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照固定的劇本進行,如果所有的抉擇都存在一個能夠令所有人都接受的選項,如果萬事萬物不再具有終結……

那就說明你正處於夢境之中。

作為人類意識的延續,夢境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做夢者的深層心理活動。但由於在清醒狀態下負責理性思考的思維模式已經處於休眠狀態,那些在清醒時被理性壓制的種種慾望便會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現在夢境之中。

羽齊很少做夢,一半原因是因為以往的“他”行動方式簡單直接,並不會刻意的去壓制自己的行為衝動。另一半原因則是因為“他”平常所枕的枕頭下方放置了特殊的符篆以抑制產生夢境。

但這一次不一樣,不僅換了身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睡著了。

望着自己變得圓潤光滑的乳白色流線型身軀,羽齊皺了皺根本就不存在的眉毛,回憶着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熟悉的外形。

雖然沒有實質上的手腳,但在這片充斥着淡藍色霧靄的世界之中也並沒有什麼需要羽齊去伸手觸碰的物質。

這絕對不是自己會做的夢。

雖然已經身處夢境之中的羽齊毫無疑問與這夢境有着某種聯繫,但她並不認為自己的夢境會像這樣寧靜且祥和。

至少直到現在為止都不曾出現過“蘋果派”和“千層餅”,根據這一點就可以確定這個夢境根本就不是因為羽齊的人格意識而產生的。

“簡直濃的像液體一樣,完全看不見前面嗎……”

僅僅只是動了個念頭,音調詭異的電子合成音便已經將羽齊的想法轉化為了回蕩在這片藍色空間內的聲波。

周圍的霧靄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隨着聲音的傳遞而微微抖動,而後一切如常。

“如果有人的話請回應我一下,這裡可是私人領地……不過我也不介意在這個狀態下和你面對面喝個下午茶?如果我有按照正常作息睡覺的話,應該算是夜茶?”

羽齊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並沒有抱着能夠聽到答覆的期待,但對於無法看到周圍景象的她而言,以這種狀態繼續呆在這片空間是一種折磨,她迫切的需要一些額外的感官刺激來避免自己因神經過度緊繃而導致夢境出現大幅度改動。

——這場夢境雖然看起來枯燥乏味,但至少要比充滿異味的 “那地方”要好上一萬倍。

聲音在空中徒勞的回蕩着,但出人意料的是,這片霧蒙蒙的世界並不像表面一樣是一處只有雲霧的世界,正在因為回聲效應而不斷重複的話語聲正是最好的證明。

“首先,要強調一點。”

淡藍色的霧靄如潮水般向後退去,最終以羽齊所在的位置為界停了下來。

緩緩浮動的霧靄與被淡黃色光芒籠罩着的沼澤,羽齊身處這兩種截然相反環境的交界處,終於能夠在不受霧靄遮蔽的情況下一窺這夢境世界的全貌。

“這不是你的夢境,嚴格來說,這並不全都是你的夢境。”

羽齊認識從對面走來的那個人,畢竟她曾經見過並儘可能的記住了所有參加儀式的人。雖然這對於已經失去力量的她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至少在現在這個場合,她成功避免了需要向對方詢問身份的尷尬。

“可以感覺的出來,畢竟夢境的風格完全不同嘛,是用什麼方法將兩個人的夢境連接在一起了嗎?”

“古代方士所使用的簡單術法罷了,現在的小輩們已經完全忘記了嗎?”

“現在倒確實還有不少修行者擅長潛入他人的夢境之中,不過像您這樣能夠直接強迫別人接納夢境的可就沒幾位了。”

羽齊儘可能的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什麼多餘的事情,畢竟這個狀態下的她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隱私,心中所想的一切事情都會化作語言傳遞給對方。

“……這招實在是太犯規了吧,這樣就連正常聊天都沒法聊嘛!”

站在對面的蘇並沒有對羽齊半開玩笑似的抱怨做出回復,而是眯着眼睛觀察着她這與糯米糰子沒什麼兩樣的身體。

“雖然我是通過入夢之法奪得了這片夢境世界的一部分控制權,但我可不記得有把你變成這種詭異的形狀……噗,難不成是你的特殊愛好?”

“誰會喜歡變成糯米糰子啊,我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幅鬼樣子……”

雖然這種沒有臉部的身體能夠避免自己因為表情變化而被對方看出破綻,但在這種“所思即所言”的狀態下掩飾表情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唯一有用的地方就在於羽齊的視野並不會受到身體結構的限制,幾乎可以做到無死角的全方位觀察。

“一般來說都是會變成自己最想要成為的樣子,不過和你這種情況類似的狀態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蘇的外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從羽齊的視角來看對方不過就是換了一身衣服而已。

但僅僅只是換了一身衣服,那種從內而外透露出來的氣質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就像是換了個人。

“對,七百多年前,我曾經去過一次地府……那些陽壽未盡,誤闖地府的人類靈魂就是你這幅樣子。”

蘇將手邊的飄帶卷了起來,一層層的緊緊包裹在自己的手臂之上。

“按照我們所得到的消息,羽家書店世世代代都只有一個店主,從古至今都是一代單傳……”

在夢境之中出現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簡直再正常不過,但當羽齊明顯的感受到那股幾乎要將自己吹飛的氣息時,她還是覺得這位出現在自己夢境之中的傢伙已經超出了自己所能想象的極限。

雖然夢的形態會因為做夢者的想象力不同而出現不同的變化,但這變化終究存在一個極限——人類無法想象出任何一種從未見過的要素,從而使夢境變得更加荒誕怪異。

而羽齊所面對的就是這種東西,她不明白在這片本不應該存在空氣的空間之中為何會產生風,也不知道正在將羽衣飄帶纏繞在手上的蘇究竟做了些什麼。但那股來自靈魂的顫抖卻無比真實的正在影響着羽齊的這具身體,原本完整的球形身體正在趨向於毀滅。

“前任家主已經離開這片土地,新上任的家主不過就是個被‘禁制’封住了言語的新手,這對於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天賜良機。不僅能夠在這一次斬斷千年宿命,甚至還有可能拿到羽家書庫的秘藏,這種機會怎麼可能會有人放棄呢。”

和一般的傷痛並不一樣,羽齊根本就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如何漸漸消失的——沒有痛覺,也沒有聲音,身體各處開始均勻的“溶解”,如果不是因為羽齊能夠“看”到自己的身體,甚至都有可能無法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消失。

“是毒?還是說我的夢境正在消散?”

“都不是。這片夢境代表了你我二人的靈魂,只有意志力更強的人才有可能維持住自我,而意志力薄弱的人則會被毀去靈魂。”

蘇在夢境世界中並沒有受到自身想象力的抑制,看起來就像是早已習慣於在這片世界之中生活了一般。

“雖然不知道你這個所謂的‘師父’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但至少能夠確定你不是羽家書店的繼承者——或者說肉體上不是?”

沼澤之中的藤蔓長出了嫩綠色的新枝,層層交迭纏繞構築成了座椅的形狀。蘇雙手交握,饒有興趣的望着羽齊的身體逐漸縮水。

和不得不將心聲公之於眾的羽齊不同,由於蘇使用的術法較為特別,想要在言語上使對方產生錯亂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憑藉蘇所掌握的知識,想要將她與別人的夢境相互連接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問題在於,這種方法的危險性太大,而且也並不能保證自己在入夢之後會不會被對應的術法所偷襲。

夢境中的蘇確實很強,但這強大的基礎源自個人靈魂之中的意志力,如果單純從肉身強度考慮,她的這具通過術法創造的分身與其他修行者的肉身相比並沒有強大多少。

所以蘇不得不像這樣強行剝離對方的夢境並將之化為現實,以此確保自己隨時都處於清醒狀態的同時還能利用對方在夢境中無法說謊的特性進行詢問——簡單來說,羽齊現在所處的狀態介於夢境與現實之間,是憑藉蘇的術法才能達成的以意識改造世界的奇迹。

而為了能夠抑制這無止境的雲霧瘋狂擴散,蘇在書店之中設下了限制,將自己那持續了幾百年的夢境也一併投影在現實之中。

雖然現在的蘇看起來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但實際上現實狀況已經不容她繼續像這樣慢慢悠悠的詢問這個身份成謎的“師父”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抵抗蘇的幻術,僅憑着一件事情就能證明眼前之人絕對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

蘇的這一具分身並沒有繼承本體那已經達到仙人之境的修為,但即便如此,這具身體也是當初為了能夠施行大規模幻術而特意製造的三具分身之一,在控制他人心神的領域上也已經超越了大多數修行者。

在此之前,蘇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座城市之中有什麼專門研習過幻術的修行者——除了曾經涉獵百家修行之法的林華長老。

“確實不是自己的身體啦,我也想知道到底怎麼樣才能從這具身體之中離開,倒不如說這個身體就這樣慢慢消失掉也是個好事……”

羽齊並沒有像蘇所預想的那樣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重新思考一遍,而是選擇放棄理性,只是單純的順着蘇的問話自顧自的開始進行沒什麼營養的廢話。

“裝傻充愣嗎,你這不過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能想出多少事情可講?大不了我就一口氣聽你說個夠。”

在發現了自己內心所想的事情都會以廣播的形式公開后,羽齊果斷放棄了思考,試圖以無意識的混亂思考來對抗蘇意有所指的種種提問。

但這樣做也是有風險的,放棄了帶有目的性的思考,更多雜念反倒會如同潮水一般湧出——龐雜無序的發言也許能夠成功擾亂對方的注意力,但羽齊也無法控制自己究竟會去想些什麼。

或許是昨天的晚飯,也有可能是今天的內衣顏色,還有可能是自己試圖封印的那部分回憶。

“咔嚓!”

就在羽齊早已停止了思考的靈魂在那裡喋喋不休而蘇站在一旁興緻正濃的時候,原本渾然一體的白色穹頂出現了裂痕。

蘇的術法存在着一個很嚴重的缺陷,一個由於幻術的原理而不得不存在的缺陷。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既是哲理,又是對幻術弱點的最佳總結。無論是什麼級別的幻術,哪怕能夠改天換地偷取日月,其術法本身對於影響範圍之外的人毫無用處,而這也導致其對於來自外界的攻擊仍舊顯得過於脆弱。

為了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啟用這門術法,蘇稍微替換了一些原本不應該被替代的材料,導致術法本身的穩定性極差——而這實際上也正是羽齊的身體漸漸消散的真正原因,這並非受到攻擊而即將毀滅,反而是羽齊的精神正在逐漸脫離蘇的術法影響而產生的對應現象。

但按照蘇的預估,這一過程本應該可以勉強被延長到一小時,而這段時間也足夠她聽完羽齊那毫無規律可言的胡言亂語了。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出現了。

虛幻的空間在脫離了術法的支撐后迅速碎裂,原本遮蔽了半邊天空的雲霧化為了香爐之中的一縷青煙,剛剛還在泥沼的水池之中慢慢浮出的氣泡變成了廢紙簍中散出的紙團,而那由藤蔓交織而成的椅子也變成了普通的木製椅子。

“給我,離他遠一點!”

蘇的視野之中出現了一隻手,那是女性的手,看起來十分白皙纖細,而且沒什麼力量……

能夠破解這麼精細的幻術,對方想必不是體修,這樣一來也許單純用身體抗住這一拳也許並不會……

蘇在下一秒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愚蠢的錯誤。

在自己的鎖骨發出碎裂聲的時候。

即使這只是個專門用來釋放幻術的分身,在本體實力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分身的肉體強度也不會脆弱到會被普通的拳擊輕易擊潰。

像這樣被對方一掌拍到吐血的情況本來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才對。

“咳嗯……噗……”

也許是因為斷裂的骨頭刺穿了肺部,血液混合著白色的碎片一併從蘇的口中咳出,原本已經在體內蓄積完成的靈力也已經因為混亂的呼吸而徹底消散,可以說是徹底喪失了反擊的力量。

“果然,在步行街擺攤的那個傢伙,就是你吧!”

雖然身上滿是傷痕,但林闕的眼神之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將手中緊緊地握着的金屬指套丟在地上,林闕快速而準確的將袖口的符咒擲向蘇腳邊的四處位置,半透明的藍色屏障完美的將蘇困在了原處。

而隨着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切動作結束,林闕腳腕處貼着的神行符終於耗盡了它的壽命,在騰起的淡藍色火焰中化作灰燼。

“雖然平時有點缺乏常識,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但後輩在這種時候還是挺靠譜的嘛。”

羽齊那已經消融的和粽子一般大的虛假身軀在說出這句話之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四肢及頭部都被符篆封印的真實肉身。

可惜的是,忙於加固封印陣法的林闕並沒有聽到這句話。

雖然幻術已經因為施術者遭受重創而被強行解除,但蘇在啟動幻術之前用於封印羽齊五感的符篆依舊在憑藉其內部蘊藏的靈力而自行發揮着效力,羽齊想要從昏迷狀態之中蘇醒過來就不得不靜靜等待身上的符篆失效。

也就是說,此時的戰局依然是一對一。

“咳,大意了,原本以為另一個擅長幻術的‘我’已經去阻止你的行動了,沒想到居然直接找到這裡來了……”

林華長老的計劃,直到此刻才顯露出了其應當發揮的作用。

為了提防數量不明的入侵者聯合起來在城市之中進行破壞行動,需要有一個實力足夠強大的修行者將對方已經構築好的計劃打亂。

7021是林華長老從十年前就準備好的“緊急措施”之一,而下達指令讓林闕與羽齊她們進行合流則是純粹的巧合而已。

在不知道蘇究竟對“五門”分部以及林家有着什麼程度的了解之前,林華長老根本就制定不出專門用於反攻的計劃,一切基礎都是基於對方的行動進行防禦而已。

但在此之上,根據蘇所採取的策略不同,林華長老的計劃將會發揮完全不同的效果。

由於各種各樣的巧合,林華長老的計劃幾乎完美的命中了蘇計劃之中的弱點,將原本應該用於拖延林闕的分身拉入了與7021的苦戰之中。

當然,除了蘇以外,在場的另外兩人並沒有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着充分的認識,甚至於林華長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這場騷亂之中隨手添加的變量究竟起到了什麼效果。

在擁有多個變化量的複雜系統之中,再度加入無法預測的變量將會導致整個系統的複雜程度呈倍增長。

“事到如今,重新對計劃進行修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只能強行突破了嗎?”

對於使用術法製造的分身來說,即使受到致命傷也可以重新恢復完好,在靈力充足的情況下甚至可以在幾個呼吸的時間內完全恢復。像這樣僅僅只是鎖骨被打斷的傷勢僅僅只能暫時性的奪去蘇使用術法的能力,並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

“雖然說只是一群晚輩,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根據你們的水平調整力量了,必須要趕快讓那些被幻術影響了的人去尋找‘七曜’文稿才行。”

身處林闕構建的三十六層封印術法之中,蘇看起來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但林闕也因為正在拼盡全力試圖封印對方而變得臉色蒼白。

說到底,林家的術法是通過操控運勢來調整戰局勝利的家族,對於封印類的術法並不擅長。而經過師父在步行街所釋放的大型雷法干擾后,林闕頭上原本用來幫助其控制靈力的發簪也一併失去了效用,想要使用自己並不熟悉的術法自然要耗費更多的精力。

“絕不會,讓你這麼容易逃走的。”

調整身體的重心使得右手緊緊地壓在了封印所構成的屏障上,林闕通出另一隻手咬破指尖,開始用自己的血液在屏障表面筆走龍蛇。

“本來沒打算傷害誰,只要一開始不來妨礙我,無論是誰都不會在這次計劃中受傷——原本是這麼個計劃,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

腳邊的電腦因為距離蘇太近而一併被納入了術法封印的範圍之中,在蘇輕而易舉的掙脫了身上由靈力構成的鎖鏈之後,已經徹底停止運行的筆記本騰空而起回到了她的手中。

手指在筆記本電腦的殼身刻畫下了赤紅色的印記,而在那炫目的光芒逐漸消散的過程中,蘇用手指在那片光芒之中抽出了一張銀白色的書頁。

此行的主要目標已經到手,接下來無論做些什麼都不會再對計劃本身產生任何影響——蘇的這一具分身是這樣考慮的。

儘管分身製作完成的一瞬間會和本體的意識保持同步,但實際上隨着時間的推移以及經歷不同,不同的分身與本體之間將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差異。

“或是劣化,又或是進化,不過這些事情就和本店沒有絲毫關係,畢竟想要學習簡易傀儡術法的人是您自己嘛!”

當初那個語氣輕浮的傀儡師並沒有講明其傳授給蘇的術法究竟還有什麼缺陷,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不過,也多虧了那傢伙,像這樣藉助分身的身體創造分身也變成了可能。”

散落在地上的稿紙匯聚成了人形,筆直的朝向因維持封印而動彈不得的林闕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