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

匠十三費儘力氣也只能念叨這兩個字,其他話堵在嘴邊說不出來。

缺水、血壓過低、腎上腺素所帶來的額外刺激效果褪去、肋骨骨折所帶來的疼痛,這些都影響着匠十三的身體狀況,同時也阻止他從床上爬起。

屋外能夠隱約聽到爆炸聲,刀劍相交的聲音也偶爾響起,但那些聲音都距離這裡很遠,彷彿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

如果不是因為臉上的繃帶導致自己只能使用聽覺,匠十三可能還發現不了自己在聽力方面也已經進入老年狀態。

能動的手指只有四根,但想要操控自己帶來的傀儡只需要兩根手指就夠了,這並不是匠十三繼續躺在這裡的原因。

林華長老的態度令匠十三感到不安,那是要與對方不死不休的態度,甚至令匠十三誤以為自己回到了當年百鬼之亂的戰場。雖然說開口請求林華長老幫忙的也是匠十三,但他從未想過最終會變成這種狀況。

——只有這一條道路可走了嗎。

匠十三被繃帶遮住的眼前彷彿出現了往昔的回憶,但他最終還是憑藉自己的意志力強行拋開了那些有可能阻礙他接下來行動的幻象,將意識集中於自己能動彈的那幾根手指上。

操縱傀儡的人絕不能將傀儡視作人類,一旦越過那一線就再也不能稱之為人。匠十三從始至終無法接受這句話,但為了能夠讓未成有所成長,當初匠十三依舊將這句話傳授給了自己的弟子,一如當年匠十三的老師所做的那樣。

——不可心慈手軟,亦不可為之感到遺憾,偏離常軌必將迎來毀滅,即使那是自己耗費心血所製造的作品也絕不能倖免。

靈力從指尖延伸而出,受到牽引的傀儡無聲無息的走到匠十三身旁,將這位已經動彈不得的老人背在背上。

其實本來沒有必要弄的這麼凄慘,匠十三大可以帶上幾千具傀儡和未成來一場公平較量,也可以直接給天下所有找他做過傀儡的修行者發信請求協助,無論哪種方法都能輕而易舉的打敗自己的徒弟,但匠十三最終還是哪個方法都沒採用。

老年人的矜持,作為師長的臉面以及創造者所應當背負的責任,這些都是限制匠十三做出行動的枷鎖,但他並不因此而感到痛恨,只是將其作為自己理應接受的事情來看待。

一切因果皆由自身的軟弱而生,而這一切也終將結束於自己的決斷。欣然接受自己近百年來的錯誤,並在生命的盡頭犧牲自己斬斷這份因果——這就是匠十三最終做出的決斷。

“還真是,用了不少東西啊……”

貼在胸口和額頭的電極貼片並沒有那麼容易扯下來,雖然匠十三不知道施加治療處理的醫師究竟動了什麼手腳,但那些電極貼片上很明顯被施加了某種術法,只要稍微用力扯動就能感覺到體內靈力飛快流失。

不用問也知道,這肯定也是林華長老的意思。

就像匠十三擔心林華長老會直接抹殺未成一樣,林華長老同樣擔心匠十三會因為心慈手軟而放走未成,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未成所代表的意義並不一致,其性命的價值自然也並不一樣。

“你這老傢伙,我怎麼可能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那種錯誤,這一次不過是想……最後再確認一次他的想法而已啊。”

傀儡的控制不僅僅局限於手指末端延伸出去的靈力絲線,到達匠十三這個境界的修行者完全可以將自己的一部分意念寄放於傀儡之中,達到大成者甚至能夠憑藉此法創造身外化身,將原本是死物的傀儡塑造成第二個自己。

而匠十三所帶的這具傀儡,便是那無限接近於匠十三分身的傀儡。

只要憑藉意念就能操控,除了需要消耗海量靈力以外再也沒有別的缺點,有必要的時候甚至能夠扮演匠十三本人出席各種活動——除了不能自己張嘴說話。

“哦,胳膊上還有……這是,針?是用這種東西封住了我的經脈嗎,看來林華長老對於人體的研究比我更進一步,居然能夠用沒經過特殊處理的金屬針封住靈力的流動。”

用手將胳膊與後頸上的金屬針全部拔除,原本那種幾乎癱瘓的感覺轉眼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右側肋骨的痛感依舊鮮明無比,而且還有着隨着金屬針依次拔除而愈演愈烈的趨勢。

“鎮痛作用嗎,限制了哪條經脈才能做到這種效果……而且這副作用也太大了,半身癱瘓就為了能夠暫時止痛,發展方向很令人擔憂啊。”

多虧了傀儡抬起匠十三的身體,這才方便他以最快速度拔掉了限制行動的銀針,而且也得以藉助傀儡的視角檢查自己的身上究竟還有沒有其他稀奇古怪的玩意。

“那,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所有的障礙都已經清除,完成我這個老頭子最後的願望或許才是正確的路……但現在真的有可能實現嗎,真是為難啊。”

傀儡順從匠十三的意志開始向門外邁步,只不過步伐比正常人要慢得多。為了在現在的狀況之中找出能夠令自己滿意的道路,匠十三硬是頂住了低血壓與熬夜所帶來的困意,開始思考起破局之法。

當然,匠十三也沒有忘記在離開這間病房室順手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頭盔,沒有這個東西的他只不過是個盲眼的瘦小老人而已。

“真是難辦,令人為難啊。未成啊,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畢成’……”

“要好好保護我哦?”

師父不緊不慢的在草地上描畫著莫名其妙的符號,時不時抬頭提醒舉着盾牌警戒四周的小女僕。

“不要,小看木楔眾,防守很簡單。”

“但是我剛剛差點就被弩箭射中了哦?你的防守真的是萬無一失的嗎?真的不會出現我前一秒還在說話后一秒就被爆頭的可能嗎?”

小女僕微微皺了皺眉,揮動盾牌擊飛了從空中落下的鐵質彈丸。黑色的彈丸在撞擊到盾牌的瞬間便開始變紅髮亮,最終在夜空中炸開,就像是幾十年前就已經徹底絕跡的老式煙花。

師父的問題雖然聽起來像是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但小女僕知道這個莫名其妙住進書店的少女根本不可能用尋常手段能夠殺死,所謂的保護也只不過是為了減少對方因為遭受致命傷而中斷繪製魔法陣工作的次數罷了。

“沒有意義?確實,如果由我來構築反擊型魔法術式的話,大概這種除了毒和詛咒以外什麼都沒有的簡陋暗器根本不可能突破我的防禦,躲在暗處的那些傀儡應該也會遭到魔力炮的轟擊而全滅吧。”

師父低下頭去掏弄水銀瓶中剩餘的塗料,垂下的頭髮擋住了她的表情:“不過那樣的話你就要親自上場了吧,你做好準備了嗎,做好覺悟了嗎?你和笨蛋徒弟究竟簽下了什麼樣的契約我是不知道啦,但如果你就這樣莫名其妙的離開書店我可是不能接受的哦?想要辭職至少要提前一個月告訴我們,更何況你這孩子連試用期都還沒通過呢!”

小女僕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滯,就如同她的行為準則沒有因為師父的話語而發生絲毫動搖一樣。對於她而言,一切行動都以完成任務作為前提,只要能夠達成自己需要達成的目標,她完全可以放棄一切。

師父看穿了這一點,也預料到了如果放任小女僕加入戰局必然會迎來悲慘的結局,所以這一次的戰鬥才必須由羽齊來完成。

即使是林華長老施展林家的術法推演未來,但那終究也不過是世界洪流之中的一葉孤舟,只是成千上萬個觀測者所識別到的種種未來中的一個分支。

然而對於師父而言,無論那種可能性究竟有多低,她都想要盡自己的一切努力將其降低至零——畢竟自動人偶女僕這種只在小說里才會出現的設定實在是令她難以自拔,而且書店未來的發展也確實需要更多的人手。

“你想呀,既不需要吃喝,也不需要休息,必要的時候只要讓笨徒弟給你一點靈力就能繼續正常工作,這可是幾百年來資本家們所一直尋找的頂級廉價勞動力啊!”

手指停留在剛剛畫出的蛇形圖案上,師父稍微想了想接下來需要添加在魔法陣中的術式,繼續開始勾畫起來。

“這種話,不應該直接,說出口吧?”

“你又不是那種會因為他人態度改變意志的人類,我只是告訴你除了執行任務以外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擇……比如成為書店的員工,或是成為我的研究對象?不需要持續輸入靈力就可以自由活動的人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研究之火可是在我心中熊熊燃燒着呢。”

小女僕沉默了,說不出回答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語言功能出現了障礙,她的思維模塊也在第一時間對這項提議提出了最合理的否決方案,但她確實在反覆判斷自己準備好的答覆究竟是不是對的。

究竟是應當遵從前一任操縱者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抹除步入歧途的修行者,還是應當遵從現任操縱者的意願留在書店成為僱員,這對於小女僕而言實在難以做出準確判斷。

自己所服從的操縱者究竟是誰,誰的命令才是最優先的——在思考中,或者說是單純的進行邏輯上的對錯判斷過程中,小女僕突然想到了一項必要因素。

“命令……”

師父這一次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頭看向第一次露出“表情”的小女僕。

“契約還不算,正式建立,他還沒下達過命令。”

“也就是說,只要笨蛋徒弟給你下達指令,前任操縱者給你留下的任務就算是一筆勾銷了?我是不太懂你們究竟以什麼標準來判斷對錯啦,既然這種契約對你們而言並非做出行動的唯一準則,也就是說操縱者對你們的使用權並不是萬能的?究竟是有多傻才會把這種思維方式加裝在人偶體內,這樣豈不是早晚都會出現叛徒的嘛?”

師父輕輕晃了晃腦袋,將小女僕所說的契約能夠產生的效力在自己的腦海中轉了兩圈,很快就將其拋在了平常用不上的角落裡。畢竟和小女僕簽訂契約的是自己的那個笨徒弟,應該由操縱者本人頭疼的問題就應該交給羽齊去想,師父現在所需要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那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啊,既然人物定位就是只要下令便無所不能的女僕,那在現在這個時候不就是你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了嗎,還是說你要等到和你訂下契約的人中毒才肯出手?”

“但防守……”

“我都說了不需要啦,剛才留你在這裡只不過是防止你獃頭獃腦的拚命戰鬥,既然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麼,我自然也沒有阻止你的必要……而且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橡膠手套的外側用藍色墨水寫滿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師父僅僅只是將那隻手反轉方向,原本就已經隨時待命的魔法術式便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全部啟動——阻礙探測、隔絕物質、魔力反擊,師父所知道的能用來防禦的術法幾乎全都寫在了手套表面,除了靈界的存在以外沒人能夠穿透這如同銅牆鐵壁一般的防禦。

“我可是羽齊那個笨徒弟的師父,不是什麼需要新員工保護的笨蛋前輩哦?”

手不受控制。

第一劍砍過去的時候動作幅度太大,只要是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能輕而易舉的閃過這一擊。

而事實也正如自己所料的那樣,甚至都不需要彎腰,僅憑那副礙事的手套就擋住了自己的斬擊。

下一劍瞄準眼睛,如果能夠封住視覺應該就可以更輕鬆的砍傷對方,更何況人類本來就是脆弱的生物,只要疼痛超過忍耐極限就會失去理智——可惡,又沒砍到。

刀劍撞擊的聲音已經完全熟悉了,甚至能夠主動屏蔽掉那些無意義的雜音。然而自己手中的劍明明是沿着最為合理的軌跡砍向目標,但卻總是在即將划傷對手的瞬間偏離軌道。

攻防在幾個呼吸之間進行了十幾次,想要繼續維持這樣的攻擊頻率已經不現實,但為了勝利卻必須要用攻擊了解對方究竟為什麼能夠僅憑一雙手套做到完美防禦的奧秘。

如果說之前的對手對於自己而言像是一條洶湧澎湃的河流,無論如何劈砍都有源源不絕的長刀擋住攻勢,那麼現在的對手就是一朵雲——無論自己的攻擊再怎麼刁鑽狠辣,最終刺中的也只不過是對方腳下揚起的泥土罷了。

“呼……”

將已經變得熾熱的空氣從口中呼出,青改變了握劍的手勢,向後撤了一步。

戰局在瞬間改變,原本還是自己敵人的傀儡緊抓這個空檔,將手中的長刀豎劈下去——儘管青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去阻止這有可能將那位青年一刀兩斷的攻勢,但她的手並沒有動。

那一刀的速度和自己相比慢上不少,但是攻擊一個背對自己的人和攻擊一個已經做好防禦準備的人是兩碼事,更何況那具令人生厭的傀儡從始至終沒有發出過一絲聲響,八尺長的大刀就這樣迎着對方的後腦勺劈了下去。

但沒有劈中。

青很了解那柄長刀全力劈砍下來究竟有多麼沉重,她的手已經很難緊緊的握住劍柄,那種斬擊如果不是使用卸力的方式進行格擋,她很有可能早就被對方劈成碎片。

然而那看起來就連城牆都能一刀兩斷的斬擊最終停在了那位青年後腦前兩寸的位置,彷彿被什麼透明的牆壁擋住了一樣。

一刀不行就再來一刀——抱着這種純粹的想法進行攻擊的傀儡不僅沒有收手的意思,反而一刀又一刀的劈向同一位置,四把大刀交錯揮砍,最終全都止步於同一個位置。

“吱嘎!”

乾澀的金屬摩擦聲在空無一物的地方響起,青憑藉本能反應蹲下身來趴在草坪上,耳畔隱約聽到了某種刃物劃破空氣迅速移動的聲音。

飛鏢?刀具?帶刃的某種東西?而且還沒有辦法直接看到?

青就地翻滾至側方,抓起地上的泥土拋向空中。

想要聽到空中的聲音需要聚精會神,而青在自己手上那團火焰的幫助下很容易的進入到了那種狀態之中——畢竟腦海中只剩下殺死對手這一個念頭,想要集中精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左前方,右方,還有右側偏後方。

為了避免多餘的信息誤導自己做出判斷,青直接閉上了眼睛,將呼吸聲降至最低,這才捕捉到了空中的泥土被什麼東西劈開的聲音。

在聽到聲音的時候才考慮躲閃已經遲了一步,但青的預感再一次發揮了作用,原本應該直接砍斷右手的攻擊僅僅只是削掉了手臂表面的一層皮膚,而瞄準左腳的攻擊則晚了青一步劈在了她剛剛立足的地面上。

——是線嗎,明明沒有察覺到靈力卻能保持這種鋒利度,看來是用了相當高級的材料……

尚且停滯在空中的青將手中的劍刺向地面,以此為著力點再一次躍向空中。雖然對於她來說似乎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奇門兵器,但身體卻似乎已經熟知如何應對那在空中飛舞的絲線,每一次的防守都是恰到好處。

冰冷的空氣沁入體內,獲得了喘息之機的青憑藉空中揚起的泥土看清了絲線的布局,果斷將手中的劍甩了出去。

絲線的防守並不嚴密,而為了抵禦那具傀儡的進攻,原本就十分稀疏的絲線如今基本上全都集中在傀儡面前,背後的防守形同虛設。

——這一次會如何抵擋?使用符法,還是說憑藉衣服上銘刻的術法來防禦?又或者說實際上壓根就沒注意到,這一擊就能要了他的命?

本應穩操勝券的青並沒有覺得自己這一擊就能決定勝負,就彷彿她已經同這位看不清臉的青年交手過數次一樣——在敵我實力已經完全明晰的狀態下,不需要出招就能憑空推演上百次攻防的結果,手中持劍出手也不過只是模仿了其中的一種結果罷了。

“咔嚓!”

既然已經知道投擲長劍並不能一擊定勝負,那扔掉自己武器的行為又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青雖然無法理解自己的身體所做出的行為,但這一行為所鑄就的結果卻已經顯現。本應該能夠自由運轉的關節縫隙之中插入了合金鑄造的長劍,就算是再怎麼堅固的齒輪也沒有辦法單憑轉動的力道將其粉碎,只能在發出短促的金屬摩擦聲后牢牢地卡在關節之中——傀儡的一條手臂就這樣失去了行動能力,而原本用來防禦的絲線也在瞬間反卷,牢牢地捆在那幾柄抹了毒的長刀上。

重新落回地面的青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剛剛的攻擊完全背離了她的本意,在一旁牽制靜待傀儡與那位青年拼的兩敗俱傷才是勝算最高的方法,現如今的局面已經令她有些迷茫。

——我究竟,為什麼非得把他們都殺了不可呢?

之前一直被刻意忽略的疑問此刻終於湧上心頭,原本早就應該察覺到的漏洞此刻變得如此明顯。而那一直附着在自己身上、不斷影響着自己神志的術法,此刻也終於完成了力量的累積。

消滅傀儡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只要那個人想要做的話只需要幾回合就能用雷法將傀儡轟成焦炭,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拖延戰局的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就像那樣,只要那些絲線不受干擾,手套上的術法一旦啟動,被緊緊纏住的傀儡就會……啊,果然被切碎了。

青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能做到,只能站在原地獃獃的看着那位一直被自己叫做“害蟲”的青年斬除外敵,而後緩緩轉身朝向自己。

——已經無所謂了,沒有我也無所謂……

右手的火焰蔓延至全身,原本就變得赤紅的面具此刻就像是徹底在臉上融化,將原本秀麗的面容變成了惡鬼羅剎。

“既然如此,只要殺了你或者被你所殺,一切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