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份硃砂,二十份香燭黃紙,外加三清神像一套,還有一大堆上貢所需的麵食點心。

“五門”分部的執行員基本上什麼稀奇古怪的工作都干過,但像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跑腿反而是他們第一次遇到的事情。

情報部門的部長這幾天看起來完全沒睡覺,就連腦袋上的假髮戴歪了都不自知,依舊在透明玻璃圍成的辦公室里用自己手中的那根同樣不剩幾根毛的毛筆記錄著手下員工發來的訊息。

7021半睡半醒的聽着主管在面前嘮嘮叨叨的說著各種早就聽膩了的注意事項,一邊用餘光掃視着辦公室用以打發時間。

坐在7021右側的則是負責守衛林家宅邸的護衛之一,聽說對方一大早就跑到“五門”分部請求調配物資,但卻堅決不肯說明這些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的。

“林華長老的意思,這老爺子總給我們出點難題啊……”

主管小姐是個從外表來看還不到三十歲的女性,但7021曾經在倉庫看到過分部三十年前的管理人員合影,那裡面的她和現如今的樣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主管阿……姐,從倉庫儲備里調出一部分硃砂和黃紙也沒什麼關係吧,既然是林家的意思,應該不會引發什麼問題才是啊?”

“阿姨”這個詞在即將出口的時候硬生生斷在了7021的齒邊,原本還沒睡醒而有些發昏的大腦也因為生死危機而迅速恢復清醒,她儘可能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順其自然的把剩下的話說完。

“所以說現在的年輕人……昨天晚上也是,明明讓你們所有人都在家待機準備聽候命令,為什麼唯獨你的手機關機了?”

7021把視線挪向前排工位同事的鵑尾花髮飾上,絞盡腦汁想要找出一個聽起來比較合理的借口。

“看着我,不要看別的地方。說實話,你是不是又去和人喝酒去了。”

7021像是觸電一樣打了個哆嗦,她不敢直視主管那過於犀利的眼神,於是便眯着眼睛強裝一副笑容,顫抖的嘴唇吐露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語:“沒……沒有啊?”

無名指粗細的高跟鞋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向自己迅速靠近,主管那張如今依舊不見老態的面容貼近7021,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因為撒謊而心虛不已的罪人。

“真的嗎?”

已經不再是普通的詢問,而是帶着寒意的質問,7021感覺到自己腳面上方有什麼東西懸浮着,而且她也確信自己如果繼續撒謊,那個鋒利到足以殺人的鞋跟肯定會狠狠地戳在自己的腳面上。

“我……我昨晚出門夜巡去了!因為聽說‘五門’分部進入戒備狀態,所以想提前巡視一下靈脈有沒有異常,結果手機沒電了!”

夜晚出門是事實,沿着靈脈分布的街道走了一圈也是事實,但唯獨目的是胡亂編造的——這種半真半假的謊言說起來反而更像是事實,以至於7021能夠騙過自己,毫不心痛的說出謊言。

主管將信將疑的將手指搭在下巴上,試圖從7021的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怎麼了嗎,我的臉上沾着什麼奇怪的東西了嗎?”

“那個,請先把物資的問題解決一下……”

——愛死你了侍衛大哥!

7021在心中大聲吶喊着對於侍衛的感謝之詞,同時繃緊臉上的肌肉以免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句有如神助的提醒成功讓7021避免了被主管看出破綻的可能,同時還讓與這件事情相關的質問得以延後——按照主管平常那種公事公辦雷厲風行的態度,下次再追問7021昨晚究竟為什麼不接電話就要等到這次任務完成之後了。

這段時間足夠7021充分發揮想象力,編造一個足以讓公司中大多數人為之落淚感人至深的深夜巡查小故事了。

“哦,早上好,主管大人今天也依舊幹勁滿滿呀!”

有些焦痕的面具,黑色的緊身皮衣,外加上那種悠哉游哉的說話方式,7021就算不移動視線也能想象到視線死角處那個推門而入的鬼面前輩會以怎樣晃晃悠悠的姿勢走進來。

這個平時上不上班幾乎完全隨緣,就連人事部主任都無可奈何的問題員工,此時出現的時機實在是差得過分。

“咕……”

7021緊張的咽下唾沫,試圖用眼神示意鬼面前輩趕緊閉上嘴回到自己的工位去。

只不過那動作實在是過於笨拙,以至於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更像是因為眼睛不舒服而頻繁眨眼。

至於昨晚喝了兩箱啤酒直到現在都能聞到酒氣的鬼面前輩,則無比溫柔的對7021的表情做出了另一種解釋。

“啊哈哈哈哈,你這傢伙,我就說了那個什麼鬼洋蔥酒不好喝了,你昨天還非要連喝好幾瓶,是不是哭出太多眼淚害得現在還在眼干啊哈哈哈哈!不舒服的話就趕緊說一聲‘鬼面姐姐我錯了’,這樣我還可以考慮考慮把上周從那個丹修老頭手裡搶過來的眼藥借你用一用哦?”

還沒能完全醒酒的鬼面前輩很明顯沒能察覺到辦公室內為止一變的氣氛,就連隔壁情報部部長的假髮掉在地上都沒能吸引辦公室里這群平時最喜歡關注八卦新聞的同事們半分注意力。

所有視線不是集中在7021身上,就是集中在還在那裡笑個不停的鬼面前輩身上。

7021恨不得自己現在就趕緊接了這趟跑腿任務直接逃離現場,但主管的表情讓7021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絕不可能逃得掉。

“鬼面,你過來一下。”

主管那張似乎隱約帶有一絲慈悲之意的臉龐令人想到了佛堂中的菩薩塑像,但聲音之中蘊藏的那股寒意甚至就連辦公桌上飼養的那隻倉鼠也為之瑟瑟發抖。

“哦哦,主管大人有什麼吩咐呀?我今天可沒有遲到,現在才剛剛八點整……”

進入攻擊範圍,開始超度。

已經徹底進入狀態的主管身後似乎浮現出了圓形的光暈,那雙柔弱的手臂輕輕搭在鬼面前輩的肩膀上,將她轉了個方向背對着自己。

那枚曾經在強者雲集的搏擊賽中獲得的冠軍胸針在窗外朝陽的照耀下一閃而沒,緊隨其後的便是一聲鞋跟踩裂瓷磚的脆響。

鬼面前輩被主管攔腰抱起,甚至在空中還發出了不明所以的疑問聲,但那個瞬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能夠從主管手中逃脫了。

昔日“五門”中的武鬥派,現如今退居二線引領眾人的主管,對鬼面使用了只有在電視中才能有幸看到的格鬥技。

鬼面前輩的頭部着地,換做一般人大概已經可以導致其脊椎折斷的力道並沒能對其造成可觀影響——至少身體並沒有消散,從這一點來看應該還在可以容許的損傷範圍之內?

“被我抓住還想霧化逃走,未免有點太小瞧伏魔宗的傳承了吧?”

主管輕輕鬆鬆的把失去意識昏倒在地的鬼面順勢扔在地上,抬起上半身拍了拍有些褶皺的西裝,抬頭望向7021。

“罰俸至年關,年終獎扣三成,這次任務不要津貼,我這就去市場進行採買!”

又驚又怕的7021豎起兩根手指對天發誓,極為流暢的自己定下了對昨晚失職的懲罰。

懲罰標準基本全部照搬員工手冊,7021早就為了避免今天這種情況而把其中失職懲罰的條款背的滾瓜爛熟,而主管甚至已經能夠把那和詞典一樣厚的員工手冊背的和貫口相聲一樣熟練。

“那就快去,別忘了回來寫一份檢討,明天放在我桌上。”

伸手抓住一動不動的鬼面前輩的褲腿,主管連看也沒看地面上那被砸出來的大洞就向門口走去——反正樓體之中的術法幾乎能夠自動修復一切損傷,只需要在坑洞旁邊樹個警示牌就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在伸手準備開門的時候,主管像是想起了什麼,從口袋中掏出一串鑰匙扔給7021。

“開車去,快去快回,回來之後向我報告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煉金化合物Rtx235,整整十公斤。

如果不是因為師父使用自己的魔法術式穩定了化合物內部的結構,這些受到輕微撞擊就會劇烈爆炸的危險品早在她出門擠進第一趟地鐵的時候就能把市區內的地鐵隧道網絡徹底炸塌。

“沒辦法嘛,畢竟是要偽造犯罪現場,不提前把那些可能會引人注意的證據消除掉怎麼能行呢?”

師父安慰着為自家宅邸又要遭受一次劫難而臉色鐵青的林華長老,林闕則忙着跑前跑后和羽齊一起清點林家此次遭受的損失,小女僕則在遠處指揮建築物的災后重建工作——能夠僅憑看過一次所留下的印象繪製出完整結構圖的能力對於木楔眾而言似乎並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想要修復那些已經完全看不出原貌的建築,小女僕所起到的作用似乎相當巨大。

“怎麼樣,我都說了會幫你處理好之後的爛攤子,現在是不是應該商量一下報酬的事情了?”

“老夫的委託你確實是完成了,但匠十三的呢?他那份報酬怎麼算?”

林華長老早就知道這次的事情絕不可能以所有人都平安無事為前提輕鬆收場,黃昏之時的卜卦結果早已顯現了死相,只不過林華長老無法斷言那究竟代表着誰會因此而死。

到了這般年紀,對於生死之事也已經有所領悟,除了那些因為追求長生不死而踏入修行之路的修行者們,林華長老這一輩的其他人基本上都已經做好了身後之事的準備。

親眼見證自己所熟識的人或是非人之物永遠消散於世間,這種經歷並不罕見,林華長老也已經做好心理准。傷感固然是有,但他也不至於會因為自己的情緒而影響判斷。

“老爺子的報酬我們早就收到了……怎麼說呢,他應該算是提前預付了定金吧,畢竟木楔眾的價值無法估量,算是我們這邊大賺了一筆。”

師父在記事本上隨手寫下公式,用自己獨有的計算方式思考着究竟應該如何分配手中這足以把林家宅邸夷為平地的爆炸物。

“那個女孩嗎,老夫倒也對木楔眾略有研究,但那女孩和其他木楔眾相差過大,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啊……”

林華長老曾經在匠十三的工坊研習過一段時日的傀儡之術,從那裡習得的知識自然也是毫無保留的全都用在了他的這間宅邸之中。但即使已經能夠製作出和真人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器靈化身,林華長老也依舊能夠察覺到自己的作品與小女僕之間的有着無可逾越的差距——他說不出來究竟差在哪裡,但確實在兩者之間存在着某種決定性的不同。

“哼哼,她已經不再是木楔眾了,現在可是我們書店的看板娘……有了這孩子以後,就可以着手開始推動偶像推廣企劃,把書店業務與偶像結合,啊不對!扯得太遠了,剛才不是在說報酬的事嗎!”

師父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泥土和草葉,將最後一瓶裝着煉金化合物的玻璃瓶放入那個隨手挖出來的淺坑之中。

“老夫當然不介意你究竟要借多少本書。本族的藏書之中並沒有足以傷人性命的術法,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將天下占卜之法盡數收錄而已……”

“那就……”

林華長老擺了擺手,極為嚴肅的望着想要繼續說些什麼的師父。早年的他曾為了追求足以復仇的力量遍訪名師,旅途之中自然也見過不少人,雖然不能保證自己能夠準確無誤的看穿一個人的品行,但分辨善惡也是相面之術的基礎功課,林華長老對於這方面還算是有些信心。

那雙已經不知見證多少物是人非的眼睛將師父完整映入其中,林華長老盯着這位來歷成迷的少女,試圖從中看出她的“本性”。

林家的家傳之法中沒有術法能夠直接取人性命,畢竟占卜之法不過是為了趨吉避凶,是為了讓人能夠更好地活下去而誕生的術法。只不過,即使原本對人完全沒有傷害的術法,如果遭到有意的修改,也同樣能夠變成殺人於無形之中的邪術。

林家的命術就是其中之一,此術原本用於逆天改命,是為那些命星暗淡的不幸之人帶來希望的救贖之法,但現如今卻僅僅只是用在敵人或盟友的身上,僅僅只為了改變一時的運勢而隨意使用。

“法已扭曲,知識亦是如此……為了防止心懷叵測之人獲得知識,老夫必須要明白你究竟為何要借閱這些藏書。”

穿過表象,穿過層層迷霧,穿過利害關係構築的網羅,林華長老的目光不曾發生一絲偏移,而師父也堂堂正正的以目光回以注視。

虛幻,空無一物,而後則是無以想象的榮光,直至那顆璀璨星辰的光芒刺痛了林華長老的眼睛,他所看到的一切幻象才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然是因為有趣啦,一旦想到世上還有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物、還有那些早就已經失傳的奇門方術,就不由得想要一窺究竟,這種收集欲難道也能算得上是‘居心叵測’嗎?”

師父笑着將手中的記事本撕下一頁交給林華長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令他在一瞬間誤以為自己已經老眼昏花。

“其實也沒必要非得弄得那麼麻煩啦,使用現金付賬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啊,笨徒弟可能會稍微有點意見,但如果親眼看到這麼一筆資金入賬,就算是他應該也會有所動搖吧。”

紙上所寫的並非什麼不可告人的秘聞,也不是什麼特殊的術法,只不過是這次在對付未成以及他所操縱的那些傀儡時所消耗掉的各類魔法藥劑以及符篆的價目表而已。

“老夫雖然已經臨近入土,但也不至於連紙上寫了些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這未免有些太過離譜了吧!”

林華長老相當克制,兩根手指緊緊夾着已經被捏變形了的紙片,臉上的表情比之前師父告訴他需要進行爆破偽造現場還要糟糕。

“煉金化合物以及子彈的造價我都寫的清清楚楚,但畢竟還要算上手工費……更何況,笨徒弟的雷法對於你們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機緣,你該不會認為我這個自稱師父的人對自己的徒弟當真一無所知吧?”

師父眯起眼睛望着林華長老,但其中並沒有威脅之意,這副表情是獵人目睹獵物步入陷阱之中無法脫身時所露出的笑容。

“雷法,正統的九霄神符,外加上我這位窮究魔道學的魔女,其他修行者就算是傾盡全部身家都不可能請得到這種組合,這個價位作為出場費都算是綽綽有餘,你該不會以為羽家書店的委託所需要的報酬無論何時都很便宜吧?”

師父叉腰望着林華長老,腳邊就是已經鋪設完成的煉金化合物——只要她隨手打個響指,由特定魔法術式啟動的炸彈就會在瞬間將這片區域夷為平地,偽造成未成已經灰飛煙滅的假像。

“按照委託的內容以及委託人的財力收取適當費用——老夫比你還要清楚羽家書店的收費標準,但再怎麼說這個數目也太過頭了。”

林華長老緊皺眉頭,但所說的其實也有虛張聲勢的部分。

這點錢對於普通的修行者而言是天文數字,但對於“五門”的支撐者之一、林家的長老來說,這筆錢最多也只是會讓他手中的現金稍微有些周轉不便而已——即使他真的會因為支付這筆報酬而變得一分錢都不剩,昔日的名聲與積攢至今的人脈也能幫助他迅速東山再起。

“怎麼會,您可是在地下建立了這麼多實驗區域。依我看,‘五門’最近幾年的絕大多數術法開發工作都交給了您來完成,而作為回報,研發經費應該也沒少給吧?”

師父像是算準了林華長老接下來的回答,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

儘管煉金化合物就埋在自己的腳邊,師父也依舊沒有因即將發生的爆炸產生絲毫驚恐的情緒,而林華長老也早就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同樣一臉平靜。

“雖然‘五門’確實調撥過大量經費,但那些都並非老夫能夠隨意支配的資金,而且也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況且直接支付現金未免太過世俗,老夫可不認為羽家那小子會因為這些錢而捨棄書店的律令。”

“那看來我們就算是達成一致了?”

玻璃瓶中施加的魔法術式被同時撤除,本就已經因為長時間顛簸運輸而積攢了不少能量的煉金化合物迅速完成了師父在製造它們時所使用的各類術法,將經過層層壓縮的靈力快速釋放而出,但師父和林華長老連頭也沒回,背對着爆炸點慢慢悠悠的走向正在以驚人速度重建中的林家宅邸。

“咚!”

連土地都為之震顫的悶響代表着師父的計算沒有絲毫差錯,由羽齊垂直部署在煉金化合物上方的封印術法成功阻擋了爆炸向四周大範圍擴散,那股無處可去的毀滅性能量深深沁入地底,甚至觸發了林華長老在設計改造林家宅邸之初就鋪設在地下的防護。

“叔爺爺,‘五門’來人了。”

林闕看起來相當疲憊,而站在她身後的羽齊則手中捏着紫雷符一臉平靜的望着師父,就像以往這幾人同時出現時必然發生的情景一樣。

林華長老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這個年紀的人就連眼睫毛都是空心的,用手指頭想都能想到肯定是自己的寶貝孫侄女又在師父這裡吃了悶虧。

——然後又是羽家小子替她出頭,這樣下去豈不是危險極了,老夫作為長輩也不能多說些什麼……算了,到時候就讓家主為自己的女兒頭痛去吧!

林華長老扶額嘆息,抬頭望向已經將重建工作進行了大半的小女僕與另一個用裝滿稜鏡的頭盔遮住大半張臉的那個人一同走向自己。

“時光飛逝,因果流轉,老傢伙最後想要託付的東西也交給他想交給的人了……‘將道具視為親友的人,最終得到的只有背叛’,嗎?這不是好好地把你的意志繼承下去了嗎。”

看着眼前之人與故人的幻影如此相近,林華長老一時不知作何表情,伸手輕拈鬍鬚看了兩眼對方手中的那個方形黑盒。

費盡千辛萬苦保護了幾十年的東西現如今被人這麼輕鬆的拿在手中,確實有種難以釋懷的惆悵感在林華長老的心中蔓延。

“也罷,非人與人的因緣糾葛,怎麼會是老夫這種凡夫俗子所能看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