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被逐出家門，不過還沒到要風餐露宿這麼凄慘。
畢竟在這個在線支付手段如此發達的手段，只有要手機在手且手機里微信、支付寶有錢的話，就不必擔心會被餓死或說在公園長椅與紙皮箱共度餘生。
按照以往的經驗推測，要老爸頭腦冷靜下來，至少也得等到明天早上。
也就是說，今晚我得找個地方落腳。
對我這個阿宅來說，24小時網咖顯然要比隔音措施無比糟糕的鐘點酒店要“友善”得多。
要說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沒好好洗把臉、換件衣服匆匆忙忙就出門了，一見我滿臉是血，網咖前台嚇得差點報警。
即便要解釋，也不可能如實交代“這是我爸的傑作”，只能說來網咖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再三確定我並無大礙后，前台才勉為其難地幫我開了一間包廂。
說起來有點好笑，反而是在這種如此嘈雜的環境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大概是因為這裡狹窄的房間布局，很容易讓我聯想起自己的卧室。
隨便瞥一眼都知道這裡的電腦配置肯定是頂尖水準，對得起網咖開出的價碼，不過剛剛才經歷了那種事情，現在要是還有心情打遊戲，就真是見鬼了。
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腎上腺素的作用在不斷減弱，被老爸毆打所致的傷痛逐漸凸顯出來，不至於疼得叫人滿地打滾，卻足以讓人無心睡眠。
就在我考慮該如何度過這個漫漫長夜之際，目光正好落在桌上的GBA和筆記本——沒能及時物歸原主，只好委屈他們陪我在這裡虛度光陰了。
“最珍重的東西……嗎？”
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姚海音之前對我說的那些話……這究竟是她的一面之詞，還是我妹妹的肺腑之言，我無從知曉，但無論何時何地都把這兩樣東西帶在身上，我妹妹對這台GBA和這本筆記本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被摔成這個樣子，GBA當然是不可能再拿來玩遊戲了，但作為紀念品，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不過這本筆記本……該怎麼說好呢，就像是一個寫着“禁止啟動”的按鈕一樣，越是不能做的事，就越吸引人，就越叫人想去做。
回過神來的時候，呈現在我眼前的筆記本，已被翻到了第一頁……要是被我妹妹知道的話，她絕對不會放過我的。
話雖如此……不過，這本筆記本的原主人似乎並不是她吧？
“顧天華同學在20XX-20XX學年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中成績顯著，被評為‘三好學生’，特此獎勵……”
我這才想起來，這本筆記本其實是小學時代我第一次拿“三好學生”得到的獎勵，當時我妹妹卻連全勤獎都沒拿到，為此哭了老半天，無可奈何之下，我才把這本筆記本送給她。
不是我自誇，無論學習成績、運動神經還是素描水平，從小我妹妹就只有給我當跟班的份，其中固然有性別差異的因素影響，但更多的是“才能”上的差距，就連學校老師私底下對她的評價都是“缺乏悟性”——
說白了，就是頭腦不怎麼靈光。
所以，家裡人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要不是我半途而廢、自甘墮落，在我那個重男輕女的老爸看來，小靈不過是早晚要潑出去的“一盆水”而已，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都不願意把希望寄托在一個無法傳宗接代的女兒身上。
有時候我都會想，幸虧變成家裡蹲的不是小靈，否則的話，她的下場肯定要比我更慘。
不過這本筆記本看上去也不是什麼貴重物品，我也沒多在意，卻沒想到她會一直保存至今。
在開頭還能看到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被評為三號（好）學生，爸爸媽媽都很高興，我也要努力學習。
接下來的一行是——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一聽我被人七（欺）負，就馬上去找那些壞孩子報仇。我的哥哥是最厲害的。
看到這裡，我才知曉這其實是一本日記本。
每天只有一兩行字，其中的錯別字更是叫人哭笑不得。
這寥寥數筆，卻充滿了過去各種回憶。
至於GBA事件的來龍去脈，就純屬是意外收穫了——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說如果我能在期末拿到三好學生的話，就獎勵我一台GBA。我說GBA很貴，哥哥沒錢買。哥哥說只要我能拿到三好學生，就一定買給我。我很告（高）興。哥哥果然很厲害。
20XX年X月X日
今天期末考試公布成績了，因為出（粗）心大意，我的數學只有95分，拿不到三好學生。我很難過。但哥哥還是給我買了GBA。我很開心。
20XX年X月X日
今天我的GBA被爸爸摔壞了。看到我玩遊戲機，爸爸很生氣。哥哥為保護我，撒謊說遊戲機是他的。哥哥被爸爸打了一頓。哥哥跟我說沒關係，等他以後賺到錢了，會給我買更好的遊戲機。我很開心。哥哥這麼厲害，我長大以後要當哥哥的心（新）娘。
原來……並不是因為小靈想要GBA我才給她買，是因為期末考試成績進步我才偷偷買給她當獎勵的。
更好的遊戲機我確實是買回來，又何曾想過當年說要嫁給哥哥的妹妹跟我的關係如今會是形同水火。
感慨萬千之餘，眼眶莫名有些濕潤。
自從GBA事件過後，筆記本上的字跡越來越工整，錯別字也越來越少。
回想起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小靈的學習成績開始不斷進步。
小學畢業時，她已經是全年級名列前茅的優等生了。
“真了不起啊……”
我情不自禁地發出呢喃。
因為我很清楚小靈並非那種在“小小年紀卻如此聰明”聲音中長大的孩子，她的成長經歷遠比我這個一路順風順水的傢伙來得坎坷。
然而，她卻不曾放棄，一直默默努力，即使沒有父母的關愛與鼓勵，她仍然創造出傲人的成績。
時至今日，她這隻“烏龜”早已把我這隻半途而廢的兔子給甩出了十萬八千里了。
小學時代她對我如此崇拜，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上到初中以後，她的日記依然是以我這個當哥哥的為話題中心，動不動就接着一大串“哥哥超厲害”、“哥哥是我的榜樣”、“哥哥果然是最棒的”的溢美之詞，叫我這個當事人都不禁感到面紅耳赤。
只可惜好景不長，我升上高中以後，小靈對哥哥的幻想就徹底破滅了。
我第一次因為摸底考試成績而跟父母大吐苦水的時候，就是最初的轉折點吧——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說他入學摸底考試全班倒數……騙人的吧？這怎麼可能？哥哥怎麼可能會考全班倒數呢？該不會是因為太緊張了所以不小心填錯答題卡了吧？還是說沒能很好地適應高中生活？畢竟聖人千慮必有一失嘛~偶爾一次失手，代表不了什麼，反正像哥哥這麼厲害的人，只要及時調整好狀態，還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全年級第一~
結果，我卻讓她失望了。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說高中的課程很難，老師又教得很快，他沒能跟上進度……這高中老師是怎麼教書的？明明哥哥都還沒聽懂，就跳到下一頁……我有點擔心哥哥的情況，希望他能儘快振作起來。不過像哥哥頭腦這麼棒的人，一定能想辦法克服困難的！我中考也要努力一點，爭取能考上哥哥的高中，到時候我們就能一起上學了~
結果，我又讓她失望了。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說他想要退學，還跟爸爸媽媽吵了一架……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不想去沒有哥哥的高中上學……
隨着她對我抱有的期待與希望盡數破滅，也差不多該是我們兄妹關係迎來崩壞的一天了吧？
但是——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還是沒去上學，不過沒有關係，我想哥哥只是覺得累了而已，只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一定能突破瓶頸的。我也要好好加油，只要哥哥看到我努力的樣子，他也一定能夠重新振作起來的！
“笨蛋……”
事到如今都還認不清現實嗎？
我輕聲罵道，心裡卻不是滋味。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已經從學校退學了，並不是因為哥哥的成績有多差的緣故，只是因為哥哥不能很好地適應那所學校的節奏罷了。畢竟人無完人，金無赤足，誰都有自己不擅長的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在家裡哥哥能找到自己真正想乾的事情，也未嘗不可，對吧？
奇怪。
這裡明明應該已經對我徹底絕望才對，通篇卻沒見到小靈的抱怨。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越是這麼看下去，我越是覺得寫日記的顧天靈和我所認識的顧天靈……好像不是一個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買了一箱的小說回家……書名叫《我的妹妹哪有這麼可愛！》，好像是日本人寫的輕小說來着？我也不太懂什麼叫輕小說，但哥哥好像很喜歡封面的女孩子，我在網上查了一下，這個女生好像是小說男主角的妹妹，又染髮又戴耳環又塗指甲油什麼的……有點不良少女的感覺，性格傲嬌，跟哥哥的關係很差……傲嬌又是什麼東西？難道說……哥哥喜歡這種類型的妹妹嗎？
我沒記錯的話，就是這個日子前後，小靈才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現在回過頭看，簡直就是在模仿“高坂桐乃”的一舉一動……
雖然有點難以置信……但該不會真的就像是姚海音所說的一樣，小靈並非真的討厭我，只不過是在笨拙地模仿我喜歡的角色而已？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一整天都呆在房間里，他一定不知道我在全省聯考考了第一名，高坂桐乃也不過是考了全縣第四、第五名而已……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一整天都呆在房間里，他一定不知道我被體育老師選為籃球隊的主力隊員了，雖然不像高坂桐乃一樣練的是田徑，但我一定拿一個冠軍給哥哥悄悄……
20xx年X月X日
今天哥哥一整天都呆在房間里，他一定不知道我現在是潮流雜誌的讀者模特，成績優秀、體育萬能、容貌秀麗……哥哥，我一定會超越高坂桐乃給你看的……成為你心目中最好的妹妹，到時候你也要振作起來哦？
得知真相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原來……姚海音說的，都是真的。
小靈非但不曾討厭過我，還不斷嘗試理解我，模仿我喜愛的角色，希望我回頭是岸。
而我呢？
只是一味地逃避現實、自暴自棄，拒絕與他人溝通，沉溺於被害妄想中，甚至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打自心底里的悔恨滿溢而出。
明明除了討厭的心情以外，快樂的記憶也有很多很多……數都數不清。
然而我卻選擇忘記小靈的“好”，只記住她的“壞”。
但是……她已經不在了。
已經被我創造出來的“顧天靈”取代了。
該去哪裡把她找回來，我毫無頭緒。
突然，手機響了。
液晶顯示屏上“妹妹”的字樣，躍入眼帘。
“喂？”
“……”
聽筒中，一片死寂。
明明處於通話狀態，卻什麼也聽不到。沉默如同身後的黑暗一樣蔓延開去。
“喂、喂……聽得到嗎？怎麼了？”
是信號不好嗎？
我看了看屏幕上方的信號槽——滿格。
想想看也對，網咖內部又沒有什麼東西遮擋，信號自然不可能差到哪裡去。
既然不是己方的問題的話……是小靈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嗎？
我首先想到的，無疑還是信號問題。
但倘若真的只是“信號不好”，她根本不可能打得通自己的電話。
那麼，剩下的可能性——
惡作劇……嗎？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了——
“……”
這是什麼……聲音？
不快的雜音，猶如一把冰錐般不斷刺激着脆弱的耳膜，其中摻夾着粗重喘鳴，猶如媾和中女性獨有的嘆息。
“哈……啊……啊啊……哈……唔……”
“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啊……唔……呀啊啊……啊……”
痛苦而甜美的喘息，非但沒有因為我的不安而停下，反而變得更加的激烈。
而那種令人反胃的雜音，就像是什麼鈍器砸在肉塊上的悶響。
事到如今，電話對面究竟處於什麼狀態，我根本無法想象。
只是，以試圖捏碎屏幕的力度死死握着手機，我的背後不由自主竄起一道惡寒。
“喂！小靈，你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話呀！”
如果擺在平時，給我一百個豹子膽他都不敢這麼吼她。
但事態，很顯然已經發展到我不得不這麼做的嚴重程度了。
終於，粗重的喘息聲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哭腔。
“哥……哥……救……救我……”
她掛斷了電話……或者說電話被什麼給掛斷了。
面對話筒中玩笑似的忙音，小靈現在的處境究竟有多危險，我無從想象。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連滾帶跑衝出了網咖，直奔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