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住的房間並不算大,再加上為了鋪設用於阻隔探查術法的木質隔板,原本就只能擺得下一張沙發的客廳顯得格外擁擠。

地上擺滿了未完工的傀儡零件,牆上掛着的則是被撕成一頁一頁的書稿,上面畫滿了正常人看着眼暈的複雜花紋。

為了能夠在最大程度上隱藏自己的行蹤,未成甚至不惜將自己的一部分術法免費送給了老闆介紹給自己的客人,依靠着那場騷亂才成功混進了城市之中。

廉價的顯示屏並沒有接通電源,但這並不影響未成發揮它的全部功能——一張符篆貼在顯示屏的背後,將其接收到的靈力以特殊的方式轉化為圖像信號。

如果不是因為未成目前所隸屬的公司已經找到了完美避開“五門”對修行者監控的方法,未成很有可能早在這場襲擊開始之前就被“五門”的執行者處理掉了。

但現在不一樣,未成已經奪取了林家宅邸外圍術法的控制權,能否令“五門”分部的成員察覺到林家宅邸遇襲的消息完全依靠未成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位置暴露之前將這座城市中所有“五門”的人手全都引向林家宅邸。

這是老闆交待給未成的任務,也是用以換取關於未成想要尋找的那樣東西所必需的籌碼。

“……終於,找到你了,沒想到你居然和億魔銘刻一起被深埋地下了。”

未成的視角能夠在眾多傀儡之間隨時切換,為了方便構建全方位的視角,他也學着自己當初的師父那樣製造了由眾多透鏡與稜鏡組成的頭盔。

只要有任何一具傀儡在林家宅邸之中找到未成想要的東西,他就能立刻將意識傳輸到對應的傀儡上,繼而操控傀儡進行戰鬥。

雖然他確實十分在意剛剛的那場戰鬥究竟結果如何,但由於那兩個人的境界超過平均水準,原本就以幾根靈力絲線勉強實現的意識鏈接也變得非常不穩定,最後一眼看到的畫面便是那個被火焰影響而發狂的青將手中的劍擲向羽齊的瞬間。

“應該有機會獲勝吧,不過就算輸了也無所謂,那具傀儡說到底也只不過是能夠隨時量產的東西而已,比起億魔銘刻和你簡直就像是垃圾一樣。”

將面前桌子上隨意堆放的地圖和地下管線施工圖掃落在地,未成興奮的用紙筆記錄下億魔銘刻的位置坐標,同時操控周圍所有的傀儡開始向那裡彙集——雖然他不認為區區傀儡就能輕而易舉的搶走林家封印的東西,但借用那些隨用隨丟的殘次品們進行干擾還是可以的。

未成已經在剛剛的那一瞬間察覺到了林家宅邸的外圍術法已經恢復了正常運轉,但他並不急着將“五門”的人全都引到林家宅邸——在自己想要拿到的東西到手的瞬間,老闆交代的任務就已經沒有完成的必要。

“那我還真要恭喜你了,終於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

客廳的落地窗旁不知何時落了一隻烏鴉,而從它口中說出的聲音偏向中性,語氣和緩充滿知性。

說白了,就是一隻只能複述主人所說話語的小型妖獸而已。

“如果不是有你們幫忙,我可能還真就沒那麼快找到機會和借口攻向林家宅邸。這樣一來,只要林華和那個老東西一死,知道我真面目的人就一個都不剩了……成為木楔眾甚至取而代之都指日可待了!”

未成並不需要去思考那隻烏鴉的主人是誰,更不需要去想自己所說的這番話究竟會不會有其他人聽到——自從他背離師門流落荒野之後,這位從不以真身示人的神秘客就一直從旁引導,甚至就連“五門”專門派來暗殺未成的修行者也被其悉數“清理”掉了。

現在是沒有任何勝算,但只要拿到後半本《大匠書》,再加上億魔銘刻的效果,未成覺得自己就算試着挑戰這位神秘客也未嘗不可。

救下自己的恩情已經還的差不多了,未成也很清楚對方不是什麼好人,在當初施以援手也只不過是看中了自己所掌握的傀儡技術而已。

“我,在這一次之後就會退出公司了,之後就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懂,這是之前和你說好了的事情,現在我也依舊是這個回答。這次來就是和你道別的,畢竟之後就再也不會相見了。”

未成點了點頭,但心裡卻對這句回答吐了口口水——明面上說的那麼好聽,但實際上卻利用未成的技術暗殺了多名修行者,甚至還要將這些黑鍋全都扣在未成的頭上,所謂的“不再相見”也只不過是為了暗示他不要把自己知道的這些真相說出口罷了。

直到現在,老闆也很明顯沒有真正的信任未成,依舊選擇在這一時間點派出自己的妖獸監視未成的一舉一動。

“那麼,你接下來又有什麼打算呢?拿到億魔銘刻和秘籍之後你應該就是這片土地上最強的傀儡師,我作為公司的老闆確實是很想挽留你繼續在這裡工作,畢竟樹大招風嘛……你的意思呢?”

“恕我拒絕,我已經干夠了,只要東西到手我就立刻改名換姓躲進深山直到計劃完成,你們的計劃已經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未成想都沒想就直接拒絕了對方,所謂的公司實在牽連到了太多家族,在真正接觸到這一組織之前,他甚至都無從想象在百鬼之亂后居然還有這種禍患潛伏在修行者之中。

但他沒有逞英雄的打算,更沒有想過要用自己手上的情報做點什麼——對於並非同族的修行者,未成從未感受到任何親切感,也不覺得他們即將承受的災難有什麼不公正的地方。

萬靈終有一死,這個過程並不是什麼值得深究的事情,就像未成面對自己真實身份時所感受到的那樣,既然原本的命運已經註定,再徒勞費力的為了改變結果而做出努力便顯得毫無意義。

“年輕人太缺乏進取心啦,明明在公司里能夠有更好的發展,為什麼非要自己單幹呢……嘎!”

烏鴉突然大叫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在刻意掩蓋什麼不能被未成聽到的事情。

公司的事務大多都會牽扯到種種秘聞,就算真的成為了所謂的“正式員工”,能夠了解到的事情也僅限於與自己任務有關的事情,成員之間的情報交流也是被老闆明令禁止的事項,據傳也只有當年的某個人敢於無視老闆制定下的種種規定,但最終也以失蹤的方式從公司之中被除名。

雖然有的員工說那個人只是辭職不幹了,但大多數員工更傾向於認為那個人已經被老闆在某個深夜秘密處決了。

“如果拒絕,你會現在殺了我嗎?”

“你想太多了,我只不過是只隨處可見的烏鴉而已,除了能夠依據脖頸上的護符時刻複述主人的發言以外,其他方面都和普通的鳥類沒有太大區別。”

或許是因為老闆那邊正在忙着處理什麼事情,烏鴉脖頸上的那塊金屬牌所發出的光芒漸漸暗淡,而烏鴉也得以在自己工作閑暇之餘和這位第一次見到的人類多聊幾句。

“你是人類吧,感覺身上好想有種不一樣的感覺,有什麼閃閃發光的東西藏在裡面……你有沒有硬幣或者寶石什麼的呀,我現在感覺好無聊,好想在那個花盆裡藏點什麼。”

一旦張口就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的烏鴉令未成徹底明白了話癆究竟有多麼煩人,但他沒有辦法對這隻作為傳話筒的烏鴉做出任何過激舉動——契約的終止必須要以某樣誓言作為憑證,如果拿不到由老闆所說的那句尚未說完的證言,未成當年被脅迫着訂下的契約就算不上終結。

即使死亡,契約的力量也會束縛住未成那不知道究竟是否存在的靈體,直到他將自己所知曉的一切知識全都做為代價交付給老闆。

“所以呢,那邊能繼續通話了嗎,趕快讓你的主人把話說完,只需要說出‘自此以後我與未成所訂立之契約徹底失效’就可以了,就這麼一句話用不了多少時間,快讓他說!”

一方面是因為自己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尋找的東西已經唾手可得,另一方面則是在內心深處對於從不顯露真身的老闆抱有一定的恐懼,未成急不可耐的想要立刻解除束縛住他的契約,想要以最快速度拿到他想要的東西而後逃離公司的掌控。

“那是不可能的,嘎啊!”

烏鴉那大概只比玻璃球大上一點點的腦袋並不能做出什麼明確的思考,但它卻依舊對未成所說的事情做出了迅速的回應,而原本應當維持光芒以便隨時重啟通訊的金屬盤此刻已經徹底熄滅,代表着那位神秘的老闆已經因為某些事情切斷了與未成的通訊。

“你應該知道,我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把你變成沒有思想的傀儡吧?既然你的主子沒有認真履行契約的打算,我就算真的把他的信使捏死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吧?”

“請便請便,只不過我那位偉大的主人在切斷通訊前有一句話要我轉告你。”

堅硬的喙部不可能像人類一樣做出表情,但那隻烏鴉確實以某種方式讓未成誤以為它臉上浮現出了與人類無異的笑容——那是嘲諷愚者,並且不屑與之繼續交談的笑容。

“沒有和死人終止契約的必要,報酬在你死後補足就夠了,永別了。”

“您真的應該好好反省一下,這次難道就沒有任何一個人向您提出過反對意見嗎?”

林闕將幾張符篆按照羅盤上磁針所指的方位依次擺好,今晚的月亮大多數時間裡都被陰雲遮擋,術法的效果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強,所以她才有一定把握破除施加在林華長老周圍的這堵無形屏障。

“又有誰能夠真正信任呢?這是林家內鬥所衍生的災禍,外人又怎麼可能全心全意……這種事情丫頭你應該也清楚的很,沒必要再多講一遍了。”

林華長老盤坐在那堵由術法構築的屏障內,體內的靈力正在將皮膚上的灼傷盡數祛除,然而那些在許久以前就已經刻入體內的傷勢則完全沒有半點即將恢復的跡象。

雖然衣服上的傷痕看起來十分嚴重,但林華長老體表的灼傷更像是因為遭到自己的靈力吞噬而產生的傷痕,很明顯是在試圖破解周圍屏障的時候出現了失誤。

“我聽說您又去倉庫了,為什麼不肯相信前輩他們的實力呢?交給他們的委託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過失敗的——雖然有幾次確實令‘五門’損失慘重,但那些也並非前輩他們的錯呀。”

藉助符篆的力量破解術法並不困難,林闕也察覺到了自己在走出房門之後對於靈力掌控的某種特殊改變,但這些本應該經過數年苦修才能得到的提升並沒有引起她、女傭乃至林華長老的注意。看起來完全無害的變化往往會被人們主動為其蒙上一層薄紗,即使是林家百年一遇的智者也很難單憑雙眼觀察就能夠察覺到自己的孫侄女身上所發生的改變。

“羽家,不可信任……他們雖然同樣是修行者,但守護的東西與我們不同。從本質上來看,他們比‘五門’的立場還要偏向中立,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老夫應該講的了,家主以後會把這些事情全都告訴你的。”

就在林華長老差一點失言說出那些他本應該無權知曉的秘聞時,被火焰灼燒而飄遠的理智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腦海,原本應該繼續下去的話題被強行改變了方向,隨着湖畔的那顆棗樹一併化為灰燼飄散。

“那您就不能告訴我嗎?爹他什麼時候回來都沒個准信,大姑四爺他們也開始準備今年的歲末祭禮了,難不成到時候還要讓我代替他老人家念禱詞?”

林家的年末傳統祭祀儀式上往往由歷代家主念誦禱詞以祭拜祖先,雖然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由其他親族代勞的情況,但在現任家主身體無恙的狀態下,就算不是由其本人念誦禱詞,也至少應該由其繼任者來負責——其他親戚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項責任代表着什麼,所以每年年末大家都會因為這個問題爭論很久。

爭來爭去都是奔着家主的位置去的,但最後的結果也只能是由林闕代替家主念誦禱文。原因很簡單,其他人的術法修為根本不足以支撐念完具有強制效力的禱詞,而修為尚可的長老們在那個時候又要忙着加固山中的術法以及地下靈脈,唯一人選實際上從一開始也就只有一個人而已。

“那你就趕快找個門當戶對的小夥子幫你念,到時候既能平定族中那些人的歪心思,也能讓你叔爺爺能夠瞑目……除了羽家那小子以外。”

林華長老及時在自己的話尾加了個額外條件,但實際上他壓根就沒想象過自己潛心培養的孫侄女終有一日會嫁給他人——對羽齊那股好感只不過源於小時的某次特殊經歷,對於其他同齡男性更是不可能帶有除了友情以外的多餘情感,最重要的是就算真的有那種人林華長老也絕不可能同意。

“接下來說說女傭小姐的問題吧,您究竟為什麼要把她帶到地下室?那裡面明明封印着……”

“帶她下去就是為了引出對方預藏下的棋子,老夫現在已經知道邪劍究竟使用什麼方法操控着其他器靈,想要切斷她們之間的聯繫自然也就又有了幾分把握。”

林華長老口不對心,但臉上表情卻成功瞞過了林闕,令她相信了自己所說的事情。

匠十三並沒有想到自己培養出的繼承者居然會成為如此棘手的宿敵,而林華長老也同樣沒想到過當初只知道拼接傀儡的學徒居然會強悍到這種程度,最令人沒想到的還有幾乎發生在襲擊開始時的那一刻同時出現的停電現象。

林家宅邸的地下陣法確實依託靈脈而建,但長時間消耗如此大量的靈力將會對本就已經開始萎縮的靈脈產生難以想象的嚴重影響,而自從二十年前林華長老委託“五門”分部的人員安裝了以電力轉化為靈力的防禦體系以後,林家宅邸的防禦大多數時候都是完全仰仗電力得以維持的。

在電力被切斷後,地下靈脈將會不再受到抑制,原本應當流向其他地區的靈力將會灌注進林家宅邸的陣法之中,但這一過程需要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對於任何一個想要在不驚動林華長老入侵這裡的人來說,這短短的五分鐘已經足夠他們做好各種準備。

“億魔銘刻沒來得及帶走,邪劍也必然知曉那東西究竟應該如何解封,匠十三托老夫保護的東西相當於是拱手讓人……這確實是個相當嚴重的失誤,但未必就沒有補救的方法。”

他伸出一隻手將體內的靈力灌入腳邊的陣法之中,原本就在林闕的努力下變得行將崩潰的屏障此刻徹底失去了抵抗能力,將林華長老在物理和術法雙重意義上禁錮在這片區域的術法迅速崩潰,而用來布置和維持術法的那幾塊白色卵石也徹底碎成了一撮石粉。

“我要去幫前輩他們……您是不是繼續在原地休息比較好,剛剛電力系統似乎已經恢復運行了,‘五門’那邊應該很快就能收到宅邸遇襲的消息吧?”

林闕擔憂的望着林華長老身上那件被鮮血浸染的衣服——即使已經憑藉靈力重新激活了身體的活性,但林華長老的這副樣子看起來實在是太過驚悚,而且難免會令其他人產生一些特別的想法。

——出血量這麼大,應該是已經傷及根基,或許現在就是殺了他的最好機會?

誰也沒有辦法確定敵人會不會偽裝成“五門”的援軍,也不能保證現在的林華長老還能像平時那樣將這片林家宅邸化為自己的領域任意傾瀉力量。

林闕無法憑一己之力同時保護自己與林華長老,但這並非實力方面的問題。命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干擾原本出於規律運動狀態下的物體,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做到完美壓制傀儡,但這麼做的代價將會是她本人陷入招厄狀態之中,到時自保都有困難,更遑論保護林華長老。

“有我就可以了,不需要擔心,您只需要直接去往那裡就可以了。”

女傭向林闕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銀針,將其中的一部分扎在了林華長老的右臂上:“只要能夠靈活自如的運用您叔爺爺的身體,想要擊退一般的宵小之徒還是沒有問題的,祝您一路順風。”

在林闕的印象中,這位從很久以前就以僕從兼醫師的身份服侍林華長老的女傭並沒有像她的兩位妹妹那樣繼承來自本源的強大力量,但取而代之的則是繼承了無數代修行者的記憶——其強大之處並非來自於控制靈力使用的術法,而是採用最少的靈力釋放術法的技術。

“丫頭啊,盡量速戰速決,否則老夫這把老骨頭到時候可能就剩下幾個零件了。”

“那正好您先提前把要告訴我的事情都說完,省得到時候來不及啊。”

雖然並沒有實際證據能夠證明這一次的襲擊已經接近尾聲,但林華長老和林闕都已經察覺到了因果的變化——那是精於卜卦的林家族人所能感知到的氣氛,就像是長時間密閉的房間敞開窗戶一樣,那股清新的微風隨着喜悅一併撲面而來,預示着原本遮擋住月光的陰雲已經逐漸消散。

林家的氣運並沒有重要到能夠改變天象,就算是當初龍脈未被斷絕時,那些古老帝王邁向死亡也同樣不會常常引起天象改變,個人的命運與家族的命運在因果洪流之中顯得不值一提,但偶爾卻也會有因這些小事而影響此世因果的情況出現。

“不可寬恕憑心為惡之人,切勿猶豫……不過最後應該也不需要你來做出決斷,交給那個老糊塗就可以了,去吧。”

林華長老向林闕揮了揮手,便轉身背向了她,再也沒有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