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因為脾氣暴躁的老爸跟性格倔強的妹妹扔在家裡之後發生了什麼意外”這種覺悟，我根本做不來，但現在才對自己之前的草率態度感到後悔，也是為時已晚。
我很清楚，如今擺在我面前的，可沒有“亡羊后要不要去補牢”這種優哉游哉的溫柔選項，至於在那個故事中牧羊人最後究竟有沒有找回走失的羊，我就更不可能記得起來了。
不，應該說面對嚴酷的現實，我已經把“在腦海中尋思這個故事的結局”這種行為剔除到“浪費時間的無意義行為”的概念中去。
頻頻掃視着周圍的標誌性建築物，我在心中估摸我跟家的距離。
如果以直線連接的話，應該還有一、兩公里。
問題是在現代都市中根本不可能存在這麼方面的快速通道。
對於城市建設從來都是冷眼旁觀、坐享其成的我，第一次想要咒罵上一任市長為什麼沒把這九曲十八彎的馬路給料理妥當。
更可悲的是，我現在能相信的，只有自己這雙腳。
出生以來我第一次對自己這200斤肥膘感到深惡痛絕，後悔自己平時為什麼不多點鍛煉身體，僅僅是跑個兩百來米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勝過內心對“妹妹因為自己的關係而遭遇不幸”的恐懼。
到底過了多久，我才到達目的地，已無暇顧及，只是一邊用口鼻儘力地喘氣一邊就像是罹患瘧疾的病患那樣不停地抖動着雙肩，用顫抖的雙手拿出鑰匙。
門，終於打開了。
在玄關迎接我的，是一對笑臉盈盈的陌生中年男女。
“你們兩個……是誰？”
就像我說了什麼笑話似的，兩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不約而同地迎上前來。
“你這孩子在說什麼傻話呢，我們當然是你的爸爸媽媽呀~”
怎麼……可能？
這兩個人明明跟我父母長得一點都不像……
更何況，我老爸向來不苟言笑，所以根本不可能會在我面前露出如此溫和的笑容。
老媽也是……一見到我，也只懂得唉聲嘆氣，一天不拿我跟小明對比就渾身難受。
所以說——
“這兩個人，是我專門為哥哥創造的‘理想父母’啦~”
猶如劃分紅海的摩西般，出現在“父母”中間的黑髮少女，如是說。
“喂，你們兩個傢伙還不快向哥哥道歉？”
一聲令下，兩人朝我步步逼近。
“小華，剛才真是對不起，爸爸不應該打你，作為補償，從今天開始，你想跟小靈玩什麼遊戲都行，如果不夠錢買新遊戲機的話，爸爸全包了~”
“小華，以前媽媽老是拿你跟小明比來比去，是媽媽不對，以後我絕對不會在你們面前提小明了，如果你還沒願意原諒媽媽的話，媽媽這就去辭職，全天候在家裡照顧你，好嗎~”
曾幾何時，我也希望父母能夠理解我的愛好、支持我的工作。
可如今這對“理想父母”的善意，卻只會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不對……
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父母！
“小靈……你對爸爸媽媽做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面對我的質問，小靈僅是莞爾一笑，用着唱詩般的語氣回答道：
“哥哥，你怎麼老是不好好聽人說話呢？我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用哥哥的電腦和手繪板幫哥哥創造出了‘理想父母’，我剛才正準備處理原來的‘垃圾’，哥哥就回來了~”
“等等……什、什麼叫‘處理垃圾’？”
“哥哥又在明知故問了……‘垃圾’當然是指哥哥原來的父母呀~他們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罵哥哥、批評哥哥、羞辱哥哥，這樣的父母不是‘垃圾’，又是什麼？”
看着她嘴角染上的一小片暗紅，一種異常強烈的不祥預感驟然爬上我的脊背。
再加上之前那通電話，冥冥中……我似乎得知了我真正的妹妹的下落——
如果說她是以“這種形式”將老爸老媽掉包的話，同理，我妹妹並不是消失了，而是——
“我妹妹在哪裡……”
“哥哥，你今天到底是什麼了？我這個妹妹不是都已經站在你面前了嗎？”
“我說的是我真正的妹妹！回答我！”
分明是三對一的下風局……
一瞥見“理想父母”臉上掛着的詭異微笑，我的寒毛就一根接着一根豎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我居然敢對戰他們大吼大叫。
但我知道，今天我必須找到小靈。
既然小靈向我求救，我就不可能坐視不管。
不……就算她沒打算向我求救，我也必須這麼做。
因為……她是我的妹妹。
身為哥哥，就有義務保護妹妹。
無論用哪種方法，我都要找到她。
“我是你哥哥吧？難道你敢不聽哥哥的話？”
按照設定，這個“理想妹妹”是不可能忤逆我的意思。
然而——
“嘖。”
對此，黑髮少女回以不屑，扯起嘴角，扭曲地冷笑起來。
“稍微有點傷心呢……為了那種惡毒至極的女人，哥哥居然用這種口氣命令我……雖然哥哥偶爾露出強硬的一面這點也很棒啦，不過我可是無可救藥的兄控哦~無論哥哥怎麼說，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哥哥不再受到傷害，唯獨在這一點上，我是不會退讓~”
因為在設定上“兄控”的優先度在“對哥哥言聽計從”之上，所以她才能無視我的命令嗎……
“話又說回來，看來是我低估了那個臭婊子的生命力呢~明明都挨了這麼多記棒球棍，不吃不喝被我關在衣櫃里這麼多天，居然有力氣求救，生命力頑強得就跟小強一樣呢~”
“你說……什麼？”
每一個字我都能聽懂，當這些字眼串在一起時，我的腦袋卻變得一片空白，
大腦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屏蔽了這個足以令我發狂的事實。
這究竟是怎麼了啊？
如果說這是神明給我開的玩笑，未免太過惡劣了吧？
明明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以後，好不容易我才理解小靈的心意，還沒來得及重新振作起來、還沒來得及跟她和好如初，她就……
我永遠失去了這樣的機會……甚至就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這一刻，我的世界崩潰了。
全部的人生以及願望都變得毫無價值。
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對於這個沒有任何留戀的世界，甚至有了想要自殺的想法。
一死了之。
這樣就能夠在另一個世界與小靈相會吧。
“小……靈……”
雙膝發軟，再也無力支撐萬念俱灰的身心，只是難看、無力地趴在地上大哭不止。
眼角很不爭氣地留下了淚水，內心宛如被撕碎了一般滴着血。
好想去死。
好想自殺。
拜託誰能來把我殺掉吧……
然而，由我親手創造出來的“妹妹”是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放心好了，哥哥，就這麼輕易殺了那個臭婊子，實在太便宜她了，所以我頂多就是把她打了個半死不活而已~”
“什……么？”
原來小靈……還沒死？
這一絲渺茫的希望曙光，卻在下一秒宣告破滅。
“為讓深受其害的哥哥能徹底從這個臭婊子的陰影下得到解放，當然是要在哥哥面前處理掉她來得更加痛快一些吧？你看，我還專門為哥哥準備了特等席呢~”
一聲令下，猶如行屍走肉般的“理想父母”從左右把我架了起來。
任由我怎麼掙扎，他們都紋絲不動，就像是電影中的終結者機器人般，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我這個200斤的胖子穩穩地綁在了客廳的椅子上。
更加超現實的光景，出現在我眼前——
我的妹妹、爸爸、媽媽以及姚海音就這麼被五花大綁着，靠在我對面的沙發上。
四人無一例外都是頭破血流、遍體鱗傷。
然而無論我怎麼大喊大叫，他們都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為防止這些垃圾逃跑，我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呢~順便一提，哥哥如果是打算指望靠大吵大鬧來引起鄰居注意的話，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比較好哦~畢竟因為我有練鋼琴的關係，我們家的隔音措施可是相當不錯的哦~”
說著，黑髮少女將一個空空如也的藥瓶放在茶几上。
“艾司唑侖”四個大字，歷歷在目。
這……正是老爸賴以為生的安眠藥。
緊接着，她亮出手中寒光閃閃的水果刀，臉上浮現出嗜虐的殘忍冷笑，走向昏睡的四人。
“等等……你想幹什麼！”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處理垃圾呀~”
她說得太過理所當然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跟她溝通下去。
儘管如此——
“不、不要這樣！哥哥我從來沒叫過你這麼做這種事不是嗎？！”
“誒~哥哥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她願意放下刀，比什麼都值得我高興。
“哥哥怎麼可能對你撒謊呢……雖、雖然說……他們確實對我做了一些過分的事，但都是為了我好，所以說——”
沒等我把話說完，黑髮少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叫人脊背發涼的“冰冷”。
“哥哥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我沒有騙你啊……”
“不對……我應該問，哥哥為什麼要騙自己呢？”
“誒？”
“哥哥就是在騙自己哦~”
她這麼斷言，一手猛然抓住我的脖頸，叫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如果我手裡剛好拿着哆啦A夢的“獨裁者按鈕”，我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讓這些討厭的傢伙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哥哥曾經這麼想過，我說得沒錯吧？呵，看哥哥的表情，一定是在想‘我明明沒跟你說過這件事，你又為什麼會知道呢？’，我就是知道哦~因為我是哥哥的妹妹呀，我才是最了解哥哥的人，哥哥的想法就是妹妹的想法，哥哥的東西就是妹妹的東西……只要跟哥哥有關的一切，我什麼都知道哦？”
就因為我是她的創造者，所以她才跟我心有靈通……嗎？
“所以說，哥哥明明這麼討厭他們，為什麼還要扯這樣的謊呢？明明在這之前，哥哥，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的……該不會是害怕這麼做會弄髒自己的手吧？真是的~哥哥，像是處理垃圾這種小事，當然是由我這個當妹妹來干呀~如果是擔心善後問題的話，也請哥哥放一百萬個心，只要切得夠碎，分批次倒進馬桶的話，是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啦~”
她一邊這麼說，一邊走到四人身後，輕撫刀刃。
“那麼，還請哥哥說說這四個傢伙之中究竟是誰才是哥哥最討厭的傢伙，我會根據哥哥給出的厭惡級別，一一送他們下地獄~”
“別這樣……當我求你了……不要傷害他們……”
除了不斷重複這句話以外，我已經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如果哥哥不能做出選擇的話，就只有由我來動手了咯~”
首先，她把刀尖抵在小靈的胸前。
“果然還是先處理這個囂張的婊子比較好嗎？畢竟她對哥哥做出了這麼多不可饒恕的事——為貪方便，連一頓飯都不願意好好做，整天就知道買些垃圾食品應付了事；自己的電腦壞了，就把哥哥的筆記本電腦搶過去，不就是發現上面有些男孩子喜歡玩的遊戲而已嘛？卻大驚小怪說要跟爸爸媽媽告狀，讓他們把哥哥逐出家門；為取悅同學，居然還叫哥哥在當眾學狗叫，這是何等歹毒的女人才會有的想法？這種人竟然是哥哥的妹妹……不幸也得有個限度吧？不過沒關係~今晚過後，這個女人就不復存在了~”
然後，她又把刃口架在老爸的脖子上
“這個食古不化的老封建也很礙眼呢~明明是因為自己年輕時候不努力才名落孫山……這麼想上名牌大學，自己去考不就好了？自己沒這個能力，卻要求孩子必須青出於藍、出類拔萃，沒達到期待、稍有不從，就立馬拳腳伺候……還要將自己落第的罪過全部推到遊戲機身上，世界上玩遊戲的人千千萬萬，有多少人會真的為了遊戲而去犯罪？這種蠻不講理的傢伙，根本不配叫‘父親’，不是嗎？哥哥又有什麼理由要留他一條狗命呢？”
接着，她以刀背劃過老媽的臉頰。
“還有這個喋喋不休的長舌婦，一天到晚就知道拿哥哥和別人對比，好像恨不得換個兒子似的……總是抱怨，卻又說不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意見；一聽到在家裡畫畫能賺錢，就立馬兩眼發光；明明看到哥哥被打得鼻青臉腫，卻避之不及、借口開溜……是這種市儈之徒的子女，哥哥實在太痛苦……所以說，我才要幫哥哥消除痛苦~”
最後，她將刀刃指向姚海音。
無可否認，她之前對我妹妹、雙親的控訴……不能說完全還原我內心的想法，但至少我確實是這麼想過，會被說得啞口無言，也再正常不過。
唯獨是姚海音……她不曾對我做過任何過分的事。
就算是我被整個社會唾棄的肥宅，她也能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對待我。
“這不關……小音的事吧？”
“哈？哥哥你在說什麼傻話呢？這四個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黑髮少女的神智開始有點恍惚了，彷彿是被什麼東西給附身了一樣，雙眸變得黯淡無光，但在精神狀態如此不穩定的情況下，她卻能牢牢地緊握着手中的兇器。
“哥哥明明跟我說是去便利店買雪糕的，結果卻背着我跟這個女人幽會，我說得沒錯吧？”
“小音只是正好有點事要跟我——”
“哥哥，你先閉上嘴好嗎！”
一時間，黑髮少女拍案而起，肆無忌憚地怒吼着。
下一刻，卻又像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一樣，趕忙跟我道歉。
“啊……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想要對哥哥大吼大叫的……哥哥又溫柔又帥氣，從以前開始，就很容易被人牽着鼻子帶着走，我知道的……所以都怪這個臭婊子不好。”
她的眼神變得更加空洞，以讓人背脊發冷，毫無感情的聲音輕語：
“明明這麼多年都沒跟你聯絡過，現在又仗着青梅竹馬的身份突然黏上來，哥哥你就不覺得很奇怪嗎？反正肯定是跟其他婊子玩什麼遊戲輸了，被迫向哥哥告白了，然後哥哥一旦答應，她就會立馬當眾甩了哥哥，讓哥哥淪為笑柄……沒辦法呢，誰叫哥哥這麼單純善良呢？肯定會毫不猶豫答應這個婊子的告白吧？為了不讓這個婊子的陰謀得逞，我只好先下手為強了。再說，哥哥就算不找女朋友，有我這個妹妹不就好了嗎？哥哥只需要我就夠了，除了我以外，什麼都不需要~”
如此一來，我終於明白——
“你瘋了。”
就像是對我所說的話感到難以置信般，黑髮少女整個人僵住了，一動不動。
“我……瘋了？我這麼做可是都為了哥哥好哦？為了哥哥不再受傷害哦？為什麼……哥哥要對我說這麼過分的話？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你口中的‘垃圾’們，他們之前這麼對待我，也是為了我好啊……所以說你跟他們又有什麼區別？”
黑髮少女動搖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卻。
“不對不對不對……我跟這群垃圾是不同的……我是哥哥的妹妹，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哥哥的人，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是沒必要存在的‘垃圾’，因為他們只會傷害哥哥，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是愛哥哥的！”
邏輯站不住腳，只要以歇斯底里的姿態來維持內心的防線。
這不正是我跟爸媽吵架時的真實寫照嗎？
拜此所賜，我終於明白了——
“你果然不是我妹妹呀……你只是我創造出來的‘另一個我’而已……所以請你把真正的妹妹、父母還給我吧！”
“奇怪了……太奇怪了……明明這群垃圾沒一個人把哥哥放在心上，尤其是這個妹妹，對哥哥做出了這麼多不可饒恕的事情！哥哥為什麼還要救她！”
“如果她真的沒把我放在心上的話……就不會把我送給她的遊戲機、筆記本保存到現在……也不會在日記本上偷偷鼓勵我……更不會為了讓我重新振作起來而打扮成我喜歡的小說角色……就算我既不溫柔也不帥氣、就算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肥宅……我妹妹都沒有放棄我，是我選擇自暴自棄，是我選擇自甘墮落，才會令老爸老媽如此失望……”
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是我的家人。
“如果當初我能再爭氣一點，又怎麼會淪落到這種田地……”
世界上沒有後悔葯可吃，對改變既定的過去，我無能為力。
所以只能從現在開始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重頭再來。
如果不是之前了解到妹妹的真心，我肯定會一直這麼墮落下去吧。
所以說——
“抱歉、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對，對神明許下這麼不負責任的願望，所以……從今以後，我會挺起胸膛重新做人的，無論被怎麼對待……我都會振作起來的……不會再去抱怨誰對我不好……請你消失吧……”
回過神來，我正在哭泣。
我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但是…… 或許是無法了解到事實真相以後奔涌而出的情感，或許是將長久以來積累在心底的所有話一吐為快，或許對自己闖下的大禍感到後悔莫及。
我在“心目中理想的妹妹”面前，毫無儀態、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
回過頭來看，我或許就是在這一天重獲新生的吧。
我能感覺到有人輕輕將我擁入懷中。
“哥哥的願望……我收到了。”
緊接着，一抹溫暖的殷紅濺射到我的臉上。
當我反應過來時，刀尖已沒入她白皙的脖頸。
她卻依然保持微笑。
“我是……哥哥心目中理想的妹妹……為了哥哥……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會乖乖消失的……所以說……哥哥……不要再哭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着一聲不成語調的慘叫，我的意識就此中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