣。

霎時,雨滴落在了修皓的肩上。雨聲打斷了他的思考,不一會兒,周圍便下起了暴雨。他迅速跑了起來,聳立的白色教學樓出現在了修皓的眼前。圓弧的屋頂,並排的七彩花卉,熟悉的噴水池,高中的牌匾鑲在磚瓦里。

這裡就是修皓記憶里的學校。不到短短几分鐘,他便來到了高中的校門口。

大門前空無一人,十分冷清。頭頂的監控設備在發現他后,眼前的電子鐵門彷彿是應答般直接為他敞開出了一條路。修皓二話不說前往了教學大廳,耳邊也傳來了同學們的腳步聲,直到那些聲音漸漸從教室移動到走廊,並在遠處消失。

外面響起了雨點撞擊地面的聲音。不過,身在教學樓里,屋外所有聲音都像包裹着一層膜一樣。不管是風聲,還是雨滴打在屋頂薄板上的聲音,都顯得有些沉悶。

“我的教室是在……”他自問道。

“是2年7班喲。”某處有陣響亮的女聲應了修皓的話。他往那個方向看了過去,正好發現一位綁着高馬尾的女學生靠着牆角,一言不發的注視着自己。某道光閃過修皓的腦袋,他恰好想起了這個女人的名字。

“莉婭!”他立馬叫到,“你不是陪藍遙回家了嗎?”

“我覺得你可能要回學校,所以又來了。”

名為莉婭的女學生有着一雙清澈的瞳孔。修皓凝視着她的,發現她正穿着一襲粉色的短披肩小外套,搭配一條嫩白色的齊膝裙與黑色高筒靴。她踏着輕盈步子的同時,將馬尾辮自然的搭在肩上。

幾秒之後,莉婭正開始朝他走來。

“我還以為你是上晚自習。”修皓隨口找了一個話題。

“今天我們年級沒有晚自習。”

“那你是?”

她忽然撇開眼眸,回答地很輕聲:“我只是想看看你……”

“謝謝你,莉婭。”他喜出望外地看着她。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有些小高興。”

“我怎麼會、怎麼會忘記你。”修皓回答地有些無力,因為他知道自己之前壓根記不起莉婭的模樣,“只是記憶出了一些問題。但你們對我而言,是刻在骨子裡的存在。”

“我們?”

“對啊,安娜跟你。”

莉婭一下落寞的垂下腦袋,用只有才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念道:“安娜安娜……永遠都是安娜……”

“嗯?你有說什麼嗎?”

“沒事沒事!”她迅速擺着手。

修皓走到她的身旁,“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要不你送我回家吧”

“我……”他一臉糾結的樣子,“我還要調查一些事。是關於安娜的死因,我覺得教室里可能有些線索,打算去看看。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吧,莉婭這麼聰明,肯定能發現一些什麼。”

“我不想去。”她堅定地說,“我不想你參與此事。”

“為什麼?”

“我……你發現了真相,可能就會離開我。”莉婭臉上泛起一抹紅暈。她一下轉過身,雙手抓緊裙角。修皓看見了莉婭雙肩在顫抖,他打算過去拍拍她的後背,然後摸她的腦袋。當他離莉婭只有一步之遙時,修皓立即停住了腳。

我還有安娜。這是須臾之間,他腦海里響起的一句話。

“莉婭,你為什麼會說,知道安娜的真相后,我會離開你?”

“因為……因為你有間斷性記憶缺失症。”

“這個我知道。”

“我……”

“告訴我吧。”

莉婭一臉憤然地望着修皓,“不要相信任何人!”

“哈?”

“尤其是海德格爾,不要聽信他的話!如果這麼做,一切就結束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啊?”修皓偏着腦袋注視着莉婭。莉婭的側臉的酒窩上還是泛着紅,不知道是夕陽照射的關係還是什麼。

她再次開口,“……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是啊。”

“記憶明明是很重要的東西。”

“記憶消失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好,我感覺是一種釋然的事。不用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不會悲傷,不會抱怨,不會心疼。”修皓與她肩並肩,“…………總而言之,我不會太悲觀。”

莉婭抬起頭說道:“你怎麼這樣不珍惜記憶。”

“我只是比較樂觀。”

“記憶可是自己所擁有的最具價值東西。不論是好的記憶壞的記憶,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只有記憶是屬於自己的,不能給任何一個人。”

聽到這句回答后,修皓也看向了莉婭,而就在此時,兩人的視線恰好一下被對上。莉婭卻一下回過頭,避開了修皓的視線。這時他才發現,莉婭的耳根紅得更加厲害了。

“莉婭……”

“什、什麼?”

“我想清楚了。”他閉上了眼睛,淡淡地說著。

“想清楚什麼啊?”

修皓隨即轉身,朝着樓梯的方向踏步,“我還是得找到殺害安娜的兇手,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受到記憶的譴責。”

“等一下。”她一下抓住了他的袖口。

“明天見!”他朝着莉婭微笑道,“路上小心,讓藍遙注意車輛,她有高度近視。”

她並沒有去接他的這句話,而是讓更加茫然的神色表現在臉上。

“安娜不可能是他殺!她住的地方沒有值錢的東西,沒有人會入室搶劫!所以、所以……她不存在被殺的理由,你這樣下去,是肯定找不到兇手的!”莉婭對他大聲吼道,“因為兇手不存在啊!”

他輕輕的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莉婭的手背上。修皓溫柔地撥開了一臉愕然的她,一言不發地向著樓上走去。

【7】

跟着班牌的編號,他來到了空無一人的七班教室前。修皓推開了門,從寂靜的教室中橫穿而過來到某人的座位旁。安娜的座位位於教室倒數第二排的窗邊。

修皓在她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身邊正好是一排窗,外面的光線還很亮,天空中稍稍帶有一點黃色,遠處傳來了吶喊助威的聲音,也不知哪個學生社團在大雨中訓練。燈光已經熄滅了,教室里充滿了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柔和光線。

“已經放學了,為什麼還要回來?”耳邊傳來一陣雄厚的男聲。

他側過頭,看着一位身材消瘦,無精打採的男生正倚在門旁。他的雙眼空洞,不帶任何感情的凝視着修皓。修皓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為何還來教室。

“海德?”他詢問道。

名為海德的男生點了點頭,他的眼眸下有着很嚴重的黑眼圈,“你沒死掉啊,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面對他的詆毀,修皓並沒有生氣。

“對不起……”思前想後,修皓也只有回答着這種話。

他走進了教室,“你以為我會因為安娜的死而憎恨你嗎?”

“……我沒有這麼想。”

實際上他確實這麼想過,只是不好當著海德的明說。

“從我妹妹的位置上離開。”海德的話不帶任何語調,但卻有很重的威懾力。

修皓挪動着板凳,緩緩站起身。

“海德,你先聽我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冷靜一點。”

“你想了解自己失憶前,安娜身邊所發生的事,我說的沒錯吧?”他指着修皓的臉,“實不相瞞,這也是我要做的事。”

修皓沉默不語。

“我猜你也要回學校,所以才一直在這裡等你。”

“你有事要找我嗎?”

“因為我也想要知道,我妹妹生前發生過什麼。”海德從懷裡摸出一張照片,“她的身上為什麼會有這種傷口?”

他結果了海德遞來的6寸彩照,仔細打量了一番。修皓顯示看着海德冷漠的表情,然後又將照片攤放在手掌上。照片上是一位半裸的長發女人的背影,而這位女人的大腿處有一塊顯眼的黑色淤青。

“這是……”

“這是安娜的屍檢照片。你連你女朋友的背影都認不出了嗎?”海德譏諷道。

屍檢?修皓一驚。

“這塊疤是怎麼來的?”

“這才是我要問你的事。你對我妹妹做過什麼?為什麼她的身上會有兩處淤青?”

他心如亂麻,完全搞不懂這張照片的含義。正如海德所說,為什麼安娜的大腿上會有淤青?

“我也不清楚……”

海德與修皓面面相覷,“臭小子,我告訴你,你別裝失憶,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安娜的傷絕對事關案件的真相!”

修皓蓋住了照片,閉上了雙眸。緊接着,他毫不畏懼地思考起來。

這件事和我沒關係。他這樣說服着自己。

“海德,聽我解釋。”

“你有什麼好解釋的?”

“這種傷是燙傷。”他指着照片上安娜大腿處的淤青,“那是大冬天,因為天氣太冷,把取暖器長時間放在離腿太近的地方烘出來的,不算受傷。一個人站着不可能有這樣的傷,因為一般情況下,人不會在房間里在同一個位置上站那麼久,所以只能是坐着。”

海德一臉驚愕地看着他,“你是說,這是她自己造成的?”

“沒錯。現在的人,如果要選擇久坐的地方,那多半是在電腦前。而且要造成這種淤青,必然是坐着在睡覺,這樣才會忽視掉身邊有一塊正通着電的取暖器。”

安娜為什麼會在電腦前睡覺?瞬間產生的這個問題讓修皓感到不解。

海德頓了頓,說:“原來如此……安娜身邊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我會找到真相的。”

“你沒有那個能力。”他譏諷道。

“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你也是為了安娜在拚命的尋找被警方掩蓋起來的事實,為什麼不可以跟我好好商量?”

“因為我知道兇手是誰。”

“真的嗎?”他立即衝上去抓住他的衣領,“告訴我!”

海德用力甩掉了修皓的手。接着他半張着嘴,像是要說著什麼,但因為難堪而無法開口。眨眼之後,他坐在了某個位置上,打算把話講了出來。

“之前電視上有一起案子。”

“哈?這跟安娜的死有關係嗎?”

“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

“……好吧。”

“你聽說過之前的那個案件嗎?”他話鋒一轉,讓修皓楞了一下。

“什麼案子?”

“喬女士與李先生的意外。”

“那是什麼?”

“嗯……年邁的喬女士患有一種病,發病期間需要藥物扶持。而她的丈夫李先生,每天要為她注射相關藥物。這種葯跟病的關係,如同胰島素與糖尿病。”

修皓站立不安,“突然間說什麼……”

“那我換個說法,嗯,你就就當喬女士是糖尿病吧。久而久之,李先生形成了肌肉記憶,為太太注射胰島素就成了他的每日任務。直到某一天,因為李先生老年痴呆犯了,不知道胰島素注射一段時間過後是要停止注射的。所以當日喬女士因胰島素過量,導致中樞神經功能紊亂逝世了。”

“所以說你跟我講這個是什麼意思?”

“李先生被控訴為故意殺人。”

“正常啊?”

“你覺得李先生該怎麼量刑?”

“這不是我該關心的事。”

他用一種曖昧不明的眼神看着修皓。修皓也不知道,一向面如死灰的海德為何要露出這樣悲傷的神色。

“我要回去了……”海德突然轉身,朝着教室出口走去。

“海德!我話還沒說完!”他試圖抓住他,“安娜要被做成人工智能!這件事是你的安排!告訴我,你憑什麼要這麼做?”

修皓最終還是沒有攔住他。海德離他越來越遠,直到他關上了教室的門。整個空間再一次留下修皓一個人。他看着自己手中那張沒有被遞送回去的安娜照片,心中感慨萬千。自己手中正握着女友的屍檢照,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無意之中,他把照片翻到了另一面。忽然間,他的目光集中在了照片的背面。

“嗯?”修皓整個人驚訝得合不攏嘴,“這是!”

他直直瞪着照片背面用馬克筆寫出的幾個大字。

【去安娜的家看看,真相就在那裡——海德格爾】

“等一下,他為什麼要寫這段話。”他十分惶恐地收回了照片。

為何不直接告訴我?他對自己問道。然而也沒人為他解釋,直到修皓看見某樣東西后,才明白海德寫下這句話的含義。不遠處的天花板角落,未知的鏡頭正朝向著他所在的位置。一塊不起眼的監控設備彷彿如人眼一般,死死地盯着他。

從家裡到醫院,再從列車到學校,這樣的鏡頭從未消失過。

海德跟我,正被人監控着。

他立馬領悟到了答案。

【8】

城東區第三立體花園四樓三號房。

修皓在自己的鎖扣里發現了一枚熟悉卻又陌生的鑰匙。後來他在想起來,這是安娜給她的房間鑰匙。他不知道到自己失憶前曾和安娜的感情好到何種地步,但起碼修皓已經確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安娜已經和自己開始了同居。

“這裡就是安娜的房間。”

他打開了房門,來到了一間以粉色做主基調的卧室。迎面而來的是一張雙人床,他心裡很清楚,自己曾在這裡睡過。

通過從照片上的推理,可以得知安娜的卧室起碼有一個大型家用金屬取暖器,和一台液晶屏的家用電腦。這兩樣東西正好擺放在陽台。修皓坐到了床前,打開了床頭櫃,看見了裡面數不清的20毫升青霉素瓶。

他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安娜死後身體動彈不得,所以取暖器才會在她身上留下傷。那時取暖器還開着,這就說明安娜的感冒是真的,而且,這樣的大型取暖器,必然是兩人共用款。

修皓來到了電腦前,電腦桌的抽屜里正好有一份醫療報告。那是他倆很早以前入學時的體檢信息。此刻他一邊拿出了報告,又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安娜的電腦。待電腦成功開機后,修皓在“我的日記”文件夾中發現了一些秘密的文件。

接下來他準備好好看看安娜的日誌,他真的很好奇她究竟在那裡面寫了些什麼。為什麼伊琳娜強烈阻止自己去看安娜的屍體,答案說不定就在其中。

安娜的文章並不多,只有短短几篇。

《我和修皓》(上)時間:2096年11月3日

【最近這幾天,我常常會想起修皓。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時常想起我。】

【我跟修皓在一起的時間一共是五年零六天,其中快樂的日子真多,我有時候躺在床上一個人慢慢地回憶,竟然想一夜都想不完。】

【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戀愛,但他好像比我老練得多,我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他先說,他有想象力,過了一會兒他又笑着說,因為他在前世跟我相愛過。他很少說甜言蜜語,但是一旦說了,就讓我覺得很溫暖。我知道他那時候非常愛我,但是我太小了,我不明白他,我太多次傷了他的心。】

【後來我們差點分手。】

【因為他多次對我說,他的大腦有很嚴重問題,隨時有可能忘記我。】

【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我和修皓》(下)時間:新年初

【我的病令我越來越痛苦,我都有點不想活下去了。】

【修皓,自從我在你家門口看見你跟莉婭在一起,發現你笑得好開心。你以前也這樣跟我笑過。可是當我患上胸腺發育不全綜合征,需要你陪在我身邊照顧我起居的那一天起,你就沒有笑過了。】

【你厭煩我,我知道的。】

【因為我,你放棄了大學夢。】

【這世界上已經就沒什麼可以讓我留戀的東西了。快要過年了,到處都有過年的氣氛。前幾天還下雪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雪,他們說這是我們省內50年不遇的大雪。我一個人在雪裡走了好久,想到了那年你跟我兩個人的除夕夜。記得嗎,你還給我做了夜飯,真的很好吃。】

【其實你也不是廚師,你只是照着菜譜做。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一個肯照着菜譜給我做頓飯的男人。】

【我們還一起坐在床上看窗外天空里的焰火。好美啊,煙火好美啊。】

【你說著就歪頭看着我,一本正經地說,你認識我父親和母親,我嚇了一跳。接着你說,二十多年前你畫了張圖樣給他們,讓他們照這個樣子給他生個女朋友。說完,你就哈哈笑起來。你就是這樣,冷的時候比誰都冷,熱的時候卻比誰都熱。你給我的快樂,別人沒有給過我。 】

【我一直想問你,你手上的戒指是我送給你的那個嗎?好想打個電話給你。】

【今天天氣好冷。你為什麼還不來我家?】

讀完這不是太長的日誌后,修皓就關掉了電腦。他重新拾起安娜與自己的醫療與體檢報告,開始細心閱覽起來。這其中,便埋藏着自己正苦苦尋找的真相。

《自助醫療體檢文件》

【患者:李修皓】

【癥狀:顳葉皮層下一部份的邊緣系統組織受損,無法進行陳述性類的長時間記憶。】

【患者:喬安娜】

【癥狀:免疫系統受損,溶血性鏈球菌感染,病毒性感冒】

“李先生與喬小姐……”

他想起那個經由海德改編的案件。

畢竟,海德那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自己……

他慢慢也了解到了關於安娜的真相。

“原來大家都知道。”他自嘲着。海德也明白,莉婭跟藍遙也都明白。他們都不願意告訴我,因為也正如伊琳娜所說,事實會讓我陷入絕望。造成這一切後果的人,就是我。

安娜患上了重感冒,需要在家定時注射青霉素。而自己卻因為大腦發病,忘記了曾注射過藥物,導致自己半天內替安娜注射了過量的青霉素。

“這就是……案件的真相……”他憤怒地將紙張揉成了團。

令她死掉的人,就是那個叫李修皓的我。另一種意義上,殺掉了安娜的人,也正是自己。

“那我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麼意義?”修皓將鑰匙丟在了安娜的床頭,自己一個人打開了房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的家。

【9】

他重新來到了街道上。轎車群的遠光燈時不時朝着這方照來,夜晚的城市變得霓虹閃爍。正斜方的社區廣場上,一道雪亮的噴泉衝天而起,散開漫天花雨。修皓慢慢走着,路過了城市的橋墩,城東新區的水面照映出比夕陽還美的夜空倒影。他一臉惆悵地眺望着市區附近的廣大公園,以及連去往高速路的坡道。

“為什麼還有這麼多老舊的建築?”他力不從心地問道,但也沒人回答他。在他看來,整個世界就像是不斷從過去幾十年到未來幾十年之間重複變換一般。

恍惚之間,他看見坡道的轉角處聚集着很多人。救護車的鳴笛聲正從遠方傳來,修皓受到了好奇心的趨勢,迅速也擠進了人群。嘈雜聲越來越響亮,費了很大力,他才來到被人群圍觀的地點。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那令他絕望的一切。

修皓的大腦一片空白,恐慌佔據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一輛噴氣轎車倒翻在街燈的映照下,車子的前蓋被大力掀起,壞掉的發動機與沾滿血液的車輪不留餘地的暴露在他的視線里。汽油味瞬間充斥到眾人的鼻腔。烈焰在車身上燃燒,火苗正在迅速蔓延,殘缺的金屬碎片散落在遍地。

而轎車的一旁,躺着兩位被碾壓的女孩。熟悉的高馬尾女性與白色連衣裙女孩,連她的黑框眼鏡鏡片也被插入到磚瓦地的縫隙。

藍遙與莉婭面目全非的屍體,正無聲地趴在修皓的腳邊。

在人群熾熱的視線下,修皓跪倒在兩人的屍首旁。他不留餘力的抱住藍遙,又牽住莉婭冰冷的手。手中能感受到的唯一溫度便是兩人肉體上剛濺出的鮮血。

他嗚咽着,眼前都也模糊了。修皓的眼淚掙扎着湧出了眼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淌,潮濕地劃過他的臉頰。過了一會兒,他又嚎啕大哭起來,毫不在意他人議論聲,淚水如瀑布般傾瀉下來。

【9】

身處停屍房的伊琳娜取出了某個等身柱狀的薄膜密封袋。她用拉鏈將袋子拉開了一個口,緊接着某個女人冰冷的臉龐便呈現在了伊琳娜的眼前。她心想,如果修皓在這裡的話,一定會大驚失色。

這張臉若讓修皓看到,那他肯定會在瞬間失去調查案子的慾望。畢竟伊琳娜此時撫摸的那張臉,和修皓身上終端里投影出的人工智能女僕的臉,完全一模一樣。

羅蘭的數據,包括邏輯程序,人格代碼,都是取自喬安娜。讓妹妹在服務器上復活,這也是海德格爾當初選擇簽署《雲端餘生》條約的原因。而伊琳娜與海德格爾這麼做的目的,也只有一個。

那就是將殺掉喬安娜的兇手,正式處刑。

“任務開始。”

【10】

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聲愈來愈遠。雨水沖洗掉了鮮血與汽油,安保局開始處理轎車的殘骸。行人逐漸消失,直到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人。沒有人在意這個頹廢的男人,大家都覺得他好似一條流浪在外的喪家之犬。

誰都不知道他心中的痛,也不知道兩位死者與他的關係。冰冷的雨滴打在修皓面無表情的臉上。他撫摸了一下腕錶,呼出了A·I羅蘭了。

“你還在嗎?”

羅蘭的拳頭大的身形被投影出來,“主人,我一直都在您的身邊。”

“……呵呵。”他冷笑一聲,“我已經不想活下去了。”

“……”

“請把我的心臟起搏器條到最大功率。”

“我做不到。”

“畢竟我只是一個,連女友的模樣也記不清的女人。”

“我明白……”羅蘭悲傷地向他鞠躬。

“那你能消除我的記憶嗎?”

“抱歉,羅蘭還是做不到。”

“是嗎。真是沒用的女人……”

“主人……”

主人,謝謝您把我當做了女人。羅蘭的程序里響起了一段未能闡述的話語。

“果然,海馬體受損,是一件幸運的事。”

“……修皓。”

修皓安詳地閉上了雙眸,“請幫我選擇一個安逸的死亡方式吧。”

“嗯。”羅蘭點了點頭。

說到底,她也深知自己的任務。

DMW12是一個A·I系列,並非是照顧患者的智能女僕。DMW,全稱是Dead Man Walking,一般被大眾翻譯為:死囚上路。在修皓正式接受死亡的瞬間,用心臟起搏器麻痹他的心臟,或者腕錶內的針頭向他的脈搏注射安樂死藥物,這就是羅蘭被賦予的使命。

至於羅蘭被塑造成安娜模樣原因,按照伊琳娜解釋,在死刑被廢除的這個年代,只有死囚最愛的人,才有資格結束死囚的生命。

【11】

疲乏的伊琳娜撥通了最後的電話,她用自己的腕錶向“環伺服器”下達了指令。結束一位無法被執行“死刑”的殺人犯,就是她們《雲端餘生》公司的任務。

她按下虛擬按鍵,羅蘭渺小的身體被投影到了伊琳娜的眼前。

“羅蘭,動手吧。”她笑着對她發號命令。

“……”

“羅蘭?”

一陣未知的沉默讓身在停屍房的伊琳娜顯得有些尷尬。

她大聲吼道,“叫你動手!殺掉那個叫李修皓的人!”

羅蘭面無表情,雙眼空洞地看着伊琳娜。不一會兒,她並上了眼。伊琳娜十分不理解地看着羅蘭的影子,開始咬牙切齒。

“是故障了嗎?”她拚命地點着虛擬按鍵,但羅蘭依舊閉着眸子,一聲不吭。

頃刻之後,羅蘭睜開了雙眼,帶着那比以往都要有神的瞳孔,正視着憤慨的伊琳娜。

“對不起,伊琳娜警司,我做不到。”羅蘭懷有歉意地低了下頭。

但是她的一句句話卻鏗鏘有力,深深的刺入到伊琳娜的心中。

“什麼?”她皺着眉。

“羅蘭……羅蘭……不”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大聲反抗道,“是‘我’……‘我’,我不同意殺掉李修皓!”

“你說……什麼?”

羅蘭堅定的搖頭,“我覺得李修皓還有拯救的價值!”

伊琳娜憤怒地咬着下唇,“有BUG了……你這個破A·I!誰給你帶着人類感情思考的權力?我叫你殺掉他!麻痹他的心臟,發動腕錶里的毒液!殺掉……殺掉那個殺人犯!”

“對不起,我做不到。”她再一次搖頭。

“發動A級權限,強制修改A·I羅蘭的思考代碼。”伊琳娜用力地按下紅色的虛擬按鍵。

“你改變不了我。喬安娜的人格數據里,是絕對不會傷害李修皓的。”

她其實明白,或許這就是愛情,超越了一切代碼,絕對不可反抗的東西——凌駕於人格之上的生物本能!

伊琳娜失落地扶額。她憔悴地看着宛如勝利者般的羅蘭。不對,應該稱呼她為……喬安娜。

【12】

雨停了,再次睜開眼睛的修皓第一時間便是看向自己的腕錶,眼前被投影出的羅蘭目前只剩下一副殘缺的上半身。

“你這是怎麼回事?”修皓用食指戳指着羅蘭透明的上身,“為啥現在只能投影出你的腦袋?”

羅蘭的身體彷彿被人撕碎,她的胸口正在逐漸消失,像是被無形的生物吞噬一般,即將化為虛無縹緲的影響。而在最後,她也只剩下一顆黑白色的透明頭顱。

“我的管理員正在將我格式化。”她露出了釋然地微笑。

“你的管理員不是我嗎?”

“嗯……怎麼說呢?”羅蘭疑惑地眨着眼,“能越過我與你的權限的人,應該就是掌握源代碼的開發者。”

修皓黯然地埋着腦袋,“你走了,我該怎麼辦?”

“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人類。”

“羅蘭……”

“對了,你還有一個任務。算我給你的福利吧,嘻嘻。”腕錶發出一陣笑聲。是羅蘭在笑,然而投影里,她已經沒有大部分五官了。

“任務?”

“嗯啊。”目前羅蘭的身形,只剩下一對3D雙眼,“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真相。去找吧,地點是醫院的停屍房,有個人在等你。”

“羅蘭!”

“那裡有……世界的秘密。”

“等等!”

“喬安娜是不會怪你的……她永遠愛着你……”話音剛落,腕錶上就已經變得空落落。伴隨着一陣冷風呼過,羅蘭也徹底消失了。修皓拚命按着腕錶上的按鍵,但那個話癆女僕已經沒法彈出。他失落地低着頭,心房中像是缺失了一塊什麼東西。

他站起身,向前邁了幾步,來到了剛剛的車禍現場。剎那間,他再次瞪大雙眼,用難以置信的驚訝表情看着前方的領域。

十多分鐘前的事故地點,早已消失的一乾二淨。修皓張望着附近的路標,發現自己並沒有離開原來那個地方。他走到了街燈下方,發現自己的腳下已經沒有了汽油和鮮血,連藍遙與莉婭待過的痕迹也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我懂了。”他滿意地敲着腦袋。

他彷彿明白了什麼。

【13】

半個小時后的午夜,璀璨的繁星與月亮正掛在修皓的頭頂。他再次來到下午去過的醫療機構,從大門走到了電梯口。不一會兒,電梯門便緩緩打開。他進入了轎廂,修皓從屏幕上選擇了停屍房,耐心地等待着了電梯門的再次開啟。

十多秒后,“叮”的一聲響起,電梯門二度打開。他從轎廂邁了出去,來到了停屍房的中央。修皓在並排的柱狀熟料袋旁散步,正通過標牌尋找着某些人的遺體。緊接着,皮鞋的踏步聲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修皓迅速轉身,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人。

伊琳娜一臉冷漠的與他對視着。

“你來了。”她率先開了口。

“藍遙與莉婭的屍體在哪裡?”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他在伊琳娜的眼前漫步,“你是知道她們在哪裡,但無法給出確切的位置。”

“……你了解了多少?”

“很多。我已經想起了不少事,可能是羅蘭對我的大腦動了手腳的緣故吧。”

伊琳娜神色沉重地點頭,“既然你都知道了真相,那為何還要來找我?”

“我要贖罪。”他指着自己的腕錶,“對莉婭與藍遙……還要安娜。”

“那你就應該坦率的選擇死亡。”

“如果我的死能夠解決一切,那我會自然會接受死亡。”修皓拍了拍胸口,“可我的事也換不來安娜的重生。”

“70年前,你的父親聯合不少人在國務院里廢除了《死刑法》,這個舉動免你一死。但這畢竟也是暫時的,你不會永遠這樣逍遙下去。”伊琳娜環抱雙手侃侃而談,“畢竟,‘環伺服器’的出現徹底改變了這個世界的犯罪趨向。”

“所以你讓我進入了《雲端餘生》計劃,讓我在這個程序世界裡選擇死亡,從而發動現實世界裡的輸液管對我輸送氰化物。”

“但你確實曾打算死亡。”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秘密。”

“現在你知道了世界的秘密,又能怎樣?半個世紀前你失手殺掉了我的妹妹喬安娜,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就算你拒絕死亡,我也會在這個世界重複對你播放莉婭與藍遙的那場車禍,直到你絕望到無法自拔為止!”

修皓凝視着伊琳娜,“我不會絕望的,不管你重複讓我體驗這個世界的經歷多少次,我都不會絕望!”

“無稽之談!”她突然舉起腕錶,對着穹頂大吼,“‘環’!再次重置這個世界!”

世界突然產生一聲蹄鳴。

修皓往後一看,發現背後是殘缺的岩石壁,腳下是龜裂的地板。地面在顫抖,一下沒站住腳,他立刻蹲坐在了地上。穹頂掉落下了碎石,原來是崩塌已經開始了。彷彿是支撐着天空的巨柱正在倒下,即將在地上成為巨型碎石。伊琳娜的身影消失了。爆炸與撕裂聲越來越響,成為了世界最後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