稜鏡能夠分解無形體的光，甚至能夠扭曲光線的方向，因此有時也會被近代的修行者認定為代表“解離”與“統御”的象徵物。
為了能夠清楚的界定自己與非人之物的區別，時時刻刻使用稜鏡觀察外物，並以此劃出那道不可逾越的境界。
以上均為師父隨口杜撰，羽齊連其中的半個字也不會相信。
只不過，羽齊倒是能夠明顯的看出來那個裝滿了稜鏡與透鏡的頭盔對於這位即將離開書店的“人”而言有着極為特殊的意義。
“這樣一來，全身上下的機能調試應該就算是徹底完成了。靈力、氣息什麼的我是不太懂了，不過如果已經成為了完全沒有修行天賦的普通人，就算對方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你了吧？”
師父放下手中的聽診器，謹慎的選用着自己的措辭——說到底，她也不能確定這樣真的能夠保證萬無一失，但這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無妨，就算真的被他們找到了，那也只是我命數如此，強求不得。”
清澈的聲音從頭盔下遮擋着其餘臉部的薄紗中傳來，那是師父曾經在剛剛來到書店時攜帶的行李箱中盛放的道具，據說她就是依靠薄紗中自帶的迷惑魔法成功騙過了一路上所有的關卡，成功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羽齊所在的這座城市。
“實在遇到無法處理的情況時，你還可以回到書店來嘛……雖然委託者已經不在了，報酬也已經結清，但是我們還是會負責把委託事務所產生的一切後患盡數剷除，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的哦？”
師父所說的剷除後患，自然包含各種意義的處理方式，如果對方真有這個意思，她和羽齊會從此刻起立即開始調查真正的幕後主使的全部資料。
“不必了，家師已經麻煩你們做了這麼多事情，再繼續領受這份恩情未免有些太過不知羞恥。”
坐在羽家書店的書架旁，這位已經成功獲得了人類之身的少年，正是昨日理應被羽齊的雷法徹底毀滅的未成。
只不過，由於原本控制未成的黑色火焰已經被雷霆徹底撲滅，現如今的他已經不再對羽齊他們抱有敵意——取而代之的則是重獲新生之後所產生的惶恐與不安。
師父絕不會將一度死亡的人重新帶回人世間，未成之所以能夠以現如今這幅樣子出現在羽家書店，是因為他在某種意義上並未真正死亡。
那兩枚裝有封印術式的子彈將未成的靈魂與記憶完整的保存下來，再加上早已研究出如何製造肉身傀儡的林華長老從旁協助，讓未成重新擁有人類之軀並不像未成當初所想像的那麼複雜。
“那麼，你之後有什麼打算嗎？回去繼承匠十三老爺子的作坊？還是說就這樣作為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度過自己的一生？”
憑藉林華長老的人脈，想要給未成偽造一個不那麼顯眼的身份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但由他親自處理此事難免會被過多無關人士知曉，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由羽家書店自己處理此事——但問題也隨之而來，師父固然有很多種魔法術式能夠幫助未成偽造身份，但那些歸根結底都只不過是與狸貓妖術的變化之法相似的東西，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平常用來惡作劇的魔法罷了，想要將魔法術式的效果維持一生實在過於困難。
“我準備開一家雕刻店，繼承家師所傳授的木工之法……雖然已經無法憑藉術法製造傀儡，但也能以另一種方式將他傳授給我的種種知識保存下來。”
未成坐在椅子上輕輕揉捏之前為了采血而被捆得有些發麻的手臂，聲音中聽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在脫離了那黑色火焰的掌控之後，重獲新生的未成在情緒方面變得不再像之前與羽齊以及匠十三戰鬥時那樣大起大落。據他所說自己原本的性格就是這樣，並非是因為更換了身體導致出現了精神方面的異常。
“不過林華長老也真是，居然真的研究出了這種技術……如果運用得當的話，豈不是直接成就了另一種類型的不死之身？”
師父的擔憂不無道理，羽齊親眼目睹了林華長老為未成構築新身體的過程，那種技術並不應該被人類所掌控——至少在羽齊的道德標準中，那是偏離常軌的邪術。
但羽齊選擇了無視，準確的說，他根本沒有辦法對林華長老在地下製造的那些東西做出正當的評價，即使已經看到了那些遠超常識的術法在自己眼前鋪陳開來，但如果沒有與之對應的知識，羽齊也只能看到術法所引發的結果而已。
林華長老的技術毫無疑問可以幫助他自己擺脫那早已朽壞的身體，但他似乎完全沒有把這種選擇納入考慮範圍之內，而“五門”之中也沒有與那種術法相關的半點記載。
“為了自己的孫侄女，這老爺子也算是拼盡全力了……怎麼說呢，老年人的想法有時候還真是令人感動不已吶。”
師父舉着原本用來敲核桃的小錘，輕輕敲擊未成的膝蓋，而作為靈魂、意識與肉體完美契合的證明，未成切實的以自己的意識壓制住了小腿上踢的膝跳反射，僅僅只是微微足部抖了一下。
“現在回想一下，也許匠十三老爺子就是為了今天這種時候才會將製造傀儡的秘法傳授給林華長老，才能夠讓我成功抓到將你重新拉回這人間的機會吧。”
悵然嘆息着那位早已連軀體都化為靈力飄散的傀儡，師父默默收起了桌上擺放的各類道具，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
羽齊微微抬了抬眉毛，但他現如今全身纏滿繃帶，就算真的對師父的行動有所不滿也沒辦法做些什麼——儘管從結果上來看未成依舊活着，匠十三和羽家書店定下的契約成功完成，但羽齊終歸還是用雷法毀滅了未成的那副舊軀體，違反契約的影響依舊在那短短几小時的時間裡充分折磨着羽齊。
說是折磨或許不太恰當，以旁觀者的視角來看那更像是羽齊體內的靈力主動攻擊他自己的肉身，像極了中世紀信徒自我鞭撻以求贖罪的行為。
如果不是因為未成的靈魂最終被林華長老和師父協力塞入迅速準備好的身體內，羽齊的性命或許也會隨着未成的死亡而迎來短暫的終結。
——不過，直接躺進棺材裡，和綁成木乃伊躺在這裡一動不動，究竟哪種更摻一些呢？
和那些早就已經油盡燈枯的修行者們不同，曾經一度有資格——或許現在仍有那份資格——成就正果的羽齊仍有餘力在自己體內埋藏複雜得要命的復生術式，即使真的被裝入棺材埋入地下，被捆綁在肉身之中的靈魂一旦重新蘇醒便依舊可以讓他破土而出。
只不過那個時候大概書店已經被改造成羽齊想都不敢想的樣子，再活過來怕是也要氣死在墓穴之中。
羽齊眯着眼睛看着師父趴在沙發上翻找着東西，用僅能移動的左手拈了一顆葡萄扔進嘴裡。
契約的反噬是突然發生的異變，就連羽齊自己都完全沒能料到會在那種時候突然出問題——林華長老的地下實驗室上的兩張床，一張上面曾經躺着已經重獲新生的未成，另一張床上躺着骨肉飛濺、差一點就要斷氣的羽齊。
如果不是因為當時使用仙人級別的術法只不過是靈界雷部眾神藉助羽齊的左手對外道邪祟施以刑罰，羽齊現在可能就連這唯一完好無損的手臂也會因為違反契約而被與雷霆性質相近的靈力炸個粉碎。
“你那就叫做自討苦吃啦，我明明都告訴過你要稍微壓抑一下自己的力量，還好最後到達地面的威力剛剛好。”
師父用雙手嘗試着將羽齊橫在沙發上的兩條腿挪到沙發桌上，但為了防止骨骼生長變形而塗抹的樹脂與石膏實在太厚，再加上內部還嵌入了不少由師父提供用以加速傷勢恢復的水晶原石，其重量大概已經遠遠超過了飲水機水桶的重量。
順帶一提，給飲水機換水桶的任務一般都是猜拳總是輸給師父的羽齊負責，但偶爾也會由因大意而敗北的師父使用肉體強化魔法來進行更換。
“你就不能稍微挪一下嘛，我好像把那兩個不死仙人簽下的欠條塞進沙發墊後面了，從口袋裡只能找到餐廳的收據和上次買書拿到的宣傳單……”
——這麼重要的東西就隨手塞到平時放空調和電視遙控器的地方，你是不是有點太看不起那張欠條的價值了？
羽齊白了師父一眼，左手抓着沙發靠墊試圖挪動一下位置——倒不是為了給師父騰出地方翻找沙發墊下方，僅僅只是因為師父那晃來晃去的裙擺擋住了電視屏幕而已。
“我倒也不是那個意思啦，雖然那兩位不管是誰都已經無緣成就果位，但成為不死的存在終究還是有着一定的好處……比如說，很擅長給自己偽造一個合理身份以便融入新地區的生活環境？”
雖然羽齊覺得那應該是經常染指犯罪行為的違法者們才會擅長的事情，但如果仔細回想一下蘇無義和木薇兩人的生活方式，師父的猜想未必就真的是無稽之談。
更何況羽齊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能夠從那個級別的因果糾纏之中獲取絲毫利益，現如今利用未成作為契機去抹掉這一層與不死仙人的因果糾纏，或許對於眾人而言都是件好事。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再委託二位幫忙偽造身份實在是令我過意不去，只要能夠幫我引薦有相關知識與經驗的人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未成維持坐姿向沙發上的師父和羽齊微微鞠躬，而羽齊則僅僅只是揮了揮左手作為回應——他正在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那無聊到要命的晨間電視劇上，以此免受師父時不時按在自己傷口上的疼痛。
——就算是將所謂的魔道學窮究至極，不還是沒有辦法直接治好這些傷口嗎？
“你這是在挑釁我，你覺得我真的沒辦法用手邊的材料調配出萬靈藥？想要治好這些傷倒是很簡單啦，但傷口痊癒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第二遍雷罰之刑。與其為了一遍遍修復傷口而浪費我的草藥，不如稍微用一用笨蛋徒弟你那過於賴皮的自愈能力自己想想辦法吧。”
這個話題已經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每當羽齊稍微有點與此相關的念頭，感覺自己的知識與技術遭到輕視的師父總要開始她的長篇大論，但通篇聽下來之後實際上也就只有第一句是羽齊所能夠理解的。
所以他提前調大了電視的音量，將那一大套關於因果循環、生命樹以及種種治癒類魔法起源的事情阻擋在耳膜之外，準備度過他那混合著疼痛與電視劇噪音的回籠覺。
“啊，找到了，還有好幾張笨徒弟你的紫雷符。”
羽齊稍微抬了抬眉毛，回想了一下自己為什麼會把那麼危險的東西放在屁股下面。
“該不會是……為了方便隨時劈我吧？應該不是吧？我們關係那麼好，你應該不至於把這麼危險的東西隨處亂放只為了方便劈我吧？”
——關係好不好先放在一邊，如果你再繼續趴在我的小腿上，等我恢復之後就好好讓你重溫一下變成焦炭被埋進後院究竟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師父像是受驚的貓一樣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脫離了羽齊的視線範圍，且不論她究竟有沒有察覺到羽齊內心的想法，但至少現在已經不會有人打擾羽齊重新步入夢境之中。
“我們來探望病人了喲？”
師父及時扳動拉杆打開了書店的大門，而未成則稍微挪了挪椅子，將自己藏在了書架與書架之間的陰影之中——雖然大部分責任都在於侵佔未成意識的黑色火焰，但林華長老和青遭受此次劫難依舊有一部分責任需要扣在未成的頭上，此時的他也不太好意思就這樣直接面對這位寬宏大量原諒了未成罪責的林家大小姐。
至於羽齊，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裝睡才能不被她們看出破綻，除此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想。
匠十三設計的機關運作起來依舊流暢無比，基於施加在書店中的不朽之法加持，那些按理說應該僅需幾年就會朽壞的木質齒輪與連桿預計還能再工作個幾十年——“到時候如果壞了就用降神儀式把木工之祖請來，那個級別的神靈應該能夠看得懂這其中的原理。”，這是未成回答師父關於保修問題時所做的回復，他不在乎“五門”對修行者進行請神降靈之類的諸多限制，畢竟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已經與他毫無關聯。
——但我在乎啊，而且幾十年後書店到底由誰來掌管也是個未知數……
羽齊側卧在沙發上假寐，一邊把自己想象成在樹下涅槃的覺悟之人，一邊思考着平時完全沒想過的傳承問題。
匠十三不惜焚化自身也要用術法保住未成的靈魂，而林華長老則是為了護住林闕不留餘力研究那種無比接近外道邪法的技術，而他們兩位最終的目的看起來似乎都是一樣的。
——繼承，或者說是把自己存在過的證明保留下來……
生命體的核心概念就生存，如果生存不能維持下去，那就進行繁殖與擴張——古往今來一切之事不過是幾項概念的混合與重組，可以說物質宇宙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
踏足修行之路可斷絕生死，更何況保持心境澄明本就需要寂滅諸多慾念，大多數修行者都不會在這個年紀考慮繼承人的事情——就像下棋才不過十幾手的棋士不會無緣無故主動認輸一樣。
但對於已經把自己所能窮盡的修行之路走向終點，已經永遠無緣更進一步的修行者而言，將自己擁有的一切知識託付給自己滿意的人選或許是件無比幸福的事情也說不定。
羽齊想到了匠十三的軀體消散前所露出的笑容，那是為了追求極致而斬去體內六賊的羽齊所無法理解的情感——聽起來有些可笑，活生生的人類在情感方面的領悟反而比不過活過了漫長歲月的傀儡，但這也正是匠十三從一開始就堅信木楔眾能夠成為人類的理由之一。
“啊，前輩睡覺了？這種傷是不是在醫院靜養比較好，就算傷勢惡化也能迅速做出應對處理？”
林闕放低了音量將手中裝着蔬菜和蛋糕的食品袋放在桌上——羽家書店的傷者過半，現如今已經沒有多餘的人手能夠去市場進行採購，只能藉助“五門”派來的執行員定期進行購買，而這一次派來的剛好是周末放假的林闕和青。
毫無疑問的濫用職權。
如果要問為什麼，只需要和羽齊一樣看到跟在青和林闕身後的7021就能猜到了。
林闕雖然手上提着食品袋，但青的手中與之類似的編織袋足足有五六個之多，而7021手中則是空空如也，很明顯是以這方面作為籌碼進行交涉的結果。
只不過羽齊也不是負責維護“五門”內部規矩的僱員，他也沒有閑着沒事向林華長老打小報告的習慣——更何況林闕肯定是把大二所有學生都要強制參加的思想教育課逃了來到這裡探望自己，再怎麼說也得抱有一定程度的包容之心。
——但果然還是不坐起來比較好，更何況坐起來也沒什麼意義，不如就這樣當我是個大一點的沙發靠墊，這樣還能避免尷尬。
羽齊動也沒動，入定對於他而言就如同睡眠與呼吸一樣輕鬆，身體的數項機能被降至正常運轉功率的一半左右，而精神世界也進入了一片清明——就算師父真的能夠憑藉讀心術的技法看破羽齊的內心，此刻的她也只能看到羽齊進入定境后變為一片空無的精神世界而已。
“不過書店內的環境比起醫院要更加清凈吧，而且這麼嚴重的傷勢很難瞞過其他人的耳目，他也不想把自己的大名弄得人盡皆知吧？”
青隨手拽過飯桌旁的椅子推給林闕，而自己則十分隨意的倚靠在大小姐身後的書架旁。儘管青的術法告知她書店內還有其他人存在，但既然所談之事沒有涉及到機密、對方也沒有敵意，那就算放着不管也應該不會有任何危險。
“看這樣子二位是和好如初了？不再想着什麼亂七八糟的打破體制或是修改契約了？”
師父已經從小女僕那裡了解過事情的前因後果，由此推導出青與林闕之間的因果糾葛以及種種妄執並不困難，因此一語中的切中要害，為的就是看一看她們究竟有沒有理清自己的想法。
“之後倒也稍微反思了一下……”
最先開口的是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青，纖細的食指輕輕刮撓着擁有白瓷色澤的面具表面，吞吞吐吐的說著令自己感覺異常彆扭的台詞：“說到底，就是一時被慾望沖昏了頭腦，想要證明自己對於大小姐而言更有用，而不是朋友那種用處存疑的……我也知道這想法蠢過頭了，但你也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啊！”
“單純的侍從獨斷專行，再加上我一時的優柔寡斷……大概就是這樣吧。”
被師父一臉邪笑弄得羞憤不已的青和平靜自若抿着罐裝紅茶的林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林華長老埋入青體內的“楔子”牢牢的將人與器靈連接在一起，而這一次所出現的考驗也只不過是青與林闕的妄念所引發的必然結果而已。
即使沒有未成的威脅，即使沒有受到埋藏在林家宅邸地下倉庫的邪劍蠱惑，青和林闕都早晚都會面對這一層障礙，這就是所謂的……
“這就是所謂的男女主角齊心協力跨越困境然後進一步加深關係的套路吧，實在是令人羨慕，但二位來到這裡應該也不是為了秀恩愛以及看笨蛋徒弟表演睡覺坐禪的吧？”
師父也給自己拽了把椅子坐在餐桌旁，半個身體趴在椅背上盯着從剛才起就一直插不上嘴的7021。
“那個東西，你們‘五門’已經準備好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