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皂的味道。

準確的說,是自己在上周從學校帶回家裡的那塊洗衣用香皂的味道。

雖然說那股淡淡的草莓香氣很符合自己的喜好,但那也僅限於讓自己的衣服呈現出那種味道而已。

和平常自己習慣用的沐浴乳不同,那麼現在的狀況……

在前一秒還處於睡眠狀態的林闕從床上一躍而起,藉助掀開的棉被蒙住了從剛才起就坐在床邊的人。

直到恆溫符篆所釋放的帶有絲絲涼意的風輕輕拂過,林闕這才注意到了自己幾乎一絲不掛。

“青,你最好給我在十秒內解釋清楚,否則我這就去地下室把你的本體扔進岩體破碎機里。”

甚至都不需要等到被棉被蒙住頭臉的那個人發出聲音,林闕就已經做出了判斷,同時抓起了整整齊齊疊放在床邊的衣服開始往自己的身上套。

“誒,事情太複雜了,至少得三十秒啊大小姐!”

“在我找到地下室的鑰匙之前,你就只剩下五秒鐘了。”

“是那傢伙幫您洗的身體,我之前一直在被林華長老訓話,您先冷靜一點!”

“為什麼要訓話,難道是因為昨晚住在前輩家裡了?我不是告訴過你通知叔爺爺了嗎?”

將未經梳理的長發從衣服里拽出,林闕一邊掃視着房間中的布置,一邊詢問着還在被子里掙扎的青。

雖然腦海之中好像有一些關於落水以及被巨大章魚襲擊的印象,但那些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記憶實在過於模糊,就像是早晨剛剛睡醒所回憶起的夢境一般。

能夠算得上清晰的記憶便只到從書店坐車出發為止,在那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林闕將綁有水晶的頭繩纏在手上,慢慢梳理着頭髮,同時也開始梳理起自己那尚處於混亂之中的意識。

“昨天我不是被大小姐您捆起來了嘛,就沒來得及向長老他彙報情況,可是被數落了很長時間呢……”

青的右手從被子之中伸了出來,給林闕遞上了林華長老之前留下的字條。

關於被訓斥的原因自然是青所編造的謊言,林華長老早就知道林闕晚上住在了羽家書店,而且也早就默許了這一行為。青被訓斥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林闕遭遇了危險這件事本身。

即使當時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按照正確且合理的決策所導致的必然,但青作為林闕的護衛卻無論如何也難辭其咎,之前接近三小時的說教已經算是林華長老極力壓制了自己的怒火。

但青從剛剛林闕的發言來推斷,發現自家的大小姐似乎完全忘記了之前發生過的事情。

無論是精神創傷導致的選擇性失憶還是什麼效果不明的特殊術法,青決定暫時先不去思考林闕失去那段記憶的原因,選擇將之前的事情隱瞞下去。

“聯絡通訊的確不是你的專長,讓你在雙手雙腳都被束縛的狀態下傳遞信息確實是我考慮不周……”

將披散的頭髮用頭繩綁在一起的林闕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繼而仔細的聞了聞身上的衣物。

確實是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套衣服,但那其中卻有着一股淡淡的潮氣。

“為什麼我的衣服還被刻意清洗過?在來到這裡的路上發生了什麼嗎?”

“一切正常,只不過您的衣服被繪枋小姐的飲料弄髒了,所以林華長老派人清洗了一番。”

青的回答半真半假,就這樣勉強避開了和林闕簽訂契約之中關於撒謊的規定。

導致衣物不得不接受清洗的主要原因是繪枋,但卻並非是被飲料弄髒。衣服也並非林華長老派人清洗,而是那個西洋魔術師所召喚出的迷之生物進行的清洗工作。

雖然說錯過了為昏迷的大小姐擦拭身體的機會,但青當時的心中充滿自責,決定老老實實的接受林華長老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極度失職,簡直就像個廢物一樣……

“就算戴了面具,我還是能看懂你究竟有什麼表情的,不方便明說就算了。”

林闕用腳趾捏住被子的一角,將其從青的懷中抽了出來。

雖然說林闕一直以來都是在嘴上說著將青作為僕役來使用,但她和青對於彼此而言並非單純的主從關係。簽訂的契約之中雖然確實明文規定了主從之間需要友好相處,但那一條款卻並沒有被施加強力束縛的咒文——也就是說,即使青不那麼“順從”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但不同於女傭和林華長老那時不時就要上演刺殺行動的奇怪關係,青和林闕之間雖然並不能稱之為閨蜜,但也算是超越了普通的朋友關係——畢竟普通的朋友之間是不會出現青那種彷彿變態跟蹤狂一般的騷擾行為的。

“呃,沒有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大小姐您偏偏在這種時候那麼精明,我也很難辦啊。”

青面具上的花紋變得細膩而又複雜,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了青心中所想。

作為侍從,青本不應有任何精神波動,只需要完美無缺的完成好自己主人交付的種種任務。然而作為與其他個體區分開來的標誌,青從誕生伊始就存在着某種缺陷,而這也造就了其現在莫名其妙的性格。

“稍微安慰你一下就變成這樣,這就是師父所說的那種‘戀愛雜魚型’性格吧。”

林闕用手抵住青的面具阻止她進一步貼近自己,一臉無奈的嘆氣道:“前輩他們呢,叔爺爺有沒有故意刁難他們?”

“完全沒有,倒不如說羽家書店和林華長老一唱一和相當完美。”

青雖然是器靈,但她也不傻。當時會議室中的氛圍很明顯就是林華長老故意營造出來的,東拉西扯說了半天不過就是為了把在場的所有人都拉下水,羽家書店那兩人的反應很明顯也在林華長老的計劃之中。

沒人想要隨便脫離已經設定好的劇本,因為沒人知道脫離了劇本究竟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混亂與無序並不是理性生物所追尋的目標,只有那些已經失去了一切的人才會選擇在無限可能性之中尋找那幾乎不存在的希望。

很明顯,羽家書店的那兩個人在有序與無序之間做出了更為穩妥的抉擇。

“那個臭小子,越來越融入角色了。”

由於受到本體的影響,比起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青更喜歡那種能夠隨時與人進行戰鬥的生活。然而受限於侍從身份,戰鬥天性受到抑制的青會因此積攢相當多的壓力,一部分壓力轉化為了對林闕的愛意,另一部分則在最近轉化成了對羽齊他們的敵意。

“那只是暫時的啦,前輩還是前輩,從以前就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改變啊。”

林闕的臉上掛着笑容,將手中的紙條揉成一團扔進了桌旁的玻璃花瓶里。水溶性的纖維迅速分解,帶有墨汁的字條在不到十秒的時間內便完全溶解在了花瓶中的那小半瓶水中。

“更何況,前輩他們幫了我們這麼多的忙,現在也該我們出手幫一幫他們了。”

“一切聽從您的安排。”

“我們就這樣偷懶摸魚真的沒有問題嗎?”

雖然說過量攝取糖分對於控制體重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但畢竟這樣能夠沖淡咖啡的苦味。

最重要的是,店裡所剩無幾的奶茶剛剛已經被那群人買完了。

蘇用兩根牙籤代替木筷夾起了糖罐中的方糖,純白的正方形結晶被黑色的液體浸染,繼而徹底沒入水面消去了蹤影。

為了能夠確保那幾個人一直處於己方的監視範圍之內,她們兩人已經坐在這裡喝了近一小時的咖啡,就連糖罐中的方糖都是薇剛剛從鄰桌“借”來的。

“那個老狐狸把事情都說死了,再拒絕的話我們兩人很難平安離開。林家宅邸禁制太多,大概只有林華長老本人才能在那裡通行無阻吧?”

“不過,他確實沒有對我們隱瞞什麼關鍵信息,也許並非抱有惡意?”

“管他呢!妨礙我和薇喝酒的人就算是敵人,更何況還要強制命令我們倆去幫他照看這些菜鳥們?”

薇小口咀嚼着糖霜麵包,將印有暗褐色條紋的透明貼紙粘在了玻璃牆壁上。

“羽家書店的兩個人身上一點靈力都沒有,那個外國人倒是一直在調用自己體內的魔力,至於繪枋姐……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動作。雪家家主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動作,難不成那兩個人也在摸魚?”

雖說是為了方便觀察才選了飲品店裡靠窗的這一側落座,但那幾個人自從買完飲料走出店外之後就一直聚集在街對面的路燈下進行交談,這也導致略懂唇語的薇變得完全無法進行監視。

但依靠這種一次性使用的符篆,沒有辦法以自身力量觀察靈力流動的蘇和薇尚且還是能以五分鐘一次的間隔對羽齊他們進行監視。

“繪枋姐從大約半個小時之前就一直在睡吧,之後就什麼行動都沒有了,該不會是被什麼術式催眠了吧?”

“誰知道呢,也有可能是因為昨天晚上沉迷畫畫沒睡好?”

“她不是最喜歡拖稿的嘛,怎麼可能會熬夜畫畫?”

“也許編輯要來這裡追殺她?”

“那今晚的下酒菜就決定是烤乳鴿吧!”

“可以是可以,昨天的那一冰櫃的白酒還沒喝完,不過也得等這幾位菜鳥完成任務才行啊……”

蘇和薇之間的對話到此為止,轉過頭來繼續觀察着街對面那幾個人的動向。

當然,也僅限於用肉眼觀察了,蘇和薇兩人的心思早就已經飄蕩到了不知之後的夜間酒會,原本從林華長老那裡接受的任務也早就被跑到了九霄雲外。

最重要的是,潛入者根本就不可能這樣傻乎乎的大搖大擺出現在街區上,蘇和薇也不認為這幾個連跟蹤者都察覺不到的菜鳥們能夠追查到一絲一毫的關於追蹤者的線索。

林華長老的計劃看似縝密嚴謹,但實際上從一開始就已經出現了巨大的紕漏。

“差不多就可以了吧,我看就這樣待下去也沒什麼結果,而且售貨員看咱們兩人的眼神已經變得越發不耐煩了誒。”

蘇端起瓷質咖啡杯擋住嘴唇,小聲提醒着站起身來正準備再來一次免費續杯的薇。

不僅僅是來自售貨員的壓力,來自體內大量蓄積於小腹處的液體壓力也已經讓蘇感覺有些支撐不住,儘快尋得一處“五穀輪迴之所”已然變成比任何事情都更為優先的事情。

當然,這種事情蘇也沒好意思直接開口說。

“可我還想要店員小姐用咖啡拉花幫我畫爆鱗龍大戰咩盡龍誒。”

“這家店的店員是不是太厲害了……之後姐姐我給你調雞尾酒的時候做兩隻立體的,今天就先回去吧好嗎?”

蘇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勸說著薇,想要令她放棄“再來一杯”的想法。

已經開始微微發抖的雙腿夾得越來越緊,那種酸澀甚至略帶些疼痛的感覺正在愈演愈烈,想要通過釋放以獲得解脫的慾望正在逐步蠶食着蘇的理性,大腦幾乎已經無法思考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

總之就是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狀態了。

“唉,真拿你沒辦法吶,這次就由我來付賬吧。”

薇說話的語氣像極了家長對孩子做出讓步,舉起手來示意服務員過來。而已經連走路都很艱難的蘇則扶着飲品店的牆壁,急匆匆的走向了通往商場的後門。

“一共是四十八塊,請問您是現金還是電子貨幣支付?本店暫時不支持小額透支支付,還望您能諒解。”

薇翻了翻身上所有可能放着零錢的口袋,然而除了一堆用途各異的符紙以外別無他物,就連最小面額的硬幣都沒有。

電子貨幣支付需要使用價格昂貴的個人終端,蘇和薇長期在外漂泊,自然不可能會去買那種沒什麼實際作用的東西。

“沒辦法,雖然那些人就在這附近,但為了付賬也只好這樣了。”

薇用手指從桌上那一沓半透明貼紙中拈了兩張,另一隻空閑的手則在售貨員面前打了個響指。

最簡單的催眠術,就連體內沒有靈力的普通人都能夠使用。再加上薇使用特殊手法激活了手中的那兩張一次性符篆,儀式所需的一切準備就在這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店之中完成了。

驅人的咒術,能令人集中精神的熏香,有助於調用空氣中靈力的特製長袍,以及那副用於掩蓋術式本身的塔羅牌。

“你,相信命運嗎?”

“林華長老,您這一次的行為已經涉嫌嚴重違規了!雖然您是這個‘分部’的領導,但這也不代表我們底層員工會對您的這種行為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為你是這種性格,所以老夫才會在這種時候把你叫來這裡……”

“五門”這個組織並非完全遵守法定的正常工作時長,但這也不代表“五門”的員工完全沒有休息時間。在最近這段時間裡,“五門”分部的幾乎所有成員都在忙於處理之間發生於秋季伊始的那場騷亂所引發的各種影響,也就是說原本的休假時間已經完全被工作所擠滿。

雪家帶來的那些“調查組”成員名義上是為了調查這一處分部是否存在違規行為,同時協助分部進行“以文入聖”祭典的準備工作。但實際上,這批人馬的及時趕到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分部人手不足的壓力,甚至足夠讓一部分分部成員恢復為每周單休的工作方式。

而今天,正是7021號執行員的休息日。

“我拒絕!您也知道的,我們事務部已經連續工作接近半個月了,雖然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術法緩解這段時間肉體上積攢的疲勞,但我們的精神已經支撐不住了!”

“但事情不會因為人的意願而發生改變,若非情況緊急到此種程度,我也不會強行取消你的休假。”

“整個分部業務能力比我優秀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嗎?為什麼一定要選中正在休假中的我啊?”

平常的7021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用這種粗暴的語氣和自己的上司吵架,更何況面前的這位老人並非自己的上司,而是整個分部之中地位最高的人。

然而這一次是真的已經瀕臨極限了,7021甚至能夠直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過速的血流正裹挾着靈力在她的體內橫衝直撞,雖然大部分肉體上的疲勞能夠用藥和術法進行消除,但精神方面的鬆懈卻會導致7021逐步失去對自身力量的掌控。

“這是只有你才能辦到的事情。因為只有並未參加到祭典之中,屬於劇本之外的人才能做到超越劇本的事情。”

林華長老站起身來,轉身推開了房間的窗戶。

從這裡可以直接看到7021自家創辦的武館,那些剛剛練完基本功的小孩子們正在教練的指導下演練拳法。

“我不認為自己有這麼特別,我不過就是‘五門’之中的一名小員工而已,無論是業務能力還是戰鬥能力都不到平均水平的員工而已。”

“但你所處的位置特殊啊。”

林華長老苦笑着嘆了口氣,向站在樓下武館門口張望的女傭打了個手勢。

“也許是巧合也說不定,如果當初不是讓你去負責羽家書店的相關事務,分部今日的危機可能會比現在還要嚴重也說不定。”

“怎麼又是那個書店……”

7021從冰箱中拿出兩罐檸檬茶放在沙發桌上,自己則以幾乎躺倒的姿勢斜卧在沙發上,慢慢吮吸着自己那罐檸檬味的碳酸飲料。

“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越是深入了解修行者的世界,越是精進自己的實力,就越會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林華長老的拐杖輕輕敲了敲略有些朽壞的木質地板,金屬與木料相撞的沉悶聲音成功的拉回了7021的注意力。

“您忘了,我們這種經常親臨現場直面死亡的執行員們也同樣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沒錯,沒錯,你說的對,我們都很清楚……”

老舊鐘錶之中的齒輪聲在這短暫的沉默時間裡顯得格外清晰,窗外的風慢慢吹拂進來,但卻沒有帶進外界的雜音。

為了能夠確保這次的行動不會被任何人監視,林華長老不僅動用了密道離開林家宅邸,就連乘坐的汽車都經由術法偽裝過外表,而7021的這個房間自然也早就被隔絕聲音的術法所包圍。

這一次完全屬於突發事件, 7021在結束了為期三周的加班之後甚至還在回家路上買了兩瓶白酒準備喝個痛快。然而正當準備回家喝到爛醉繼而睡爆的7021打開門的一瞬間卻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沒有被開門之後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林華長老嚇到昏厥。

在某種意義上,與“五門”相關的一切都可以勾起7021腦海中關於這三周連續加班的痛苦回憶,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到了需要去看心理醫生的程度。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拒絕。”

“那老夫就只能派鬼面去了……不過你別看她平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實際上可是非常期待明天的假期哦?畢竟是每隔一個月才能休假一天的大忙人,這種心情也是可以……”

“您好歹也算是林家的長老,像這樣用鬼面前輩的休假來和下屬談條件是不是太卑鄙了?”

“並沒有脅迫的意思在裡面,老夫只不過是替那個性格彆扭的小丫頭表達一下自己的內心想法而已。”

林華長老捻了捻鬍鬚,拄着拐杖蹣跚着來到玄關,顫巍巍的打開了被叩響的房門。

年久失修的走廊地板上隨機分布着一個又一個窟窿,在所有照明設施都已經報廢的情況下,走廊的照明勉強依靠從屋頂漏洞射入的陽光來維持。

門外帶着面具無法看出表情的女傭向7021遞上了一張印滿花紋的華麗紙張,而林華長老則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間。

那張紙就是契約,是7021曾經擁有過的契約,能夠不受限制進行戰鬥的契約。

“簽下契約然後放手去做吧,‘凶拳’的傳人喲,這一次和當年不同,再也沒有人會向你問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