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被人噓寒問暖——這是自從家族沒落後就成為了恍然若夢的回憶,對於湘雲而言已經算是一種奢求。

父親整日飲酒澆愁,母親則是在忍無可忍之後毅然決定離開,在家中瀰漫的絕望氣息中感到窒息的湘雲最終也選擇了那個最簡單最快捷的解決方法。

在僅僅收拾了幾件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須的日用品后,她在給父親留下便簽之後便毅然決然的離開了那個已經無法稱之為家的地方。

湘雲在聽聞林華長老詳細講述了那段歷史之後明白了父親之所以如此沮喪的原因,也在久違的電話聯繫中難得的與自己的父親好好溝通了一番,但這十多年缺失家人關懷所造就的凄慘回憶也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

自從搬出家門以後,湘雲便一直依靠着自己那時不時就得中斷更新的網絡小說連載以及開價比稿費更高的當地“五門”分部偶爾下發的驅邪除妖委託勉強度日。

衣食住行這些方面自不必多說,生病的時候也得依靠湘雲那令人難以恭維的運氣才能活命——如果不能在病情嚴重到無法正常之前趕往樓下的黑心診所看病,湘雲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只能寄希望於每周都會來這棟大樓收債的人會不會一如既往地進錯房間了。

“嗚嗚嗚,謝謝你,你們都是好人……”

如果不是因為擔心流出的眼淚會抹花臉上那一道道後來塗上去的紅色“血跡”,湘雲可能早就已經嚎啕大哭起來——畢竟除了自己召喚出的幻靈穀雨以外,像這樣默默無言溫柔照顧自己的人就只有自己的母親而已。

雖說這其中也有一半演技,但湘雲覺得自己本色出演真情流露所佔的比例應該也相當高。

“外傷暫時就這樣處理,至於內傷……我並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姑且也用金針封住了穴位以防淤血壓迫臟器,等天亮之後再派人送你去醫院吧。”

診治過程只用了短短十分鐘就宣告結束,駕輕就熟的處理了湘雲身上那些由繪枋“畫”出來的傷勢之後,以白瓷色面具遮住面部的員工簡單交代了幾句便轉身離開了這間病房。

房間中另外三四張床位上躺着的傷員早就在接受診治之後沉入夢鄉,輕微的鼾聲混着窗外投入的走廊燈光,構成了一曲完美的催眠曲。

但湘雲毫無倦意。

身上的傷勢雖然看起來十分嚴重,但那些都是繪枋憑藉自己的獨有術法“畫”在湘雲身上的。各類淤青不過是暈開的筆墨,抓傷和穿刺傷也只不過是稍微多留了些筆墨做出的障眼法,只要時間一過,這些都只不過是一擦就掉的墨漬而已。

——屏氣凝神,內視四肢百骸。

湘雲雖然看起來和房間內其他女性傷員一樣都只不過是閉眼躺在床上維持着均勻平穩的呼吸,但她的注意力卻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渙散,而是隨着吸氣與呼氣所用的時間漸漸延長逐漸凝聚心神,感受着體內靈力的恢復情況。

運使金針的那位員工雖然本意是為了及時消去體表淤青以及儘可能的避免內傷導致的瘀血壓迫臟器,然而這種活血化瘀的行針手法卻反倒成功消解了湘雲之前因為強行運使多重術法提升身體機能所積攢的疲勞,將湘雲這具原本渾身酸痛的軀體恢復到了最佳狀態。

如果不是因為繪枋依靠自己的術法所描繪出的傷勢與真正的傷口一模一樣,湘雲甚至會忍不住懷疑那個用金針給自己治病的人是不是看穿了自己肌肉酸痛的真實情況。

“應該沒可能吧,只是湊巧而已……”

湘雲迅速的確認了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會對接下來的行動造成任何影響,於是便伸手掀開了帶有花香味的棉被,悄無聲息的從病床上“滑”了下來。

隨身攜帶的物品並沒有如那隻妖怪所說的那樣被人收繳保管,但那些原本就不屬於湘雲的那一身裝備中也只有雕刻了固化術法的特製手套對她有些用處,而真正需要隨身攜帶的東西則被湘雲統統藏在了身上。

“嘩啦,嘩啦……”

已經吸足了湘雲體溫的宣紙被她小心翼翼的從衣服與腹部皮膚之間的縫隙中緩緩抽出,被反覆摺疊成原先面積八分之一大小的畫卷在空氣中緩緩展開,為了躲過“五門”分部大樓外結界而躲在畫卷之中幻靈穀雨小心翼翼的探出半個腦袋,緊接着便在畫卷本身因承受靈力過多而開始崩潰之前跳了出來。

——手上還拿着半截烤玉米。

“你啊……算了,快走吧。”

湘雲本想稍微說教幾句,但轉念一想,對方畢竟是自己召喚而出的幻靈,一舉一動也相當於自身意志的具現,自己對自己進行說教從一開始就是毫無意義的行為,自然也沒有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直接前往地下七層,趕快解決掉今晚的最後這件麻煩事。

湘雲拽着還想伸手拿走床頭柜上香蕉的穀雨,輕輕地推開了這間臨時病房的房門。

外邊走廊里的燈光足以將任何角落的黑暗盡數驅散,對於已經習慣了病房內昏暗光線的湘雲而言,想要睜開眼睛在這片光明之中行走實在過於困難,但對於身為幻靈的穀雨而言,這片區域的亮度和病房內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

只要湘雲自己閉上雙眼,憑藉幻靈與自己之間的契約借用對方的感官,她便依舊能夠像正常人一樣在走廊中行走自如。

“接下來是……那個傢伙是怎麼說的?在病房區右轉乘坐電梯前往幾層?”

雖說湘雲也沒對穀雨抱有這種額外的期望,但在已經完全忘記了路線圖的情況下,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這一句。

畢竟穀雨能夠直接接觸到湘雲的深層意識,說不定真的能夠記得些什麼——

當然,在十分鐘后,湘雲就會為自己如此輕易的相信穀雨真的記住了路線而感到後悔。

“那麼,趁亂混入樓里的那些鼠輩已經都鎖定了?”

總管倚在轉椅上輕輕拍打着面膜,想要將那張因為缺水而邊緣翹起的面膜貼在臉上。

“還差最後進來的那兩個,制服上的識別信息和本人體型不符,應該是換上了外勤巡邏隊的衣服溜進來的……有監控畫面,您要不要確認一下?”

“不需要確認,在這種時候想着混進‘五門’分部的人必然不懷好意,統統按照敵人對待即可,全都引到地下七層統一處理。”

被人從睡夢中喊醒,就算是個普通人也難免會有些生氣,更何況總管在執行部當了這麼多年的領導,脾氣自然是比其他人還要暴躁得多,能夠像這樣壓住火氣靜靜的坐在辦公室里已是十分難得。

“還有別的事嗎?”

已經接近半乾的面膜翹了起來,總管睜開眼睛看着還垂手站在自己辦公室內的那個戴着面具的員工,忍住讓對方直接滾出去的衝動,儘可能溫和的詢問着。

“我們只負責維護監控網絡、提供應急醫療以及設置哨卡,具體引誘對方前往陷阱的工作還是建議由您的直屬部下去辦,這樣日後編寫報告的時候也比較方便。”

總管感覺到自己太陽穴附近的血管猛烈跳動着,但對方所說的確實合乎規定,而且自己也確實沒有權利把這項工作強行交給眼前的這個員工執行。

“五門”分部雖然成員很多,但真正歸屬公司中各部總管及部長調配的人實際上也不過二百餘人,五大家族以及其他各方勢力所屬的員工不聽指揮已經是家常便飯,有的人甚至一年到頭也不會在分部露面,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回到這裡履行職責。

“你說的沒錯……畢竟我們只是暫時借用你們林家的力量,那就請你們繼續守好外圍結界吧。”

總管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但仍舊儘可能維持着較為平和的語氣,微微點頭示意對方離開。

“這就是‘五門’啊……我們這一輩人建立起的組織,究竟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成這幅德行了……”

如果只是平時,偶爾出現一兩個不聽從指揮的員工倒也不會引起主管額外的關注,偶爾調查一下這其中究竟有着什麼樣的利益衝突,最多也就是將涉事員工調到清閑一些的崗位以防關鍵時刻出現差錯。

但現在不一樣,“五門”分部隨時有可能被城市中遊盪的妖怪群起攻之,按照主管的判斷,分部甚至有着被徹底摧毀的風險。

在這種能多一個人出力都實屬萬幸的時刻,任何一個不聽從指揮的員工都有可能成為導致整條防線崩潰的誘因。

“畢竟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們才會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時做錯了什麼……儘管這份反思已經顯得太遲了。”

就坐在隔壁辦公室的情報部主任不知何時推開了連接兩個辦公室之間的玻璃窗,將又一摞用紅繩捆紮結實的文件放在了主管的辦公桌上。

如果將視線挪向主管這間約莫60平米辦公室的其他角落,不難發現類似形制的文件還有很多——除了捆紮文件所用的繩子顏色各有不同以外,幾乎沒有任何額外特徵能夠用於將它們分類。

“又是加急,外層檢查站?還是說天上的那個?平時他們很少傳消息吧,這次又有什麼事情?”

總管捨不得將臉上這張出家門之前所拿的唯一一張面膜就這麼扔進垃圾桶,所以即使面膜上的精華液已經蒸發得差不多了,她也依舊想要就這麼矇著臉。

“天上那個,不過這次傳來的也不算是什麼壞消息。怎麼說呢……”

情報部負責整理“五門”接收到的所有外部情報並加以判斷匯總,對於這個部門的部長來說,哪怕僅僅只是在傳達情報的過程中說錯一個字都有可能促成無可挽回的嚴重後果,所以每次開口也是經過再三斟酌才能選出恰當的措辭進行描述。

而這位已經在主任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年之久的老油條,最後支支吾吾半天也就擠出這麼一句話:“觀星台那邊的人說他們撞邪了,看見共工的虛影了。”

“大晚上的,做夢沒睡醒很正常,夢見什麼不好非得夢見那位……”

“您別自欺欺人了,他們那是親眼看見的,不是做夢。”

“啊,是嗎,那就是晚上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吧,最近后廚那邊經費也有些緊張……”

“他們吃的飯菜和我們完全一樣,怎麼可能只有他們出現集體幻覺。”

“那就……我們其實都出現幻覺了,今夜‘五門’分部和林家宅邸遭到圍攻的事情不過是場噩夢,我其實還在家裡那張新買的乳膠床墊上補覺!”

“咱能不能別說夢話了,這樣解決不了問題,林家宅邸那邊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現在誰也不清楚,趕快乾活才是正道啊。”

發量已經日益稀疏——脫髮原因大半來自執行部總管——的情報部部長用手扶正了自己頭上的假髮,無奈的嘆了口氣:“現在這個情況下,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和林家派來的人產生任何衝突,否則之後總部的審閱會議上肯定會有人拿這個事攻擊咱們分部。”

總管單手捂臉倚靠在轉椅的靠背上,另一隻手有氣無力的拉開了桌上那一摞文件上用來捆紮固定的紅繩,算是默認了對方所說的言論。

“五門”原本就是五大家族合作建立,各大家族對於“五門”的內部事務享有一定程度的裁決權自然也是無可非議,但這種權力分散的管理制度現如今卻成了最可能導致“五門”由上至下徹底崩潰的誘因之一。

五大家族各有打算,真正遇到這種危機的時候,自然也不能完全相信他們會徹底拋棄成見團結對敵。

“要是能夠選出一位足以服眾的……”

“誰不是那麼想的呢?不過這種話在公司里說出來未免有點……”

情報部部長左右環顧四周,但這個動作最多也就是給自己一個心裡安慰。除非使用特定的手段,否則很難發現這附近究竟有沒有正在實施監聽的術法——當然,按照“五門”的行事習慣,大樓中肯定到處都是這種術法。

“總之,無論有心還是無意,切記事事小心。我還有十年就要退休了,可不想被調去南蠻陪着那群人住竹棚。”

部長搖晃着腦袋嘆了口氣,伸手拉上了玻璃窗,將兩人徹底隔開。

窗外就是月亮,凄慘的光輝斜照進只開了一盞小燈的辦公室里,照亮了牆上的那幅字。

“真想回到當年啊……”

主管徒勞無用的伸出手試圖觸摸當年的自己寫下的詩句,眼眶周圍的面膜因得到滋潤而重新貼合在肌膚上。

——鐵馬冰河入夢來。

“你覺得總部那邊還要過多久才能派援軍前來支援,分部的那些人能夠統一意見向總部求援嗎?”

三兩道劍意便劈碎了試圖通過推倒周圍大廈壓垮林家宅邸結界的無頭鬼,“鬼面”雙手撐着那柄和自己身材極度不相稱的巨劍,以狂風過境之勢清掃着聚集在宅邸外圍的眾多妖怪,甚至還有多餘的氣力向林闕提出疑問。

雖然“鬼面”在“五門”分部之中已經工作過很多年,但她直到現在也只是名義上的底層員工,對於公司內部的諸多勢力以及各家族之間的明爭暗鬥也只是略有了解,很難對目前的形勢作出判斷。

“如果總部派來的人能夠自如行動的話,應該早就發過求援信號了……但很可惜,那個人現在暫時騰不出手來,我說的就是字面意思上的騰不出手,畢竟她現在應該還被困在醫院的隔離病房中……”

林闕那經由通訊器傳遞過來的聲音中透露着無奈,雖說沒有明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鬼面”也能從話中聽出“期待援軍到來”已經是句夢話。

“吾乃華明山三十六洞妖王吞天大王,爾等可敢……”

“煩死人了,沒聽見我們家大小姐正在說話嗎!”

被那扛着一丈長鋼筋的妖怪一頓大吼大叫之後,“鬼面”並沒能聽清通訊器中後半截話,但在她出手之前卻已經有人替她解決了這個巨型噪聲污染源。

青的手裡握着從林華長老供奉在祠堂里的關刀,僅僅只是一擊就讓那匹看起來魁梧壯實的妖怪變成了一團灰燼。

“雖說形勢確實不容樂觀,但大小姐您也沒必要把祠堂里的供奉物交給青吧?我倒也不是懷疑林華長老在這些兵器上施加的封印,但萬一這些東西和地下倉庫封印的那位產生共鳴,想要收場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啊?”

雖說“鬼面”十分清楚自己的立場並沒有資格對林家未來的家主像這樣指指點點,但事關那柄邪劍,她不得不謹慎應對。

祠堂中的供奉物無一例外都是經歷過那場“百鬼之亂”的器物,因為上面沾染了太多煞氣而不得不施以封印供奉起來,以期在吸食足夠的香火之後散盡不祥歸為凡物,而這一過程少說也要經歷兩百年之久。

像這樣擅自使用尚未凈化完成的供奉物,很有可能導致林華長老當年最擔心的事情發生——兵器的妖化。

“沒關係,叔爺爺當初在每樣兵器上都設下了天雷咒,只要出現妖化的可能就會引動天雷,更何況這些傢伙也不過是幻影而已,就算全都消滅掉也不會積攢殺業。”

林闕那邊傳來了監控室的警報聲,但三人並不覺得奇怪,畢竟這個平時一個月都不見得能夠響一次的警報已經在今晚連續不斷的響了幾十次,已經儼然變成了林家宅邸門鈴一般的存在。

鬼面甩掉劍身表面沾染的那一層又厚又黏的黑色血污,看着那些倒在地上不再掙扎的妖怪一個接一個的化為灰燼消散在空氣之中,原本幾乎看不到地面的街上變得空蕩蕩的。

然而就在不遠處,那些從陰影中鑽出的新一批妖魔依舊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幻靈不像人類那樣受制於體力,但它們也不是什麼能夠無休無止戰鬥下去的怪物,靈力耗盡一樣也會失去反抗能力,被人拆掉核心也同樣有可能會徹底失去意識。

連續兩個小時的戰鬥雖然還不足以讓青和鬼面耗盡靈力,但這樣下去也不難想象這條防線被無休止出現的妖魔攻破的情景。

“大姐她還沒恢復嗎,我覺得剛才的行針手法應該已經破掉她體內的禁制,現在應該也能下床走動了吧?讓她趕快打開倉庫找點其他趁手的兵器,我今天出來的着急,帶的武器不太適合這種戰鬥。”

鬼面一掌拍飛了擠在林家宅邸外圍結界的妖邪,而青也掄着近兩米長的關刀且戰且退,兩人逐漸退至林家宅邸的大門前。

雖說沒有援軍對於要打防禦戰的她們而言確實是個糟透的消息,但鬼面倒也沒有在這群算不上強敵的妖怪面前撤退的打算,只是想在這場混戰之中儘可能的護住日後最難修繕的宅邸大門而已。

“她說她已經去拿了,大概再過個兩分鐘左右就能送到你們那。比起這個,我們真的不需要去支援分部那邊嗎,女傭她派到那邊的人基本上都只是沒什麼實力的研究員吧?”

“研究員……您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糊塗?林家宅邸怎麼可能有純粹的研究員,我們這裡可是對抗靈界妖邪的最前線,在這裡工作的人或器靈化身自然都是隨時都能參加戰鬥的。”

貼着門神的朱紅大門向內開啟,女傭依舊穿着自己那身平常打掃衛生時穿着的圍裙,不緊不慢的解下了後背上背着三柄形制不同的劍。

劍柄蛇紋無穗的被拋給丟下手中關刀的青,銀質蝶翅遍布劍鞘的那柄被拋給了將手中巨劍甩向妖邪的鬼面,而最後那柄什麼裝飾都沒有的劍則被女傭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林家的人,丟不起那不戰而退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