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年,都是荒年。

別說是降水,就連村裡面號稱有龍神居住永不幹涸的古井都已經乾的冒煙了。

再不降水,別說村民要餓死,就連村裡這幾十畝田地都要天上火爐一般的太陽烤成一片沙海。

村長請來的道士看起來尖嘴猴腮,一對老鼠眼賊溜溜亂轉。登壇祈雨跪在神位前裝模做樣的念了幾句,被太陽烤的汗如雨下的他連滾帶爬的溜了下了神壇,拉着村長的手悄悄說道:

“這是有凶星降臨作祟,藏在村裡了。”

說的準是傻幺!

老村長和其他幾個留守村中的鄉紳連夜碰面交談,很快就得出了結論。

倒也不能怪村裡的人都懷疑傻幺,這個13、4歲的孩子實在是有點奇怪。

隔壁的張秀才丟了支毛筆,傻幺愣是從地里的一個耗子洞里把它拽了出來。村東頭李老爺子的房契不知丟到了哪裡,還是傻幺掏鳥窩給找回來的。就連村長的兒子生了重病,都是靠傻幺深山裡挖的草藥治好的。

按理說村裡應該恨不得跟供神仙一樣供着傻幺,就差給塑個雕像蓋個寺廟了。

然而傻幺還是令村裡人感覺彆扭。

傻幺無父無母,當初是個髒兮兮的乞丐背着還是嬰兒的傻幺來到村子的。村裡人看着乞丐可憐,也就都願意施捨他一些飯菜。誰成想不知是怎的吃壞了肚子,乞丐在年關將至的時候突然病倒,第二天就一命嗚呼了。

村裡人也不忍心看着這麼個小孩在正月里被活活凍死,就商量着大家輪流養活這孩子。

那些年年景好,村裡人基本上都有不少存糧,多養活個小孩完全沒問題,所以大家答應的都很痛快——畢竟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大家還是比較接受的。

但很快,大家就發現這孩子有點不對勁。

這孩子不像別的小孩經常哭鬧,總是呆愣愣的盯着房裡的某個角落,時不時還笑着拍手,像是那裡有人在逗弄這孩子一般。

但凡別的大人想要走近觀察一探究竟的時候,這孩子就開始嚎啕大哭。

“多半是看見鬼了!”

村中雖然有些傳言,但大家也沒和這麼小的孩子較真。

直到那年,這孩子四歲。

輪到村長他們家,村長那天出門把蹲在田邊看別人種地的這孩子帶回家來,還給準備了一大桶洗澡水洗掉這孩子身上的泥。

村長一邊給孩子洗澡,想着這孩子總是獃獃發愣,乾脆給取個小名叫“傻幺”——賤名好養活,況且這孩子確實看起來有股傻勁。

誰料想,像是遭了雞瘟一樣,村長家裡養的一群母雞連帶着用於報曉的公雞在當天晚上全都死了個乾淨。

村長見這群雞死的蹊蹺,大早起的跑到隔村請了神婆來看。

走進院子里一眼看見了傻幺,神婆愣了愣,再看看滿地死雞,開口說道:

“這孩子命太硬,遇見誰就克誰,趕緊送走才好!”

雖說是命硬,村長也不忍心就這麼看着這孩子生生餓死——當然更不能再送到別人家去,都是同一個村的,誰家的家禽也經不起這麼一場災。

送到哪去呢?村長蹲在村口愁的直撓頭。

也是湊巧,當天下午村外荒山腳下的廟宇來了個和尚來化緣。村長喜出望外,忙把這和尚帶進家中,問廟中能不能代為收養。

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凈,自然是不怕命硬的人。

和尚答應的倒也爽快,化完齋飯將傻幺帶走了。畢竟只要收養這孩子,村長答應村裡每個月會多給一些香油錢。

“莫要怪我啊傻幺,我這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目送着和尚牽着傻幺的手走向村外,傻幺一步三回頭的樣子令村長長嘆一聲——然而作為一村之長,他也不得不這麼做。哪怕只是有一點吉凶難測的預兆,他也不得不額想辦法將其排除。

自那以後,傻幺經常白天跑到村子裡玩耍,晚上就回到廟裡睡覺,村裡的家禽倒也平安無事。

隨他去吧,此子異於常人,對這個村子有好處。

和尚倒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偶爾給傻幺講講佛經,有的時候也讓傻幺拿着飯缽去村裡化緣。

時間久了,傻幺也長大了。也正如那和尚所說,傻幺確實和普通人不太一樣,能聽見無人處傳來的竊竊私語。

雖然基本上沒什麼大事,但像是誰家丟了雙鞋,誰家母雞不下蛋了,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逃不過傻幺的耳朵。傻幺也順便用這本事幫村裡人找回了不少丟失的東西,也算是報答了他們的養育之恩。

按照和尚對傻幺講的,傻幺命薄福厚,和鬼物靠的太近,離人道太遠,總有一天要遭劫。

那劫難就在今日應驗了。

雖說村長和幾位鄉紳都已經猜到道士說的災星多半是指傻幺,但畢竟傻幺這孩子是他們看着長大的,也不能就這麼把人家說成是村裡的禍害。

只可惜雖然村長他們有心護佑傻幺,村裡第二天卻有人將謠言傳開了。

傻幺是旱魃假扮的,村裡近年來這麼嚴重的饑荒就是因為這個禍害,之前幫助村裡人的事情都只是為了令大家放鬆戒備。

雖然聽起來毫無根據,但大家畢竟被旱災折騰了整整三年,早就沒有理性去思考這些事的真假了。

別說是村裡這麼個小孩,如果有人告訴他們是當今皇上昏庸無道導致連年乾旱,他們估計就直接舉起大旗準備造反了。

在足夠的痛苦面前,人的理性就像是一張薄薄的宣紙,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破裂。

在道士的教唆和蠱惑之下,幾個村民將蹲在村口發愣的傻幺捉住捆了起來,吊在了村頭的石柱上。

“那個就是平常總偷聽咱們閑聊的小孩。”“哇,真慘,明明乾旱這件事就和這孩子沒關係。”“快閉嘴,不想活了?”“咱們本來就死了啊……”

閉着眼睛搖着腦袋想要避開那灼熱的陽光,傻幺聽着躲在暗處搖搖晃晃的鬼影之間的交談聲,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

和尚早已有所預感,想帶着傻幺離開此處逃難,卻被傻幺拒絕了。

“你若就此離去應劫,便是真的脫離人道,從此只能與鬼神為伍,你可想好了?”

“為報村民的養育之恩,弟子願學法祖捨身喂鷹。”

“阿彌陀佛,是佛祖不是法祖,再去禪房抄五十遍。”

那天半夜,村裡負責打更的李瘸子趁機摸到村頭,把睡得正熟的傻幺解了下來。

“哪家的混賬玩意如此缺德,這可還是個孩子啊!”李瘸子人很好,手忙腳亂的解開了傻幺身上的繩子,還塞給傻幺幾個餑餑,“村裡人都傳你是個禍害,可是我們都是看着你長起來的啊,難不成是我們眼瞎?”

“那個老道已經睡下了,村裡人容不下你,你還是趕緊順着鄉道去別的村子避避難吧……”

“哎,都是命,老村長也沒辦法了,大家都被那個道士糊弄的稀里糊塗的……”

李瘸子那滿是老繭的手掌輕輕摩挲着傻幺的頭,背起傻幺一瘸一拐的走出村子。

“別讓禍害跑了,把傻幺祭天才能平息災情!”

不知怎的發現了傻幺被人救下,村裡傳出了道士的大叫聲,引得村裡好幾家的看門狗跟着狂吠起來。

很快,有幾戶人家的窗戶里透出了亮光,隨着幾聲粗暴的開門關門聲,有點力氣的村民紛紛扛着鋤頭棍棒沖了出來。

“這可真是造孽啊,都喪了良心了?”李瘸子衝著那幾個從遠處狂奔而來的模糊身影啐了口口水,把傻幺從背上放了下來。

“傻幺,這兩天你先去那荒山的山腳避一避,這群慫蛋不敢靠近那座山,應該很快就放棄了……記住了,千萬千萬別上山!”

李瘸子千叮嚀萬囑咐,隨即將傻幺推開,轉身點上燈籠大呼小叫着跑向遠處的人群,將趕來的眾人引向了相反的方向。

傻幺不傻,只是喜歡發獃而已,自然也知道這個時候沒有什麼猶豫的時間。

抱緊懷裡的幾個梆硬的餑餑,傻幺顧不上揉揉自己被捆的發麻的四肢,跌跌撞撞的藉著月色奔向荒山。

路過荒山腳下的寺廟,傻幺稍微駐足愣了愣,將手中的餑餑順着窗戶扔了一個進去。

沒有回應。

黑漆漆的禪房中沒有一絲聲響,紙窗上被餑餑砸開的缺口像是白天獰笑着對着傻幺的道士,又像是黑夜中對傻幺虎視眈眈的猛獸之口。

大概是決定逃難去了吧。

思量着那日正在收拾行囊的和尚,傻幺反倒有些放下心來——至少這樣不用擔心和尚會不會因為自己被當成災星而受到牽連。

“你這孩子……扔的這個餑餑差點把貧僧砸的直接去見佛祖。”正當傻幺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小廟的破木門被一把推開,和尚摸着自己腫起大包的腦袋,身後似有佛光閃耀。

“你若願離開此處,貧僧可以助你脫離苦海,這是最後一次問你了!”

傻幺有些沒明白,明明禪房中沒有點燈,屋中的那尊日久蒙塵的泥塑佛像卻似乎散發著萬丈光芒。之前一直無喜無悲的和尚今夜似乎也有所不同,眼角微微下垂,似是有些傷感的望着傻幺。

和尚單臂微屈,將手伸向傻幺,蔥白般的手指在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點點光輝——一塵不染,六根清凈,一如當初和尚給傻幺看的那些佛經抄本上的菩薩畫像。

傻幺有些猶豫。

傻幺有一種預感,如果接了那隻手,自己會走上一條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道路。

正當傻幺猶豫的時候,原本晴朗的夜空飄來了一片烏雲。素白的月光被雲霧輕輕包裹,一如薄紗蒙面,似落雁佳人。

“罷了罷了,時辰到了,你與我佛無緣,都是命……”

和尚眼望夜空,小小的寺廟在和尚的嘆息聲中轟然倒塌,化作漫天花朵。和尚站在漫天飄揚的花瓣中,衣袖之上片葉不沾。

 “雖然你未入空門,相識一場也算是你與貧僧之間有些緣分,這就算是貧僧最後護佑你一次吧……”

說罷,和尚揮了揮衣袖,伸手拈起一片花瓣,隨後微微彈動手指,花瓣化作光點融入傻幺體內。

原本和尚身上所穿的破舊僧衣已不知何時換成了綴滿珍珠寶玉的袈裟,有光亮從他身後緩緩散發擴張,一圈又一圈巨大的光輪緩緩浮現,如大日橫空。

遠處的空中隱隱傳來了梵唱之聲,和尚的身影也漸漸被柔和的佛光所掩蓋,變得越來越模糊。

“自此一去大不同,無論何時都千萬不要執迷不悟,切記,切記……”

那聲音由原本的和尚的嗓音漸漸變成了不知何人的嗓音,空靈而悠揚,字詞之間似乎隱藏着無限的哲理。

不久之後,那聲音與光芒都漸漸消散在無盡夜色之中,傻幺眼前只剩下了一片堆積成小山的亂石堆,哪裡還有半分自己曾住過的寺廟的影子。

說是遭劫之後脫離人道,明明自己早就和神鬼之類的存在開始打交道了。

傻幺默然,在原地跪下,面朝西方磕了三個響頭,起身繼續向荒山前進。

被烏雲裹挾着的月亮吝嗇的撒下了點點光輝,傻幺憑着這一點點光亮,跌跌撞撞的在路上摸索着,慢慢朝荒山前進。

荒山其實並不荒涼,若是白日里遇到天晴,從遠處可以望見山上有瀑布奔流而下,松柏成林,綠樹滿山。

但村裡沒有人敢靠近,都認為那是座神山。

因為,明明看起來生機勃勃的山中,連一點點動物的聲響都沒有。據村裡那些經常早出晚歸的農戶們說,每逢七月十五的黃昏,似乎都可以在山周圍隱約可以看到一片模糊的城鎮,鎮中燈火輝煌,繁華似帝王之都——雖然這個偏僻的小村裡沒人真正到過帝都,但那些人都認為那城鎮是自己這輩子見過的最繁華的。

大家都覺得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經常帶些貢品去山腳下參拜。

當然,也有好奇心過重的人,想要進山林之中一探究竟,卻再也沒能回來。

有的人說是成仙了,也有的人說是被仙人降罪罰做奴僕——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大家都只想普普通通當個農民,誰也不願拋棄妻子,冒險進入山林。而這也正是李瘸子斷言傻幺逃進荒山就安全了的原因。

當然,大多數村裡人都不知道,全村這麼多年以來,只有傻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去過荒山還平安回來——為了給村長的兒子找草藥,傻幺那時聽着某個聲音的指點,走進過荒山之中找到了草藥。

如果是平時,傻幺走夜路根本不需要火把與月光,經常遇到的鬼火就足以當做為傻幺指路的明燈。

可是今日不同,自從夜幕降臨,周圍一直是一片死寂,就連白日里那些偶爾能聽到的竊竊私語聲也都消失不見。

慢慢向前挪動着步子,忍受着赤裸的雙腳被碎石摩擦的疼痛,傻幺已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離荒山究竟還有多遠。

在黑夜裡,略有些寒冷的微風拂過,引得傻幺身上被麻繩勒破的地方一陣刺痛。

“呔!你個妖物,真的以為能逃過本天師的法眼?”

像是什麼尖銳的東西劃破空氣發出的尖銳響聲從身後傳來,傻幺只覺得腿上驟然一涼,隨後便是一股劇痛。

藉著月色,傻幺隱約可以看清刺穿自己腿部的銀色尖錐,尖錐上面刻畫著密密麻麻的銘文,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點點光芒。

尖錐的末端連着一條細細的鎖鏈,鎖鏈的另一端握在一個瘦長的身影手中。慘白的月光照在那人的臉上,正是那個來到村裡祈雨的道士。

那個道士獰笑着,瘦削且猙獰的面孔像是從地獄中逃出的惡鬼。

“嘿嘿嘿,果然都是一群愚民,不過是稍微使些手段讓這裡大旱三年,居然如此輕鬆的就讓他們喪失理智了啊,真是可笑啊哈哈哈……”似乎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非常滿意,道士幾乎笑的趴在了地上,乾瘦如鷹爪的手掌卻始終緊緊地攥着鎖鏈。

“是不是感覺很絕望?被撫養自己長大的村民所背叛綁在村頭,難得被人救下卻終究落入了我的手中,這感覺如何?”道士的雙眼因為過於激動而充滿血絲,他心中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甚至想要仰天長嘯。

傻幺則咬緊牙關無心聽道士的念叨,艱難地舉起一塊石頭,試圖將腿上的尖錐砸斷——尖錐如同活物一般,入肉生根,根本無法拔出。

“呸,你這半人不人的怪物怎麼可能掙脫的了我專門為妖物煉製的釘魂鎖!”似乎是被搖晃着亂響的鎖鏈吵得有些煩躁,道士一個箭步走上前來,一腳將傻幺踢倒,照着傻幺的頭狠狠地踩了下去。

和尚早就告訴了傻幺這場乾旱是有人蓄意而為,卻無法說出究竟是何人為何而做出這種事情。

道士的靴子底很硬,傻幺感覺自己被踩着的面部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整個腦袋像是要裂開一般。

“果然是半魂體,一般人被我這麼一踢輕則昏迷重則吐血而亡,你居然看起來什麼事情都沒有。果然不負我這麼多年來的追查,道爺我今次可是發大財了!”

道士一把揪住傻幺的頭髮將其從地面提起,就着夜色仔細看了看傻幺的臉,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

“咳咳……你……你笑什麼?”

吐出嘴中混着血腥味和土腥味的液體,傻幺踮着腳徒勞的晃動着雙腿,努力的想讓腳夠到地面。

“哈哈哈當然是因為高興了!”道士望了望遠處慢慢向這裡移動過來的火把的亮光,將傻幺扔在了地上,拉着鎖鏈將傻幺拽向荒山的密林,“那群愚民又不懂修道,怎麼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抓住了你,我就相當於是半隻腳踏入仙道了!”

道士此刻已經被自己計劃的成功實施所帶來的喜悅沖昏了頭腦。畢竟像傻幺這樣天生就能和鬼神溝通的異類幾乎算得上是萬中無一,他踏遍四海八荒尋找這種異類已經幾十載,今日得嘗所願,自然是喜不自勝。

自從前幾年與一位旅客交談時無意聽說了這村子有這麼個奇怪的孩子,他便抱着試試看的態度在周圍的村子開始打探消息——傻幺作為天生能與鬼神溝通的異類,足以令所有修行之人為之瘋狂,因為這象徵著成仙的道路就在眼前。

道士雖然想要成仙,但也必須確認這孩子還沒被任何修行之人盯上,否則自己很有可能到頭來什麼好處都得不到。

數年以來,道士藉助各種各樣的手段,反覆的在暗中測試着傻幺能力的極限,同時也是在試探傻幺究竟有沒有被修行之人盯上。

先是讓妖獸去村中盜取物品,然後在村中散播疫病,最後再用術法禁錮了當地的龍神,一切都是道士所為,目的就是驗證眼前的這個髒兮兮的,被稱為“成仙之路”的半魂體體質的擁有者究竟能夠運用自己的能力做到什麼程度。

“嘖嘖,雖然這些年那個臭和尚一直有些礙事,但時間到了他也照樣得回西天遞交法旨,我也終於可以放心大膽的動手了!”

之前道士曾經無數次按耐不住想要直接動手直接帶走傻幺,卻次次都被那個住在荒山腳下和尚布下的陣法壞了好事。如今此地災情不斷,那和尚必然要回佛門凈土求援,此時正是道士動手的好時機。

道士一邊拖着傻幺,一邊抽出背上背着的寶劍劈砍着林中肆意橫生的松枝,一步步的向松林深處走去,筆直的奔着月光也踟躇着不願照亮的荒山走去。

奇妙的是,傻幺原本劇痛的腿部此刻被一層柔和的光芒覆蓋,原本已經緊緊鑽入肉中的尖錐也被那白光擋住,難以再繼續深入哪怕半分。

當然,道士並沒有發現這一變化,否則他定然要採取一些別的措施。

“真見鬼,明明是通向鄰村的道路,什麼時候長了這麼多松樹在道路兩旁,道爺我難不成走錯路了?”明明踏足於崎嶇不平的松柏密林,道士卻似乎看不清周圍的環境,只是一味的懷疑着自己是不是因為黑夜走錯了方向。

只是傻幺躺在地上看的清楚,那橫在道士頭上的松枝中伸出了一雙藕臂。慘白的手臂像是村長家中供奉的那尊白玉菩薩的顏色,那纖纖玉手輕輕地蒙在道士的眼前,道士卻毫無察覺。

傻幺雖然之前來過荒山,但也僅限於荒山的外圍,眼前這種詭異的場景是他從未見過的。

也有手臂從土中鑽出,一圈一圈的環抱住傻幺,想要將傻幺拖入地下。然而正當那些不祥的慘白肢體碰觸到傻幺的身體時,一陣“滋滋”聲伴隨幾縷黑煙,那些想要拉扯傻幺的手臂如同受驚的老鼠一般飛快的縮回了地下。

傻幺隱隱看見自己身上被那些手臂接觸的地方有光芒似花瓣盛開,轉瞬間卻又消弭無蹤。

“今天這道路怎麼比起以往更加難走了……不管了,先歇會。”不僅僅眼睛被那慘白的手掌擋住,就連雙腿也被無數從土地中鑽出手臂拖住,道士感覺自己每走一步都累的要命,乾脆將手中的長劍插在土中,隨便倚着棵松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像真的沒看見?

“嘖,暈過去了嗎,即使是半魂體也扛不住我這釘魂鎖,看來我的修為果然離成仙只差一步了!”

 傻幺趴在地上,假裝自己已經暈了過去——雖然自己腿上被尖錐穿透的地方已經因為那白光的影響而完全不痛了,但如果被那道士發現了這一點,天知道自己會被怎麼樣。

“叮鈴~叮鈴~”

今夜沒有風,松林之中原本是一片死寂。然而,就在道士歪着腦袋準備將傻幺扯過來好好研究一下傳說中的半魂體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時候,周圍的環境突然發生了變化。

松林?土地?這些都早就不知蹤影,映入眼帘的只有無盡的牆壁以及延伸至遠方的漫長青石磚道。

“何方妖……何方道友在此?!!”硬生生的將馬上就要脫口而出的妖孽二字吞回口中,道士抄起長劍擺開架勢,緊張的環顧四方。

沒用的,你根本就看不見你的敵人啊。

傻幺趴在地上,冷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些纏繞住道士的虛影。不知為何,傻幺覺得那些虛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共處多年的老鄰居。

“哎呀,那孩子終於能看到我們了?”

“看這邊看這邊!”

“哇,那個眼神像小狗一樣,好可愛!”

似乎是察覺到了傻幺的視線,那些虛影有的跑了過來,圍着傻幺唧唧喳喳的議論起來。

有長須飄飄的老者,有閉月羞花的少女,還有白衣如雪的少年,那些似人非人的幻影圍繞着傻幺,卻又和傻幺微微保持着些許距離。

“那個和尚還是給我們的親族種下了禁制呢……”

“那群光頭的傢伙都很煩人呢。”

“上次去偷偷拿貢品還被那個臭和尚發現了,真是愛多管閑事!”

那些虛影的聲音飄忽不定,傻幺望着那些像是隔着一層薄紗的人影,掙扎着想要起身問個明白。

你們究竟是什麼?我究竟是不是人類?村裡的那些人……會怎樣?

“居然站起來了?半魂體果然還有一部分算作人類所以不會被釘魂鎖徹底鎮壓嗎……”

道士徒勞無功的警示着四周,無意中看到了晃晃悠悠站起來的傻幺。

“你這傢伙,只是為了抓我才把村子禍害成那樣的嗎?”

傻幺幾乎是咬着牙硬生生的擠出這幾個字,卻又因為之前失血過多而導致站立不穩,再一次摔倒在地上——雖然和尚臨走之前留下的那一縷佛光幫助傻幺保住了性命,卻不足以恢復傻幺的傷勢。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念念不忘那群蠢貨?”道士單手拈着鬍鬚,逐漸放鬆了警惕,“真的值嗎?你為了幫助他們到處奔波,這三年乾旱更是你不停地尋找線索,試圖找到囚禁龍神的幕後黑手。”

“可他們是怎麼對你的?有對你說過半句好話嗎?通過我這麼多年的觀察,我承認,他們確實對你有那麼一點點看重——但也只不過因為你幫了他們的忙而已!他們自始至終都只是把你當成一個怪胎!最終有人通風報信向我揭發了你準備逃跑,這就是事實!”

道士抬手猛力拉扯鎖鏈,將傻幺拉到身前,一把掐住傻幺的脖子。

雖然脖子被卡住致使呼吸不暢,儘管之前失血過多導致說話聲微不可聞,但傻幺還是死死地瞪着道士,一字一頓的說道:

“所以那又怎麼樣?”

“我和他們不一樣,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早就知道,自從我能聽見那群鬼魂的交談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知道了!”

“儘管認為我很不吉利,但他們還是把我養育成人了,我沒有死在當年的那個寒夜,這也是事實啊!”

傻幺緊緊地攥住道士的手臂,冰冷的眼神像是瀕臨絕境準備反擊的孤狼。

“你如果只是盯上了我,最好現在就撤掉施加在這片土地的術法。否則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把你拖到地獄!”

“呸,就憑你?一個連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小屁孩?”道士像是聽見了自己一生中聽到的最可笑的事情,想要笑卻又笑不出聲來。那半笑不笑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就像當初傻幺在村頭戲台上看見的那個丑角。

原本在道士眼中空無一人的街道的一端,不知何時多出一隊人馬。

金盔金甲,利劍出鞘,旗幟飄揚。

原本只是一片死寂的夜色中平添了一抹冰冷的殺氣。

“戍衛靈?為什麼這種荒郊野嶺會有如此數量的陰兵駐紮?!!”道士顫抖的手幾乎握不住劍,他嘴唇發情,幾乎是絕望的吼叫着。

戍衛靈,和一般的陰兵並不一樣。它們並不是由人死後的靈魂轉變而成,而是數以萬計的人死後留下的執念,尤其是想要守護某些東西的那種執念凝聚而成。即使是生前受萬人敬仰的帝王,死後的陵墓中最多也就是三五隻戍衛靈——但僅憑着三五隻就足以保護帝王的墓葬不被一般人所破壞。

畢竟,戍衛靈沒有肉身卻又能夠傷及活人魂魄,形似鬼物卻又免疫驅鬼的術法,尋常的搬山道人根本對這些戍衛靈毫無辦法。

普通的修行者遇到戍衛靈只有一種應對方式,那就是退避三舍。

然而道士現在根本退無可退,因為道路的另一端也出現了一大隊戍衛靈,同樣的裝束,同樣的氣勢。

“踏入此方凈土的罪人喲,忘了你那污濁的執念吧……”

戍衛靈們像是聽到了指示一般,整齊的分為兩隊,而後從戍衛靈隊伍中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黑袍頭戴槐花冠的少女。那些纏繞着道士的虛影也紛紛離開道士周圍,向少女行叩拜禮。

“此子並非成仙之門,等待你這種投機取巧之人的,只有萬物生靈同一且最為公正的結局。”

少女輕輕挪動一雙玉足,朱紅的嘴唇微微張開,一字一句的用她那如天籟般的嗓音宣讀着對道士的判決。

“覬覦我們的親族,還妄想用活祭成仙。你的結局,只有永眠。”

就連不懂得術法的傻幺都能感覺到道士在那一瞬間體內鼓動着驚世駭俗的力量,道士是想要逃離這片詭異的是非之地,然而卻根本動彈不得。而少女在說完“永眠”二字之後,那股沒能爆發出來的力量漸漸沉寂下去,傻幺連帶着瞪着雙眼失去生機的道士一同倒了下去。

雖然和道士一同倒向地面,傻幺卻被那幾個虛影慌慌張張的拉扯着,緩慢地躺倒在了地面上。望着自己胸前突然綻放而後破滅的蓮花,傻幺沒由來的想起和尚臨走前說的那句話。

自此一去大不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