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我剛才還覺得老師您有點帥氣,倒是稍微堅持一下啊!”

“哦,我親愛的學生,‘走為上策’不就是你教給我的第一個成語嗎。魔力儲量有限,想要清空那種規模的敵人實在是太困難了啊。”

Smorge先生的手杖像是供電不足的燈泡一樣閃爍了兩下,但好在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光亮。

在距離地面五百米的空中想要看清地面上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瞪着雪婉和Smorge先生已經幾乎不可能,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的遠離地面,使用大範圍的魔法術式與術法對地面目標進行轟炸而已。

雖然現在的狀況已經比十多分鐘以前好轉許多,但也絕對沒有樂觀到能讓兩人放鬆警惕降落在地面的程度。

“舅爺當初和我說的可是長着七個腦袋三條尾巴的蛇怪,但這個規模的靈力反應已經超過外觀形貌所能描述的極限,它的本體甚至都還沒能完全從靈界逃到人間啊!”

“冷靜冷靜,不要着急嘛,這個級別的存在想要維持自己的形體肯定要消耗大量能量,剛才它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現身的時候不還為了節省力量把自己偽裝成了一根樹枝嘛。”

Smorge先生抬起手杖指向地面上蠕動的黑影,一道火光劃過夜空,將陰影中剛剛凝聚出來的巨型手臂炸得七零八落——就像Smorge先生第一次出手就成功炸掉了妒方半個頭顱的那一擊一樣,他提前儲存在手杖中的爆炸魔法似乎總能擊中對方最脆弱的部位,將那剛剛凝聚為實體的肉身從本源上摧毀。

雖然這其中有Smorge先生本人提前在手杖中儲存了幾十種魔法術式的功勞,但最終還是要歸功於雪婉憑藉契約對Smorge先生做出的種種指揮。

“聽師父說,召喚出的幻靈能夠完美執行自己主人心中所想,但果然沒有聽起來那麼容易。”

雪婉垂下手臂,而Smorge先生也做出了與她完全一致的動作,就好像兩人的手臂被看不見的絲線緊緊捆在一起似的。

“因為有我自己的個人意識在干擾嘛,雖然直接進入冥想狀態會有助於你指揮我的肉身,但這樣一來想要維持飛行狀態就相當困難了呢。”

將雪婉和Smorge先生托舉在空中的並非什麼秘不可宣的魔法術式,也並非雪婉憑藉自己的靈力幫助兩人憑空而行,Smorge先生的禮服此刻如同蝠翼一般完全張開,以類似於滑翔翼一樣的狀態藉著空中的風力維持着高度。

“只要在堅持一會就可以了,馬上就要寫完了!”

雪婉維持着被Smorge先生像拿行李箱一樣提着的姿勢,將啟動術法所必要的文字全部寫在自己手中所剩無幾的稿紙上。

所謂的“言靈”代表着術者憑藉自身意志影響物質界的力量顯現,但對於妒方這種原本被封印在靈界、僅有一部分軀體逃到人間的存在,僅僅只使用術法或是言靈什麼的招數只能毀掉對方侵攻至物質界的部分身軀——這種行為無異於揚湯止沸,只能算是暫時消滅對方,而殘留下的身軀將會作為靈界妖怪的信標,吸引更多麻煩的傢伙沿着這條道路侵入人間。

所以雪婉才會嘗試使用自己在儀式中分得的靈力,想要試試自己那時靈時不靈的家傳秘術究竟能夠起到多大的作用。

“我倒是覺得在那之前就想到這種情況買下黏土的你非常厲害……那個成語怎麼說來着?‘裊思儒森’?”

“是料事如神啦!老師您真的應該好好練習一下發音,上次舅爺爺聽到您說‘餿壁懶傘’還以為您在罵他呢!”

“怪不得那位老先生一直惡狠狠的盯着我,我還以為他的那種眼神是天生的……”

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雪婉另一隻手中一直在揉搓捏弄的黏土也逐漸成型,變成了一個對於Smorge先生以及他在大學數學系的同僚們都十分眼熟的人物塑像。

“這也太像了吧,這不是學院的資助者Kaderson伯爵嗎?你居然把他那藏在假髮下幾十年的禿頭毫不顧忌的捏出來了,這被他看到肯定會氣的罵人吧!”

“這叫藝術啊藝術,誰讓那個老先生非要連自己的銅像上也弄一頂假髮,這種笑點不好好把握也太浪費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但那位伯爵為大學做出的貢獻足以讓所有師生都為之敬佩,這種玩笑也僅局限於隨口一提,雪婉伸出手指抹掉了塑像上極為精緻的五官——當然禿頭依舊保留了下來——而後將已經書寫完成的稿紙摺疊成卷埋入塑像內部。

以土塑造生命在眾多神話傳說中屢見不鮮,作為能夠承載眾多生命繁衍生息的載體,土壤本身也是早期人類崇拜的對象之一。而隨着人類崇拜發展而出的眾多神秘體系之中,操縱土壤塑造類似生命的存在也逐漸變成了早期各類術者的研究課題之一。

人造人,不老不死的生命體,golem,陶人,傀儡——稱呼雖然多種多樣,但實際上操控它們的方法大同小異,而同時掌握了雪家秘術和魔法之力的雪婉,則能夠以更靈活的方式製造出這種基於黏土誕生的傀儡。

“不過說起來,利維坦最後的命運也是成為奉獻給純潔信徒的祭品,被黏土塑造的人偶消滅也算是暗合這一部分吧?”

“哦,我親愛的學生,我都在課堂上說過多少遍了,市場上流通的一大部分預言書都是人子降臨並歸天之後誕生的偽書,利維坦也未必就真的是由全能之主以黏土塑造用以滅世的怪獸……而且雖然從體型上來看這個名為妒方的妖怪大概已經在靈界將自己的身軀變成了長度超過數百公里的巨型蛇怪,但這種級別的存在距離‘滅世怪獸’這個稱號還有着相當遙遠的距離啊。”

“明明老師您也對它束手無策,偏偏這個時候還要計較那麼多嗎?”

“這是陳述事實,它的‘存在’太過渺小,雖然看起來像是由嫉妒這種單一原罪之中誕生出來的妖怪,但你們這片土地上也不流行七宗罪這一套吧?”

“年輕的女孩子都喜歡這一套呀,老師你是不是和時代脫節了?”

Smorge先生無奈的嘆了口氣,每次這種爭論總會偏往莫名其妙的方向,他很難單純的憑藉理論與知識簡單勝過自己這個經常不按常規思路進行思考的學生,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他也只能裝作沒聽見。

如果單純討論魔法術式的起源與其中暗含的種種術理,哪怕是並沒有學過太多魔法術式的Smorge先生也能滔滔不絕的講上幾天幾夜,畢竟魔術師協會的藏書他曾經看過三成以上,僅憑那些模糊的記憶也足夠讓自己在知識量方面躋身魔術師協會的前兩百名。

——當然,還得把那些幾乎從來不邁出圖書館半步的老學究們排除在外,魔術師協會的近代成員名冊上甚至都找不到不知從何時起就住在圖書館中的那些隱者們的名字。

“那你準備用哪套?我記得你們這邊也有古代神靈以泥土造人的傳說,還是說你要借用創世紀中的那套儀式,又或者選用德魯伊的圖騰薩滿所使用的技巧?”

后兩種Smorge先生曾經在課堂上詳細講解過其中的原理,雖然雪婉當初因為魔力貧乏而無法成功為無生命的人偶注入靈魂,但若按照她現在所掌握的力量來看,這應該已經變成了非常簡單的事情。

“都不用,我要用我們家的家傳術法驅動塑像……也就是說用靈力塑造伊甸園之外的另一個亞當。”

“但我身上可沒帶着充當臨時神殿的聖物,而且你這個級別的儀式要是在大學那裡舉行可是會被肅清的吧,‘五門’不會出手干預嗎?”

Smorge先生轉動手腕扣動手杖上暗藏的開關,放出了昨晚就已經灌注在手杖暗槽之中的水銀。

懸浮在夜空中的水銀在流出的瞬間延伸成為幾乎完全看不見的細絲,在Smorge先生有些模糊的記憶中重新提取出關於火焰與爆炸的魔法術式,並由雪婉將其補充完整——原本水印所構成的殘缺不全的魔法陣逐漸成型,而已經提前注入其中的魔力更是讓它開始履行起自己行使破壞與毀滅的職責。

“這片土地上行使的儀式規模只要超過‘召喚亡靈’就一定會被追究責任,但這一次算是有正當理由……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放任這個傢伙跑到人間去吧?到時候真的讓它穿過雲海鬼市的屏障闖入市區才真是麻煩大了,提前在這裡收拾掉對大家而言都有好處。”

雖然在這裡進行戰鬥可能難免會波及到一些路過此處的無辜修行者或是非人之物,但對於已經有資格來到這片秘境之中的存在而言,想要在攻擊的餘波中自保並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雪婉接下來要使用的手段也沒有什麼誇張的爆炸以及奇奇怪怪的特效。

——既然是從靈界的裂縫中流淌而出的部分身軀,那就直接把它完完整整的推回靈界就可以了。

“沉眠於放逐之路的人類元祖,曾於永恆樂土徜徉並繼承了神靈之貌的人子,如今謹以此土重塑外形,以鮮血締結契約……”

雪婉將自己的食指湊向Smorge先生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另一隻手在那鍍銀的十字架側面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到了她所要尋找的那個開關。

“嘶!”

十字架下方彈出一根長約兩厘米的金屬針,雪婉小心翼翼的用它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如果不是因為Smorge先生的這個十字掛墜是曾經直接觸碰過教皇冠冕的高級觸媒,想要劃破雪婉這已經近乎仙人的軀體可能還需要多費些功夫。

鮮紅的血液穿過了因為靈力而改變了性質的黏土,直接洇濕了之前埋入黏土人偶體內的稿紙,而雪家的家傳術法也在這一刻正式顯露了它的威力。

“以四方之位設立基柱,蒼穹為頂,厚土為祭台。”

雪婉鬆開了抓握粘土人偶的那隻手,任由正在緩緩發光的人偶落入已經幾乎被妒方身體所吞噬的森林之中。

Smorge先生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學生忙前忙后,但終究還是沒有辦法直接插手幫忙——不讓學生面對困難自己想出解決的辦法而是一味地給予各種各樣的幫助,這種行為對於任何一位教師而言都是不可取的。

嘗試,失敗,反省,成長——人生本就是在這幾個階段不斷重複,而作為老師也不過是在學生陷入迷茫的時候為其指引方向,所以即使Smorge先生並不認可雪婉的計策,但他也沒有出言反對。

優秀的記憶力,充足的學識,與生俱來的魔力控制力,以及出身於東方大型家族所積累的深厚教養,Smorge先生曾經所想要擁有的條件與要素全部在自己這個優秀過頭的學生身上得以聚集,所以他才會更加擔憂自己究竟能否做出恰當有效的教導與指引。

魔術師協會的工匠在加工寶石製造魔導道具的時候常常要盯着寶石原石看上好幾天,有的頂尖工匠甚至要花幾年的功夫才能下刀雕刻寶石製作道具,而Smorge先生現如今也漸漸明白了那些人的心情——他不想浪費這塊難得一見的寶石,所以才會反覆斟酌自己的教導方式,而原本寡言少語的性格也逐漸變為了絮絮叨叨的說教。

“我算是個好老師嗎?”

“幹嘛突然這麼問,有點肉麻誒,我在家鄉讀初中的時候每學期都要填教師評價表,每次都給所有老師誇成夫子那個級別的老師哦?”

“雖然不知道那個‘教師評價表’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但我覺得你肯定是為了讓他們難堪才會故意把他們誇成那樣的吧?”

Smorge先生扶額苦笑,將手中已經耗盡所有提前預存的魔法術式的手杖別在腰間,空出一隻手扶正了有些歪斜的帽子。

“不過,眼看着學生要逞強卻不加以制止,這一點應該確實不是好老師應該做的事情吧。”

儘管靈力和魔力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力量,但對於將本土神話與創世紀相互融合構建出混合術式的雪婉而言,消耗靈力還是消耗魔力都能達成相同的效果。

雖說在儀式結束后和其他參加者一樣成功分得了“以文入聖”祭典所殘留下的龐大靈力,但想要驅動這種僅次於創世規模的術法,對於任何一位術者而言都是極為龐大的負擔——即使力量足以創造新的宇宙,但如果意識與靈魂沒有強大到承載萬物生滅所產生的空虛,就算是空有力量也只會迷失在無盡虛空之中。

Smorge先生曾經在魔術師協會的圖書館內看到過因相似原因陷入沉寂之中的修士——那個人的肉體依舊處於“活着”的狀態,但靈魂與意識卻已經完全消散。他曾經與魔術師協會的會長共同探討原因,而最終得出的結論便是這位修士試圖藉助魔力在體內重演創世循環,最終永遠迷失在了自己那片浩渺的宇宙之中。

生命的誕生必然出現在物質宇宙創立之後,屬靈的存在被拘束在物質化的軀殼中受到永無止盡的折磨,而苦難與幸福則用以取悅愚痴混沌的原初神靈,但這並非唯一的創世神話,而且從魔術師的視角來看想要使用這種體系舉行儀式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或許雪家的家傳術法有什麼特殊之處,或許在儀式中得到的靈力能夠在關鍵時刻救雪婉一命,或許仿造伊甸舉行儀式的時候雪婉並不會被無盡的虛空折磨到喪失神志,或許,或許……

“不過,就像你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這個妖怪毀掉雲海鬼市一樣,當老師的也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學生踏入如此危險的道路,就算你真的留有什麼底牌,我現在也只能對你的選擇加以干預了。”

明明剛才還能夠笑着回答Smorge先生的問題,但現在雪婉已經變得雙目無神,眼瞼慢慢合攏,而由其自身靈力凝聚而成的白布懸垂着遮擋住了她的面孔,代表混沌的王冠也逐漸顯現,種種現象都表明了她所釋放的術法已經開始運轉。

“也是,不做到這個程度確實很難把這傢伙重新封印,但一個人操縱這種級別的術法未免也太逞強了吧……老師雖然現在用不了多少魔法,但幫你稍微控制一下魔力的循環或者提供一部分魔力還是沒問題的。”

先前拋落的粘土人偶代表着創世紀中被神明以土塑造的初始人類,但雪婉想要的並不是那個作為“初始人類”的屬性,而是想要藉助那位由神靈仿照自己模樣塑造的人類所擁有的權柄,將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妖怪重新封印在靈界。

“既然本應被逐出伊甸的人類依舊身處樂園之中,那用以懲治人類的七項罪孽就不應該出現在這片世界……想法倒是沒錯,但你把自己的身體作為伊甸奉獻出去也太誇張了,老師可不記得有教過你這種方法。”

Smorge先生想要伸手揭去雪婉面前的白布,然而當手指只差兩厘米就能碰到雪婉額頭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向前伸了。

幻靈與召喚者的契約是地位分明的主從契約,只要召喚者提前預設了種種情況,幻靈就絕不可能在關鍵時刻做出違逆召喚者意志的事情——儘管現如今雪婉的幻靈融入了Smorge先生體內,但這份具有強制力的契約依舊能夠壓過Smorge先生本人的意志,而雪婉很明顯預先料到了自己老師的行動,提前為此做出了限制。

“唔啊啊啊啊!”

誕生於泥土之中的人偶在觸碰到地面的瞬間就能自主吸收地脈之中蘊藏的力量,而由於構築人偶的黏土之中夾雜了雪婉的血液與文稿,以此獲得了“靈魂”的人偶開始貫徹執行造物主的意志,將吸收的靈力全數轉化為了構築身軀的黏土。

而妒方很明顯也被雪婉摻雜在黏土中的血液吸引,原本潛伏在樹林陰影之中的身軀重新融合匯聚,構築出了它原本曾用以肆虐人間的災厄本相。

匯聚在那身軀上的成千上萬隻眼睛全都具有僅憑注視就能咒殺對手的威力,但對於依舊以黏土之軀行走於土地之上的人偶而言,那些只不過是看起來有些煩人的裝飾品罷了,而Smorge先生一直備有專門抵禦詛咒的特殊道具,雪婉則是因為已經融入自己改造的術法當中不受咒術影響。

“學生優秀過頭也是很讓人頭痛啊,再過兩年怕是就沒什麼東西可以繼續教你了……”

Smorge先生調整了身後滑翔翼的傾角,堪堪避開了妒方化為蛇形重新現身後所發動的第一次進攻。

快到幾乎看不清的蛇尾狠狠地抽在高逾百米的黏土巨人身上,雖然看起來土塊飛濺效果顯著,但Smorge先生很清楚那些不過是虛像,想要摧毀這種類型的魔像必須要破壞核心才能成功。

“……把自己作為魔像核心進行供能?暑假的時候一起去處理吸血鬼的那次任務就不應該教她這個用法,果然還是慢慢從基本魔法術式開始教起比較好。”

Smorge先生睜開眼睛仔細觀察雪婉體內魔力的流向,除去為維持已經設立在這片土地上的伊甸象徵而建立的四根昭示方向的石柱,剩餘的魔力幾乎一點不剩的全部流入魔像體內。

“血,那個家族的血……只要吃了那傢伙,只要吃了那個家族的血肉,就能徹底掌控化龍之法,我就能成為真龍了啊啊啊啊!”

癲狂的吼聲震得樹木為之瑟瑟發抖,僅憑目光就能奪取生物性命的上萬隻眼睛一齊瞪向已經重新修復完成的黏土魔像,詛咒所演化而成的火焰席捲而來,但那終究只是無能為力的掙扎而已。

雪婉對於妒方的了解僅限於雪家書庫之中的部分記載,但前人留下的智慧確實成為了她此刻的助力,如果不是因為早就明了對方究竟基於何種原理顯現於人世,或許她也不可能在這短暫的戰鬥中找出最合適的對策。

“雖說很胡來就是了,這樣的戰鬥方式稱不上優雅,最多只能給你個及格分吧。”

Smorge先生望着被黏土魔像一拳又一拳轟飛身體卻又無法復原的妒方,判斷出了這場戰鬥勝負已定。

不,從一開始就沒有確認的必要,他的這位優秀至此的學生不可能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