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在車裡的那幾個小時的……雖然手機上的時間僅僅只過幾十分鐘,但在他的個人認知里,那煎熬遠遠超過這個時間,比他在單位里過的還要慢。從這一點來說,他是相信相對論的。

不過,也算是幸運的,他們總算是搶在了上下班的高峰期到這裡來,一路上交通燈都綠燈大開,他們像是撞了大運一樣,一刻都沒有停。

“那以後要是有什麼急事再找我啊,隨叫隨到!”

和上次一樣,呂祀姬在撂下了一句話之後開着她那屁顛屁顛的綠皮小出租,揚塵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國淵很想回一句“別再來了!”

但卻被身旁兩位女性的感謝的聲音給壓住了……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會還這麼有精神。

天,還沒有黑下去。

只是剛剛陷入了陰沉,顯露出傍晚那令人不快的凄涼灰色。

在這種灰色的渲染之下,市醫院的圍牆裡,連綿挨在一起的高大樓房也變得有些讓人覺得沉悶。

本來身的蒼白混着黃昏天空中投下的低純色彩,讓這個場景顯得有些詭異的色調,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倘若說這只是一副素描,或是黑白照片的話,那也比現在這彷彿用photoshop抽離了好幾條通道的畫面要令人舒心。

揚起頭,國淵稍微張望了一下四周,感覺到瀰漫著的一種異樣的不和諧感。

晚風吹過,搖動高樓之下稀疏的綠化,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放出奇妙的聲音,結合那出裝的枝幹上微微顫動的樹冠,乍一看,就彷彿是在這些樹木在咀嚼着什麼,讓人不寒而慄,其帶來的微妙恐懼感,足以令任何一個單獨前來的人感到畏縮。

又一陣風吹過。國淵縮了縮在藏在在新買外套下的身子,想要這樣的一種環境下思考出這種不和諧的異常從何而來。可似乎和他一同前來的同伴並未跟隨他的思路。

才一下車,鍾澄就提着裙子,跌跌撞撞的向醫院大門跑去。這幅焦急的模樣,簡直就像是一位母親,有好幾次,她那難以駕馭的厚底鞋都差點踩到她礙事的裙子,但都九死一生的讓她給躲了過去。可最後,在上樓梯的時候她還是給大理石溜滑的台階給絆着了,一連縮下去好幾個台階。見狀,國淵和希音立刻沖了上去,將她扶起,這才令她重新站了起來。

而這,也讓國淵更確信了,這所醫院正發生着什麼,這不同尋常的氛圍並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在衝過來時候,他眼裡並不是只看見了鍾澄,還有在大門前的百無聊賴的保安。

通常,醫院最多只會在進來的崗哨那裡放一個保安,負責處理車輛的進出,但這一次,居然在進入主樓的大門口都有保安,這就聞所未聞了,即便是來過這家醫院那麼多次的國淵也沒有見過。

而更加異常的,是這些保安們的態度……他們看見鍾澄從樓梯上滑下去,居然連上來稍稍搭把手的意思都沒有,這未免太不通事故了……

似乎永遠都只有國淵一個人在思考,或者說他總是慢人一步。

他還在為保安們的冷漠疑慮重重的時候,希音已經開始對門前那幾個保安呵斥了起來。

“喂!你們看見別人摔着了都不來扶一下嗎!?”

她喝道,但聲音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沒有得到那幾個人高馬大的保安們任何回應。

鍾澄在台階上捂着膝蓋,似乎傷的不輕,少有的顯露出了她臉上不曾表現出現表情。國淵沒有多想什麼,蹲下身,拽着她的裙擺提了起來,想要幫她看看傷口,但他的手還沒有高過鍾澄的小腿,便被希音凌厲的一拍給擊落了。被希音那麼一瞪,他才想起自己的行為確實有點欠考慮,掀女人的裙子是地地道道的耍流氓,不禁為自己的魯莽有些懊悔。

希音用身子擋住國淵的視線,把鍾澄的裙子提到了膝蓋,險些要驚叫起來。

不知道是正好坎在了台階上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鍾澄的膝蓋被劃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大口子,就像是會呼吸一樣的隨着鍾澄腿痛苦的伸展而一張一合,只有幾條細細的肉絲還連着。

血水順着那個口子潺潺的往外流,和深紫色的褲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叫人觸目驚心的顏色。希音雖然因為好動而經常受傷,但這樣可怕的傷口,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因此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鍾澄彎下腰,看了看自己的傷口之後,只在嘴裡哼唧了兩聲,把近乎要黏在傷口處的褲襪給撕破,接着用抖的厲害的雙手按着希音將她的裙子放下來,掙扎着重新站了起來,又一次提着裙子,一瘸一拐的向大門走去。希音趕忙衝上去,想要攙扶她,但卻被她大手一擋,制止了。

“我還可以……”

這樣說著,她將手伸向了通向大廳那玻璃門的把手。

就在她想要把整個身子都給壓上去,用重量來彌補自己因疼痛而使不出的力氣時,一隻大手鉗住了她的手腕,用近乎將她甩下樓梯的力氣給拽了回去。

倘若不是國淵反應迅速,一個箭步上去接住了她,可能她就要滾下樓梯了。

“你們這是做什麼!?”

對着粗暴的行為,就連國淵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今日本院不開放,修業整改,有病到其他醫院去。”

把鍾澄扔下樓梯的那個保安說道,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

“可……可我是工作人員!”

鍾澄大喊道,彷彿是為了抑制自己因焦急而過載的心臟,她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胸口。

“不行,你不能進去。”

樓上的保安還是一臉毫無波動的說道。

“抱歉,兄弟,我們真的很急。”

國淵突然換了一副表情,好聲好氣的說道。也許對方是吃軟不吃硬的那種人呢?

“我……我媽說自己覺得自己差不多了,想要見我們,要交代後事,我們得趕快把她老人家勸一勸啊。”

他隨口扯了個謊,因為母親已經不在,所以他撒這個謊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多不合適。

“不行。”

保安還是不肯改口。

“你們不能進去,我們有指令。”

“兄弟,通融一下啊。”

壓制着內心的怒意,國淵走上前來,向那位保安遞了一根煙。

但這位保安,也不知道是心高氣傲,還是恪盡職守,只是白了國淵一眼,又把國淵逼出了門外。碰上這種軟硬不吃的人,國淵是最覺得煩躁的了。

不過,這好像也很奇怪,國淵想到。

一般的醫院,不管再怎麼做也不會出現這麼蠻橫無理的不讓人進去的事情才對,而且所謂裝修整改,從鍾澄聽見這個表情來看,她好像也不知道,如果說工作人員的她都不知道……那這個借口就有些牽強了,要停業程度的裝修整改,不可能不通知工作人員的。

他退了幾步,仔細看了看守住門口的那幾個傢伙。

突然發現,他們的制服好像還和門口那個負責給車子開閘的哥們不一樣……為了希音的事情反反覆復來了這麼多回醫院,一般的安保人員國淵早就混熟了,可這幾個傢伙全都是些生臉……要說是新來的傢伙的話……也不可能那麼幾個全是新來的。

就在他對眼前這幾個傢伙保持着戒備,想要上去和他們套點話的時候。

他突然注意到大廳里走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看見那張臉,國淵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對那張小白臉的臉龐,他一直以來都是想要一拳頭揍上去的。但現在,看見他,他只想上去給他一個擁抱。

“賽醫生!”

他喊道。

就像是看見了救主一樣,一下子把剛才的疑慮全都丟空了。

“啊……我正準備出去買個晚飯的……這不是這不是……”

看着國淵國淵的聲音,穿着白大褂的小白臉用和往日無異的聲音,笑容迎向了國淵。

“這不是國警官嗎?”

“您來了可太好了,麻煩和前面幾位說一下,讓我們進去,我們正好要找您有事。”

“有事?那正好,我過來了,你們就在這裡說吧。”

姓賽的男人說道。

“我就在這聽。

“可是這……”

國淵愣了愣,露出了為難的模樣。

“這個事情在這裡說起來不太方便,我們還是……”

他本想說,還是進去,但話沒能說出來,鍾澄卻先一步打斷了他的對話構想。

“賽華佗!”

或許已經被急躁沖昏了頭,也或許是的這件事的憤怒無以復加。

鍾澄直接衝著小白臉喊了他的全名。

“你們要把微聲安樂死是怎麼回事!我作為責任護士怎麼會不知道!”

聽見這飽含的着情感的話語,賽華佗愣住了。

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只那麼一瞬間,又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哎呀哎呀……你是從哪知道的?”

他完全沒有打算否認,仰着頭,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以下巴示人。

“在哪知道的不重要。”

國淵插嘴道,這裡他沒有透露苟宰的事情,畢竟一個不小心可能給苟宰很多麻煩。

“重要的是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板著臉,義正辭嚴的說道。

“這件事,我作為法律上的合法監護人都不知情。”

“這不好嗎?你也被她拖了十多年了吧,差不多也累了吧。”

賽華佗笑着說道。

這句話,不,準確的說,是帶着那令人厭惡的笑容說這句話,這種明顯‘他人事’行為,已經觸及了國淵的底線。回想起之前對於這個混賬的種種不滿,不管他再怎麼努力的去壓制心中燃起的無明業火,也還是忍受不住。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他爆發之前,一個人比他更快的出了手。拖着身上的傷痛,拙劣的撐起了一個巴掌向著那種惡魔般的面容扇去。只可惜,在距離那臉蛋只有咫尺之遙的距離時,她的手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只是稍稍的吹起了那臉上鳥巢般的劉海。

門口的保安又一次阻止了鍾澄,鍾澄使勁的扭着手腕,想要掙脫,但那保安卻紋絲不動,一點也無憐香惜玉的意思。直到賽華佗稍稍的示意,他才泄了力,讓鍾澄收回了手。

“別激動。”

國淵對鍾澄說道,壓制這身上的怒火,又一次看向了賽華佗。

“你們就這麼想做第一嗎?第一家市級重點示範醫院,第一家國際級實驗醫院,第一家內科神經科專門醫院……就連安樂死,你們也要當第一個?”

“差不多吧。”

賽華佗似乎是被國淵的話給逗樂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過嘛……比起第一還有別的更重要的東西。”

“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說……”

賽華佗這樣說著,眼珠子滴流了一轉,好像是在思考該不該把自己接下來要說的東西說出口一樣。

“‘唯一’。”

最後,他還是說了。

用一種彷彿確定了某項勝利一樣的聲音,說出了這令人匪夷所思的詞彙。

“如果你還是要執迷不悟,那就別怪我做些什麼出格的事情。”

而國淵,亦平靜的對這個回答做出了回答,彷彿是發誓要動搖這份勝利的語氣一般的說道。

“不,你們做不出的。”

賽華佗搖了搖頭。

“因為在威脅到我們之前你們都得在這獃著。”

這樣說著,他打了個響指。

說時遲那是快,這個響指的聲音都還沒有傳遍這圍牆包裹的小小前院。

塞華佗身邊的一位保安照着國淵的下巴揮出了厚重的一拳,國淵虛晃了一下身子,一連下了好幾節台階,躲過了這一拳。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一邊擺起了架勢,一邊問道。

看着賽華佗的眼神都變了個樣。

“字面的意思,在我們的事情辦完之前你們最好老老實實的獃著。”

話音剛落,剛才的保安又朝國淵沖了上來。

對於格鬥,國淵還是有些自信的,雖然敵方居高臨下,可是他一動也沒有動,因為他深知,處於台階這樣的地勢,後退就以為敗北,不能慌了手腳。

可他算盤打的如意,就在他準備要和那個像蠻牛一樣衝上來的傢伙硬碰硬的接一招的時候。從耳邊傳來了女人沉悶的悲鳴。

是鍾澄……另一個保安在她的腹部狠狠的打了一拳,直叫她抱着肚子跪了下來,開始大口的乾嘔。

這一瞬間,也令國淵喪失了先機,雖說靠着肉體本能的直覺,他避免那一拳直直的打在他的臉上。

“嘖。”

但就算只是那麼輕輕的擦過,國淵也感覺到大腦里傳來一股子直擊骨髓的眩暈感。

對方……不是等閑之輩,這個力道和動作,很明顯是訓練過的,而且不是用普通的方法訓練出來的。

有生以來第一次,國淵在真刀真槍的一對一近身搏鬥中感覺到了沒底的危機感。

眼見面前發生的戰鬥,希音本能的想要衝上來幫國淵一把,但才邁出第一步,身子都還未撞出去。

卻看見國淵一邊甩了甩腦袋,一邊朝她甩了甩手。

“別過來。”

他這樣說道,聲音有着和平時不一樣的感覺。

“但是……”

希音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

卻被國淵一語喝斷了。

“別過來!”

自從上了高中以來,希音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被國淵給吼過了。

她愣了愣,咬着牙,眼睛濕潤而發亮的在保持前傾的姿勢在原地站了一會,終於還是不甘心的往後退了兩步,盡量的遠離了國淵與眼前之敵的搏鬥。

國淵鎖緊了步子,將拳頭放在胸口中央,換掉了平時那種兼具美觀和實用性的套路,選擇了一種更為謹慎的架勢。他腳尖點地,放平呼吸,看似平靜,但實際上內心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隨時都有可能因身體里井噴的腎上腺素而做出不可挽回的舉動。

很幸運的,對方比他還要性急。

壯漢腳尖劃過的一個半圓,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閃到了國淵的腰下,企圖照着國淵的軟肋重重打一拳,一次性解決問題。但敵有計策,我有對策,國淵順勢抓住了他的肩膀,以腳踝卡腳踝,企圖以一式柔道的基礎技巧把壯漢給掄倒。

但卻發現自己的手臂根本使不出力。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肩膀已經被像鉗子的一樣的大手牢牢鉗住,一代出力點被制住了,那也就別想着發力了。

雖然在格鬥中,國淵的時間會變的很慢,這短短一秒的時間,他可以掰成數十秒來反應,思考。即便如此,在他想到破解這一局勢的對策前,他就被壯漢連着自己的身子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壯漢的體重加上落下時的加速度,在冰冷的地上,國淵猛的吐出一口濁氣,大口咳嗽起來。

太長時間沒有體味過痛的滋味,讓他在感受痛的時候沒有能把持住,渾身的肌肉也隨着痛感而疲軟起來。抱着最後一試的信念,他艱難的用手肘卡主了壯漢的脖子。

想以此令他窒息,可就在下一瞬間。

他失去了意識。

耳邊只傳來些許電流流過的聲音,以及從自己腹部為中心,緩緩擴散的的麻木觸感。

“軍用CQC……!”

當他發現到對方帶了武器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電擊槍強烈的電流順着他疲憊的神經傳遍了全身,在一瞬間就擊垮了他的意志。

意識,沉沉的遠去,只留下模糊的視界。

國淵的頭顱倒向一邊……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見那邊希音第一次顯露出那樣慌張和害怕的神情……

因此掙扎着想要爬起來,起來安慰她一句……

但他已經什麼力氣都使不出了……

“走……”

因為電流與缺氧而燥熱難受的嗓子,在失去意識前,喊出了這最後一個字。

最後的最後,躺在地上的他,終於看見希音遠遠逃開的背影……

這樣就好……他想到,逃遠一點……安心的陷入到了昏迷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