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寢不語——這條規矩常常被父母用來教育小孩,但對於修行者而言這句話意指收束心神穩固境界。所謂“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想要在修行過程中切實穩定的積累成果,最終達成超越凡人的成就,控制自己意念與肉體的統一便顯得尤為重要。

雖然道理大家都懂,但現如今真正能夠做到向古人那樣動輒閉關修鍊幾十年的奇葩已經幾乎不存在了。年輕些的修行者固然有些心浮氣躁,就連那些活了很久的老牌修行者也很難在靜室之中枯坐兩天以上。

對於幾乎一刻都靜不下來的師父以及因為自己的傀儡闖禍而感到心神不安的羽齊而言,像這樣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苦等實在是太過痛苦。

“女傭小姐女傭小姐,我想稍微……”

“不,你不想。在林華長老的命令傳達到我這裡之前,我是不可能允許二位以任何方式離開這間屋子的。”

女傭微微傾斜手腕,熱水沖泡的果茶沿着乳白色的壺嘴傾瀉而下,漸漸充滿了師父面前的玻璃杯。

羽齊一邊細細品味着自己杯中淡綠色的茶湯,一邊用餘光掃視着這幾乎被符篆徹底封死的房間。

實際上羽齊和師父剛剛坐車來到林家宅邸的時候一切如常,從林華長老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任何異樣。師父甚至還大搖大擺的從還未準備完成的飯桌上摸了兩碟點心,羽齊此時也正在用被苦味刺激的有些麻痹了的舌頭享受這難得的品嘗一次的甜品——儘管平時並不喜歡甜食,但喝這種茶湯的時候還是要有些搭配的食物才能更好地牽引出茶湯本來的味道。

“所以究竟為什麼要把我們從晚宴會場趕出來啊,明明桌上的東西早晚也要被人吃掉嘛,我作為客人稍微品嘗一下有什麼問題……”

“但每樣菜都品嘗一遍未免也有些太過分了吧?后廚的掌勺廚師已經快被氣瘋了,那些被你撒上了未知調味料菜品全都要重新再做,你好歹也稍微反省一下如何?”

女傭面具上的花紋從剛才起就一直是個大大的叉號,看樣子她是真的對師父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不滿。而羽齊則一邊回憶着那碼放了三四十道菜的長桌,面色狐疑的望向師父的腹部。

“你在想什麼呢,我才沒有都吃掉啊!”

師父沒費多大功夫就看穿了羽齊心中所想,慌慌張張的解釋了起來:“我只不過是有些好奇那些雕成各式造型的食材究竟味道如何,所以才把桌上那個看起來有些華麗過頭的鳳凰吃了一半左右,除此之外的菜品……”

“那隻不是鳳凰,是金烏!主廚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才把四十斤的胡蘿蔔切片裝飾成那個造型,你只花了四分鐘就把金烏鳥的翅膀和腦袋都吃掉了……林華長老沒有因此而氣得高血壓發作完全得力於隨身攜帶的還魂丹,僅僅只是把你們兩人關在這裡反省作為懲罰已經算是相當仁慈了。”

羽齊再次將視線移向師父,雖然這個問題他以前就在每個月核算書店開支的時候已經想過了,但現在他那本已平息下去的好奇心又一次燃起,目光最終聚焦於那看起來依舊平坦的腹部。

“哼哼哼,我可是有維持體型的魔葯,無論再怎麼暴飲暴食也絕不會胖的……啊,好痛!”

本準備得意洋洋的向羽齊炫耀自己手中藥瓶的師父慘遭女傭的一記頭槌,雖然很明顯對方已經手下留情,但從師父那淚眼汪汪的反應來看,那一擊的威力大約也足夠將沒有靈力用於護身的羽齊變成植物人了。

“攜帶效果不明的藥劑進入林家宅邸屬於違規行為,這瓶葯暫且由我來保管。”

還沒從那一擊中緩過神來的師父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手中的藥瓶究竟什麼時候到了女傭的手上,但既然已經踏上了別人的地盤自然也要遵從別人家的規矩——就算是不怎麼守舊的師父也依舊保持着修行者中流傳已久的習俗,被收走一瓶葯對於她來說還算是可接受範疇內的事情。

“至於你……”

儘管女傭面具上的花紋並不像青臉上面具的花紋那麼複雜難懂,但真正面對面交流的時候,那種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感情反而會更有威懾力。羽齊放下茶杯雙手合十,準備以不會悶哼出聲的方式承受接下來將要降臨到他頭部的懲罰。

——應該不會死吧,以防萬一用張符篆?但之後的戰鬥準備……

正當羽齊思考着那足以令他當場失去意識的衝擊會從何處襲來的時候,布料摩擦頭髮所帶來的酥癢感促使他重新睜開了雙眼,緊接着便是一個足以令人窒息的擁抱。

“據說男性對於以這種姿勢表達感謝的女性會感到異常滿足,所以……”

且不論在女傭那超越常人的臂力壓迫下傳來鈍痛感的肋間,羽齊的頭部幾乎完全被衣物包裹,那層薄薄的布料下究竟是女傭的哪個部位不用想也能知道,想要在這種狀態下維持冷靜——其實也不算太困難,畢竟師父經常在書店裡就是一副沒防備的樣子,羽齊對於這種狀況已經沒有任何感覺,對他而言最嚴重的危機應該是自己的腰椎正在那異於常人的力道下漸漸出現錯位趨向。

羽齊既沒有辦法把女傭推開,也沒有辦法僅用眼神讓師父了解自己的意思,唯一脫離這種困境的方法便只剩下一種。

“刺啦!”

由於包裹了整個房間的術法所欲達成的目的是“阻止被困其中的人從中逃脫”,所以符篆的效果幾乎只對來自房間內的攻擊有着近乎無敵的防禦力。然而面對來自外部的襲擊,那些使用硃砂和黃表紙繪製而成的符紙幾乎和普通的白紙沒什麼兩樣,只需要一面隨時都有可能破裂的盾牌就可以做到。

“你這是在,謀殺……請放手,繼續鉗制店主,將會視為,敵對行為。”

黑色的盾牌在砸穿了從地表到這個房間之間厚達五米的混凝土層后依舊威勢不減,半面盾牌幾乎都沒入地板以下。本應待在林家宅邸車庫中靜靜等待晚宴結束的小女僕隨即從天而降,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女傭環繞在羽齊腰間的手臂。

“哇,原來徒弟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嗎……確實,如果我是男生的話應該也會喜歡這個大小的,而且形狀也很完美……不愧是我的徒弟!”

師父坐在一旁小口小口的咀嚼着看起來就很黏牙的糯米團,眯着眼睛向羽齊豎起了大拇指,看起來完全沒有從現場的狀況中察覺到羽齊所面臨的存亡危機。

而這也正是羽齊為什麼沒有使用事先準備好的符篆將信息傳遞給師父,而是優先向小女僕求援的原因——儘管一般的傀儡面對突發事態往往不能做出靈活的應對措施,但小女僕在這種情況下比師父靠譜很多。

“這是某位親友傳授給我的,以我這種身份與立場能夠向您表達最誠摯謝意的最佳方式。”

——你說的那位朋友該不會是指青吧,我可是從這一點也不友好的擁抱中感受到了沁入骨髓的殺意啊。

作為普通人所累積的常識使得羽齊能夠理解這種由女性將人抱入懷中的舉動對於男性而言究竟有着何種程度的殺傷力,但說實話由於女傭的臂力已經超越了正常人所能接受的範圍,所以這種動作在剛剛帶給羽齊的唯一感受也就僅僅只有疼痛而已。

“因為沒有殺意所以我才沒有出手啦,為這麼一點小事就緊張兮兮的笨蛋徒弟看來還有很多要和我學習的東西呢!”

雙手捧着茶杯慢慢用舌頭試探着茶水溫度的師父從一開始就是一副看戲的心態,看樣子早就看穿了女傭的舉動並不會致羽齊於死地。

“但,不作為本身,就代表着保護不力,建議削減明日餐費,作為怠工懲罰。”

和女傭的腕力恰好持平的小女僕所能做到的僅僅只是將那股施加於羽齊腰部的力量稍稍減輕一些而已,在幾乎完全無法得到羽齊補充的靈力的狀態下想要與女傭的力量抗衡對於小女僕而言十分辛苦,局勢就這樣陷入了僵持之中。

“不過呢,林華長老也已經好好支付過謝禮了,不用感謝到這種程度也可以哦?說到底還算是一筆劃得來的買賣,只能說這一次算是運氣好選對了投資的那一方而已。”

師父笑眯眯的晃了晃手中的信封,上面被拆去一半符紙上赫然印着一個“林”字,而女傭也很清楚只有林家的長老們和家主才有資格使用這種符紙密封信函。普通的林姓修行者別說是仿製,通常來說一輩子都不可能親眼見識到這種只在林家長老與家主之間流轉的信件。

“聽說你們所說的令牌因為未知原因出現了缺口之後,需要高度保密的對外交流也改成了這種書信傳遞的形式……不過說真的,都這個年代了還要寫信,你們林家的長老平時難道都完全不用電腦嗎?”

師父撇了撇嘴,將早就拆了口的信封塞回懷裡,伸出一隻手慢慢挪開了女傭的手臂。儘管女傭已經提前猜到師父很有可能會使用強化身體素質的魔法術式或是其他什麼方式來阻止她,但像這樣沒有任何事前準備便突然出手也依舊超出了女傭的預料。

——為了確認那件事,你必須要在那女人出手之前先一步令羽齊陷入生死之境。

林華長老的言語對於女傭而言便是需要絕對服從的密咒,儘管自己確實是為了感謝從結果上而言延續了青的使用壽命的羽齊,但女傭的雙臂確實是在她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不斷收緊至足以令羽齊窒息而亡的程度。

而直到自己的這一行動被師父強行打斷的瞬間,女傭才剛剛回想起在靜室時林華長老對自己下達的命令。

“沒有殺氣,也沒有惡意,僅僅只是服從命令行動嗎……確實是很有教育意義,那隻老狐狸看起來比我們先一步察覺到了,不,是早就已經知道這一次的幕後真兇了。”

師父鬆開了女傭的手臂,而意識到自己剛剛險些殺死羽齊的女傭面具上染上了黑色的雲紋,聲音似乎也有些低沉:“實在是非常抱歉,林華長老的命令對於我而言就是……”

“可以理解,這次事情不是,你的錯,之後要把那個老頭,的白鬍子揪下來,做毛筆——店主如是說道。”

和師父那種沒有辦法完整複述羽齊內心活動的讀心術不同,小女傭似乎是完全能夠聽到羽齊心中的想法,甚至就連說話時的語氣與停頓都能完美的描述出來,可以說是已經超越了那些能夠以心傳心的術法,完全達到了連他這種修行者都無法想象到的境地。

“到時候還請稍微手下留情,畢竟鬧得太過火我也不得不出手阻止各位……”

“嗚哇,也就是說只是小打小鬧的話你就會袖手旁觀嗎,那個老狐狸居然敢把你任命為貼身侍從啊,是不是老糊塗了?”

師父將地上的碎石一塊接一塊的踢到房間的角落,觸發了房間本身術法的碎石塊們毫無疑問的全都在牆壁上閃爍的光輝中煙消雲散,而原本小女僕從天而降所製造的那處漏洞也正隨着符紙的緩慢移動而被填補完整。

“關於這點還請不要再問了,我並沒有被林華長老所准許透露任何與此事相關的信息,請見諒。”

向師父微微鞠躬的女傭再度提起茶壺,面具上的黑色花紋漸漸淡去,那股似乎與羽齊的傀儡類似的氣息彌散開來。

“需要再來一杯嗎?”

“那就有勞啦!”

而此時此刻,林闕和青則面對面坐在林闕曾居住過的起居室內,並排抱膝坐在暖烘烘的木地板上,靜靜地望向窗外那由強力術法編製而成的結界。

被軟禁了。

林闕現在沒有心思去細想自己和青遭到軟禁的原因,她僅僅只是對自己身處的狀態有着一個粗略的了解而已。就像溺水的人依舊需要呼吸,昏迷的人心臟也依舊會跳動一樣,思考自己身處何種境地對於林闕而言如同本能,就算是身心俱疲的現在也是完全一樣。

無論什麼時候都寵着林闕的林華長老這次所展現出的強硬態度甚至令青都為之驚愕,為了確保這對主從無法逃脫,房間外的走廊中甚至貼滿了用於封印妖物的符篆。

對於林闕來說這種符篆沒有任何作用,但青這具身軀一旦踏入走廊幾乎就會瞬間崩潰,而腳踝上被貼了“禁行”符篆的林闕根本不可能憑藉自己的力量越過長達四十米的走廊,所以她們倆才會像這樣並排坐在一起看星星。

氣氛絕對說不上浪漫,也沒有任何閑適的氛圍,說白了青認為此時的房間中除了尷尬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多餘的感覺。

並排坐在一起的姿勢很尷尬,兩人之間微微分開的距離很尷尬,從被帶到這個房間后便沒有過任何對話的狀態也很尷尬,這種如墜入深海所帶來的窒息感一般的氣氛漸漸地轉化為了壓力,面具上的花紋從剛才起幾乎就完全沒有靜下來過。

“噗呼~”

棉花受到壓縮而排出其中空氣的聲音從林闕手中傳出,那隻看起來已經有些老舊的小熊布偶並沒有因為林闕將近一年沒有住過這間屋子而變得落滿灰塵——儘管林家宅邸的房間掃除一向都是以實用性為第一要務,但這間近一年無人居住的房屋看起來依舊被林華長老刻意納入了清掃範圍之內。

只不過,面對異常消沉的林闕,青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擺出往常那種態度去安慰她。

儘管青能夠理解林闕將自己的侍從作為無可取代的摯友看待,也能夠明白她究竟為什麼急着將那束縛着青的契約破除,但那僅僅只是字面意義上的理解而已。

就像修行者能夠了解妖物的習性,就像那些非人之物能夠模仿人類混入城市之中,青作為器靈能夠理解林闕的所作所為完全出於人人擁有的同情心,但這對於林闕本人而言卻是百害而無一利。

被層層鎖鏈緊緊束縛的妖物才是忠犬,鏈條一旦扯斷就只不過是隨時有可能咬傷飼主的瘋狗——青早就聽說過林家那些不待見林闕的族人們給自己起的名為“惡犬”的外號,也知道女傭曾經在陪同林華長老回到宗族祠堂祭祀時曾經暗中教訓過幾位出言不遜的族人。

雖然林家的那些人這樣詆毀青多半是為了抹黑林闕,但說實話青覺得他們的說法確實沒有什麼錯誤。

器靈與器靈天生就有區別,由紙筆書畫誕生而出的器靈天生溫文爾雅,從金石絲竹演化而出的器靈則個個喜歡喧鬧,尋常修行者多半也都願意和這些待人溫和的器靈們締結契約。

但萬物有正有反,既然有待人溫和的器靈存在,自然也有與之相反的存在。如果要對青的真身進行分類,那她必然是在憎恨人類的類屬中也屬於偏向頂級的存在。

劍本應當是君子之器,雙刃不過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持劍人應當時刻自省,但對於修行者而言沉湎於兵器的威力無疑是背離了修道之路,所以由劍中誕生的器靈往往被修行者們所忌諱。

更何況青的本體正是當年在百鬼之亂中扭曲了當初天下第二劍修龔步獨的心神,曾經導致人類修行者陣營中傷亡慘重的那柄邪劍,被封印在佛堂或是直接投入八卦爐中熔煉成渣才是最正確的結局,像這樣成為林闕的侍從實際上已經算是享受了天大的恩典。

正是因為對自己的身份與立場有着清晰明確的認知,所以幾乎無論何事都對林闕百依百順的青唯獨此次無法幫助自家的大小姐。

——當初為了能夠讓大小姐順利接納我融入她的生活,特地扮成和藹可親的大姐姐一步步接近她……現在看來是個錯誤的決定啊。

青的指甲在木地板的縫隙中輕輕劃過,藉此釋放從剛剛就在不斷積攢的壓力。

“……嗎?”

就像是青聽錯了一樣,那個毫無意義的音節從林闕的唇角漏出,飄落在被清冷月光照亮的地板上。

也許是意識到了長時間緘默不語導致話語的音量控制不當,林闕張開嘴呼吸兩次,再一次重複了剛剛那句話:“你從一開始就是在叔爺爺的命令下擔任我的侍從嗎?”

青在誕生之初並沒有如人類一般的情感,是林華出於種種考慮才在原本已經設計完成的軀體之中裝載了可以模擬人類感情的模塊,這才使得青得以理解並順利模仿成為普通人類。

對林闕有着能夠蒙眼雕刻出等身雕塑級別的了解,再加上為了完美模仿人類而對種種情感活動進行了細緻入微的分析,青能夠清晰的察覺到這個問題絕對不像字面意義上那麼簡單。

雖然爛俗,但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與“你老母和我掉進水裡你先救誰”是一樣棘手的。

青沒有辦法在不露出任何破綻的狀態下撒謊,但她更不想因為自己的回答而傷害林闕。十多年的陪伴已經讓她對這位常年被族人避諱的大小姐產生了超出契約規定範疇的情感,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必須要在現在想辦法勸阻林闕解除契約的想法。

本來青是這樣想的,但契約中所附帶的強制力使得她甚至還沒能理順自己的想法便張開了嘴。

“沒錯,林華長老為我塑造身體的目的就是成為大小姐的隨從,這具身體從外到內所雕刻的每一道術法都只為保護大小姐而存在。只是……”

“不用再說了!”

彷彿要吐盡肺中空氣一般的喊叫打斷了青的辯解,在契約的強制束縛力下青毫無反抗的餘地,隨着林闕的意念所致重新化為了那柄表面與月光融為一體的長劍。

“……我,不想在看見你了……”

帶着哭腔的少女用力將手中的長劍甩出,狹長的劍身順利穿過了窗外並不算堅固的結界,將林闕和青隔離了開來。

“不要再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