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寫成這種感覺的,如何?”

探出身將毛筆在桌旁的水盆中涮洗乾淨,頭戴花冠的少女用她那粘着片綠葉的手將筆輕輕地掛在那一排檀木筆架上。

輕輕捏起吹了吹墨跡未乾的稿紙,少女頭也未回,單純的只是兀自發問。隨後輕輕鬆開手指,任由稿紙輕輕地飄向地面。

“感覺是不是有些地方被改了啊?老臣記得當時您明明是瞞着吾等戍衛軍私自跑出去的吧?”

從少女身後的木柱子中突然冒出了一雙穿着盔甲的手臂,準確無誤的接住了那一張薄薄的稿紙。

“誒有這回事嗎,我記得不太清了……畢竟已經是昨夜的事情了呢。”

少女纖細的手指輕敲着桌面,幽藍的燭火靜靜地映照着她那因為過於匆忙而尚未來得及洗去的妝容。

“臣還是覺得您還是先去休息一下比較好,您為了那個親族的事情可是一夜未睡了。”緩緩從柱子中走出的身披金甲的老者,將手中的稿紙小心翼翼的同桌上那一大堆規格樣式盡皆相同的稿紙一併按順序碼放整齊,隨後轉身打開了房間中那個大的離譜的雕花梨木立櫃。

“那些細節都不重要啦,這個應該叫什麼來着……哦對,將普通的故事浪漫化。你看,這麼一改編我豈不是看起來特別有威嚴?”

“是是是,當時您為了救這個親族可是跑的氣都喘不上來了,哪裡還顧得上叫上我們這群戍衛軍擺出那副陣勢。”老者仔細揀選着木櫃中幾乎被擠得變形的大量稿紙,終於從一個角落中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一份。

“半靈體親族,無名無姓,由李家莊陰鬼於壬戌年年末朔月之時發現……該着陽壽一十四年零五個月,現已受轄於鬼門府。”

老者誦讀一遍標註於那一摞稿紙側方的備註,向少女確認無誤后,將手中那一摞新的稿紙也一併歸入其中。

書桌前那把椅子,對於身材嬌小的少女而言着實有些偏高。努力伸腿試圖直接夠到地面無果后,少女靈巧的從椅子上躍下,一手攬着那紫檀木雕成的椅背,另一隻手揉着太陽穴努力的試圖回憶起剛發生不久的事情。

“我記得我們的親族好像還傷的挺重的,已經安排藥師去治療了嗎?”

“按您昨夜吩咐的,已經委託化雨堂的醫官進行救治了。”

“哦哦,那就好……”少女直起身來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華服,邁開步子向門外走去:“老李,快跟上,今天西城鼓樓倒塌,共有一百七十二名橫死亡魂等待引領……”

“這件事老臣已經知道了,但是您出門前先得重新化妝啊,臉上還有剛才毛筆濺上去的墨漬呢……啊吾主,小心門框!”

“咚!”

沉悶的撞擊聲並非由於少女的額頭撞在門框上引起的——在之前因為種種原因而導致少女的額頭已經無數次遭遇相同的劫難,作為少女家臣的老者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特意用歷年貢品中品質最好的綢緞將門框的上半部分層層包裹起來。

然而這一次,引發事故的卻是門框的下半部分。

少女半跪在地上已經痛到幾乎發不出聲音,晶瑩如珍珠般的淚滴緩緩地從少女的眼角溢出。白皙如羊脂的纖纖玉足此時正因疼痛而微微顫抖着,少女緊緊地捂着因為撞擊而漸漸變得紅腫的腳趾,扭過頭來一臉疑惑的向老者問道:

“我又忘了,我剛才本打算是要幹什麼去的?”

“回稟吾主,您剛才準備去化雨堂看望昨夜救下的親族。”

“誒?那昨夜鬼差遞來的西城的那件事……”

“那件事您已經委託老臣前去辦理,無需挂念。”老者俯下身來,將少女輕如鴻羽的身軀一把抱起,駕輕就熟的回答着少女的疑問,邁開步子向化雨堂的方向走去,“化雨堂堂主此時應該也在化雨堂,您就在化雨堂休養一陣,由老臣將那些橫死之人的亡魂帶到化雨堂供您查驗。”

“那就……辛苦你啦!”少女放下心來,將頭向後仰去。

“吾主,不要亂動啊!”

“碰!”

一炷香的時間后,化雨堂接診了一名捂着額頭腳趾紅腫的少女。

據說正是從那天起,鬼門府內所有的門框還有桌椅的稜角都被綢緞包裹的嚴嚴實實,無一例外。

沉浸於混沌之中的意識逐漸彙集,和小時候被人從浴盆中撈起的感覺一樣。

胸口略微有些發悶,像是有類似於布製品的東西覆蓋在自己的身上。

是……棉被嗎?

傻幺閉着眼睛胡思亂想着,畢竟自從四五歲的時候起他就再也沒有蓋着棉被睡過覺了——和尚的那座廟裡只有兩條破舊的草席,現在想來大概那也是那和尚用術法變出來的幻象而已。

輕柔,綿軟,還微微有一些涼意?

為什麼蓋着被褥還會覺得涼啊,明明應該更暖和一點的……

想要睜開眼仔細看看自己究竟是身處何方,傻幺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那過於沉重的眼皮。

是因為睡得太久而導致眼皮粘在一起了嗎?還是死後的世界裡本就像這樣一片混沌沒有光亮呢?

傻幺毫不猶豫的捨棄了第二種猜測——沒聽說過什麼人死了之後還能躺在床鋪上安穩的睡覺的。

既然睜不開雙眼,傻幺只得將意識集中在指尖上那奇妙的觸感上,明明力氣不足以睜開雙眼,傻幺的手指卻能微微移動,在僅有的一小片區域內觸摸着覆蓋在自己身上的東西。

從指尖傳來的有兩種觸感。一種是傻幺之前從未接觸過的,比絲綢更為順滑的布料的觸感。而另一種,那種觸感不像是傻幺之前接觸的任何布料,反倒更像是某種更為細膩的東西。

玉石?好像沒有這麼軟。

豆腐?好像比這個更易碎。

“嗯啊……”直到耳邊發出一聲嚶嚀,傻幺全身僵硬,果斷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如同驟然被天雷劈中一般,傻幺呆愣愣的躺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若是剛才,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身上蓋着的不是被子而是個人。

而且聽聲音應該是個女孩?

天曉得自己是不是摸到了什麼奇怪的位置。

傻幺雖然身體沒有任何動作,但腦海中已經一片混亂。內心深處似有一股火焰燃得正旺,燒的傻幺面頰發燙。

“誒,怎麼突然這麼熱,這是發燒了嗎?”

正是因為眼睛睜不開,傻幺的注意力幾乎完全用在聽覺和觸覺上,他無比清晰的聽見了那個可能正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孩的話語聲。帶着些許涼意的氣流衝擊着傻幺的耳根,令他忍不住扭過頭去想要避開。

“我的親族喲,你究竟是醒了,還是說……”胸口前沉悶的感覺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腹處的壓迫感越發強烈,傻幺在女孩話語聲的間歇中隱約聽到了衣物滑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因為睡得時間太久,還想在床上多躺一陣嗎?”

“居然在睡夢中把我的腰帶解開了,真是個調皮的孩子啊……”

略有些涼意的手指撫摸着傻幺身上那些或淺或深的傷口,也許是擔心弄痛傻幺,那手指動作輕柔的好似一陣微風。

潛藏在傻幺腦海深處的那些記憶,那些懵懂之時在村落里玩耍的記憶,和尚教導自己經文的那些記憶,還有村落里的村民偶爾硬拉着傻幺進屋吃飯的那些記憶,隨着那涼涼的手指輕輕撫摸,如同河底的沉沙被暗流攪起,一幕幕的在傻幺心中緩緩浮現。

“明明遭遇如此背叛,你心中依舊保留着那些美好的回憶,真是個內心溫柔的親族呢……” 傻幺隱約可以感到觸碰自己身體的手指換成了手掌,身上被拂過的地方都有些許涼意,原本還微微有些疼痛的傷口傳來了陣陣發癢的感覺。“雖說化雨堂的醫術十分精妙,但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還是渡一些靈力給你比較好。”

“就當是私自調閱了你的記憶而做的賠禮吧。”

淡淡的槐花香氣在空中靜靜地瀰漫著,傻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開口說話,卻又被捂住了嘴。

“你傷勢未愈,不要開口傷了元氣,我之後會再來看你的。”帶着淡淡花香的氣息輕輕地吹在傻幺的耳根,那個不知樣貌的少女似乎將臉湊近到足以觸碰到傻幺面頰的程度。隨後,一種濕潤而柔軟的觸感襲擊了傻幺的臉頰。

難以抵擋的疲倦感突然從身體各處湧出,傻幺那在一片黑暗中凝聚的意識又漸漸浸沒在混沌的泥淖之中。

在即將睡去之前,那令人迷戀的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笑聲。

“我們的親族喲,等你真正醒來之後,迎接你的將是新的名字和新的人生……”

槐花,很香。

“怎麼樣?可以看見了嗎?”

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穿着繡花紫金長袍的俊朗少年。解開了眼前葯布的傻幺現如今看的清清楚楚,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因為他現在不僅僅用眼睛看,還在藉助所謂的“靈覺”去看。

按照眼前這位自稱“化雨堂堂主”的少年近一周以來為傻幺進行的講解,傻幺對自己身處的環境以及現狀已經有了大概的認識。

華族九州十八郡,雖然明面上是由當朝天子統領天下,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萬物生靈難逃一死,死後安息不受天子約束,離開人間轉往靈界。

而接通兩界,專門負責運送逝者亡魂的,就是傻幺現在所處的鬼門府。

傻幺作為萬中難尋的半靈體,既可稱之為人,也可稱之為鬼,是天生的就能連通人間與靈界的奇才。而這份才能卻被別有用心的散修以訛傳訛,說成了能夠通往仙界的成仙之門。

為了保護這些數量稀少的半靈體,佛道儒三家基本都會派出一些護衛,暗中保護半靈體在普通人家度過正常的童年。當然,這些人絕不是好心幫助鬼門府培養人才,而是準備將這些半靈體收為己用。

無論是超度厲鬼還是研仙參道,天生就能溝通人間與靈界的半靈體修行的速度總是比這些門派的普通弟子快上不少。最重要的是,由於半靈體常年感悟靈界的存在,他們在成年之時通常會自然而然的獲得能直接洞徹萬物之靈,名為“靈覺”的天賜妙術。

能夠洞徹萬物之靈,意味着已經即將觸及到天道的根源,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令各個修仙門派為之痴狂。有的散修為了能讓自己的修鍊事半功倍,還會將半靈體作為爐鼎使用,更有甚者將半靈體直接作為活祭以圖獲得靈覺的能力。

當時傻幺還不能熟練地使用靈覺去觀察周圍,出於好奇問起了“爐鼎”是什麼意思。堂主支吾半天,擠出些諸如“雙修”“採補”“有傷天和”之類的傻幺根本聽不懂的詞,最後將書卷拍在傻幺的腦袋上,飛快的說道:

“反正就是歪門邪道,不是正經修行之人會做的事情!”

真奇怪,把人當成爐子來用雖然聽起來怪怪的,但為什麼就算作是歪門邪道了呢?

傻幺當時想了許久,也始終不明白堂主為何如此慌亂。

總之,普天之下難得有幾個半靈體,而有限的那幾個半靈體又分別被三教瓜分,鬼門府能找到的半靈體少之又少。

“還好那個臭和尚沒打算把你強行帶走收做徒弟,要不然我們鬼門府就要出兵去佛門討個說法了。”

但自始至終,堂主並未跟傻幺提起過究竟鬼門府為何要尋找半靈體。

“謝謝您這麼多天以來的照顧,但鬼門府究竟為何非要找我這樣的……”傻幺試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堂主拱手施禮,卻又被堂主按住肩頭,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別急別急,待會讓戍衛軍統領李將軍來接你。”堂主“啪”的一聲打開摺紙扇,微微扇着桌旁泥爐中的爐火,爐火上煮着一壺清水,此時已燒得正沸。

“雖說是這些天給你細細講了許多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對你而言應當大多數都是以前聽也不曾聽過的奇談,你真的就對這些沒有一絲慌亂,不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感到一絲擔憂嗎?”

堂主合攏紙扇,提起銅壺倒水澆滅了爐火,從一旁的柜子中另取了兩個冰裂的瓷杯擺在桌上。

“靈覺,乃是眾生心相所化,非半靈體不能修成,據說甚至能參透道之根源,通曉因果玄理。其實我真的很好奇你們半靈體用靈覺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堂主您不是半靈體嗎?”

堂主動作一頓,手中的銅壺有些熱水撒了出來。他搖了搖頭,從桌下的抽屜中取出一個木盒,拈了一些茶葉灑在銅壺裡。

“鬼門府……已經很久沒找到過新的合適的半靈體了,全都被其他門派的修士收走了。只有你,是我們從十年前就已經派人保護的,最符合條件的半靈體。”

突然,傻幺站直了身子,感覺聽到了什麼人跑來的聲音。

“看你這反應,應該是李將軍快來了。真可惜,本來還想着請你喝一碗茶呢。”堂主提起茶壺蓋,輕輕在壺口抹了兩下,“你的靈覺果真進步神速,連靈體行動的聲音都能聽的一清二楚了。”

“老狐狸,那臭小子今天情況如何啊?”沒有推門,也沒有破牆而入,身穿金甲的老者像是沒有實體一般直接穿過了綠竹編成的屋壁。

被堂主稱為“李將軍”的那一身金甲幾乎有兩個傻幺那麼寬,自從他進屋之後,傻幺覺得原本狹窄的竹屋變得越發擁擠

“哈哈哈不錯不錯,看起來挺精神的嘛,看來這老狐狸天天配藥還是有點用處的!”李將軍順手拍了拍傻幺的後背,引得傻幺一陣咳嗽,差點將剛剛喝下的湯藥吐出來。

“老李你就不能穩重點?好不容易把親族的傷養好,你要是再給拍出毛病我可不管了。”

“別別別,昨天吾主還問起親族的傷勢如何,要是知道又被老夫拍傷了怕是又要被說教一番。”

李將軍慌忙仔細查看傻幺是否真的被拍傷,又是診脈又是看面相的。堂主則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慢悠悠的向兩個茶杯中倒着茶水。

“李將軍你看起來比我還像個醫官啊,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裡做個記名弟子啊?”

“胡鬧,久經沙場這麼多年,老夫自然懂些探究傷勢的方法。但既然身為堂堂戍衛軍總領,吾又怎麼能跑來醫館做一名記名弟子,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仔細查看后發現傻幺身體並無大礙,李將軍長長的出了口氣,轉身向堂主拱了拱手,將傻幺扛在肩頭。

“那老夫就先走一步,這杯茶吾就收下了!”隨手端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李將軍伸手打開房門,扛着傻幺一路沖了出去。

“啊,老李,那是我研究的促消化的花茶!”堂主伸出手去,徒勞的朝着李將軍離去的方向喊着,嘴角卻勾起了一絲弧度。

“也好,我倒也有點好奇萬法難侵的戍衛靈喝下這杯花茶到底有什麼反應……戍衛靈會不會拉肚子呢?”

堂主一邊搖着紙扇,慢慢伸手端起另一杯茶水抿了一口。

“呸,還是太苦,老李到底是怎麼把這麼苦的東西一飲而盡的?難不成沒有味覺?”

那一天,堂主為了給花茶調味,喝乾了整整一壺的花茶,隨後霸佔了化雨堂僅有的茅廁。

在睡覺。

雖然李將軍說府主公務繁忙,但現在這個情景怎麼看都像是在睡覺。

傻幺和李將軍此時正站在走廊,傻幺則通過鏤空的柵格木窗觀察着坐在屋裡的鬼門府府主。

那個被稱為“府主”的少女僅用綉着金色雲紋的素衣裹身,腰間鬆鬆的系著一條淡綠色的軟紗。一頭烏黑的長發如水般傾瀉,沿着那頗有些高度的木椅的椅背垂下,像極了山水畫中的瀑布。

頭頂帶着槐花並着柳條編成的花環,府主那素白的面頰上略施了些脂粉,顯着白裡透紅。雙眉雖是淡淡的用炭筆描成了柳葉模樣,但微微合上的眼皮上用毛筆一板一眼畫出的眼睛卻令人着實忍俊不禁——許是府主天姿秀麗,這后加上去的一對“眼睛”不僅沒有破壞掉整體妝容的美感,反而更有一種令人心生憐愛的感覺。

“哎呀,這不是那天那個眼神像小狗一樣的親族嗎。怎麼樣,現在能清楚的看到我們了嗎?”突然從門旁廊柱中鑽出的,是身穿宮服略帶笑意的女子。

準確說,是個還沒有前往轉生的女子的幽靈。

自從獲得靈覺之後,哪怕當初堂主並沒有給傻幺詳細講解過如何區別人和幽靈,傻幺也藉著靈覺大致了解了兩者的區別。

準確的說,靈覺讓傻幺下意識的就可以判斷出人與幽靈,就像普通人能分辨布匹的顏色一樣簡單。

傻幺還記得這個宮女打扮的幽靈,那晚和道士一同摔倒之前,正是這個幽靈不顧手臂被佛門金蓮灼傷,硬生生忍着疼痛將傻幺扶住,平穩的放在地上。

“是,已經能看見了……”傻幺一眼看到了宮女試圖藏起的另一隻空蕩蕩的袖子,聲音有些顫抖的說道:“那夜承蒙您的照顧,您的手……”

“看把你嚇得,不用擔心,我的手臂還在的,你看!”看着傻幺的反應,宮女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伸出了自己藏在背後的纏着一圈圈紗布的手臂,“讓你擔心啦?不用在意的,只是佛門金蓮造成的燒傷暫時還沒好而已啦。化雨堂醫術高超,就算我們半個身子沒了都能治好,畢竟我們已經沒有肉身變成幽靈了嘛!”

一邊絮叨着化雨堂收費太高,一邊將一套衣服遞給傻幺,宮女隨後轉身向李將軍微微彎腰施禮,又鑽迴廊柱之中。緊接着,傻幺隱隱聽到裡面有人竊竊私語。

“我就說這個親族很溫柔的嘛!”

“就是就是,居然還關心我們這群下仆。”

“和府主大人很像呢!”

應該就是那晚圍在自己身邊的那些幻影,現如今已經能毫無阻礙的觀察他們的存在——傻幺望着即使鑽入樑柱之中也依舊清晰可見的那些宮女打扮的幽靈,對於自己已經離人道越來越遠的這件事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的感覺。

既不是人,也不是幽靈,而是夾在兩者之中的異類。引人覬覦,甚至還給村子帶來了災禍,像我這樣的究竟有什麼存在的意義。究竟為何鬼門府會如此拚命的尋找這種異類呢……

也許是看出傻幺心中有些迷茫,李將軍伸出食指。

“啪!”

額頭遭受的輕輕地彈擊令有些失神的傻幺重新回過神來,李將軍蹲下身來直視着傻幺,無比認真的注視着他,開口道:

“小子,你們村子遭受災禍,錯不在你,而在於那道士貪心。那晚他被府主滅了道心,由我把變得瘋瘋癲癲的他扒光了綁在村頭。府主為了向那群村民說明了真相,還連夜寫了一份‘天書’解釋了前因後果。”

“據鬼門府後來路過的鬼差所言,並沒有哪個村民抱怨過你給他們帶來了災禍,反而都在擔憂挂念着你。”

“你絕不是災星,而是我們鬼門府找尋半靈體這麼多年以來,情感最為豐富,人性最濃的孩子。同時,也是我們鬼門府最後的希望……”

李將軍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神色複雜,硬是將後半句未說出口的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那村裡的大家,現在怎麼樣了?”傻幺抓住李將軍的手臂,急切的問道。

怎麼能不挂念?如果沒有自己,當年村子裡就不會有疫病蔓延,那個經常拉着自己去吃晚飯的呂屠戶就不會死,村西頭那個經常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玩耍的小孩也不會病重而亡,村裡更不會無緣無故的遭受三年旱災,導致村裡人幾乎少了一半……

一想到這些,傻幺握住盔甲的手漸漸用力,白凈的手指微微顫抖着。

“你先冷靜一點!那道士做下的孽債害了無辜的村民,這些我們都知道。雖然鬼門府不能令死者復生,但可以讓他們儘快轉世重生。”李將軍又在傻幺頭上彈了一擊,無奈的嘆了口氣:“至於村裡剩下的人,當地龍神放出話來,說是接下來一個甲子都會是風調雨順,以此彌補被囚三年所犯的不施雨露的罪責。也沒法多要求什麼,畢竟那個龍神也是被道士用咒法囚禁了三年。”

“那,村長他們……”

“派鬼使託夢給他們了,說你一切安好無需牽挂,也告訴他們村子之後會風調雨順……我說,小子,你只想着別人,就不想一想自己以後會怎麼樣嗎?”

李將軍望着一臉茫然望向自己的傻幺,再次深深地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又一次回到了當年剛遇到鬼門府府主情景。

可以看穿陰陽兩界,知曉因果之理的那雙慧眼,卻唯獨看不到自己。

“臭小子你和吾主真是,一模一樣啊……”

“阿嚏,誰在議論我!”

從房間中突然傳出的,是府主半睡半醒的聲音。

聽到這句話的李將軍瞬間變了副表情,原本苦笑着的面孔瞬間變得嚴肅起來。他轉身推開房門,張嘴就開始像老媽子一樣絮叨起來:

“吾主,您還是多穿一點比較好,最近入秋小心感冒啊。”

府主大人的身上多了一件藏青色的圓領長袍。

“唉,您怎麼又在臉上畫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臣這就幫您擦掉。”

府主大人臉上的眼睛圖案被濕毛巾一抹而凈——隨之一抹而凈的還有那明顯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妝容。

“翻閱完的案宗還是希望您能整齊堆放起來,上次丟失的檔案還是老臣在地板下的一個角落找到的,究竟您是怎麼把它丟到那裡去的啊!”

李將軍藉助自身作為靈體可以隨意穿過各種障礙物的特點,無比嫻熟的穿梭於書櫃、桌椅以及房間的各個死角之間,將散落在各處的紙張快速的分類整理,整齊的碼放在了府主正對着的略有些龐大的木桌。

“我也不想啊,但今天來的等待渡鬼門的靈魂實在是太多了,其他各州的鬼門府究竟在幹什麼啊!”

顧不上理平被弄得起了褶皺的長袍,府主像是被撈出水面的魚一樣無精打採的趴在了桌上,一邊咬着嘴唇一邊抱怨着:

“不光是鄰近的羅涇和夢陽,就連八百裡外的萬川州都有來這裡渡鬼門的靈魂,外界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啊?”

“應該是忙着鬼節慶典吧,畢竟算起來也快到日子了。”

趁着說話的功夫將府主的一頭秀髮重新用束帶束起,李將軍又一次拿起了抹布,準備將桌子再擦拭一遍。

“快住手,再擦就要把桌子擦漏了,將軍你昨天已經擦了十多遍桌子了!”從廊柱中跑出來的宮女們大概着實心疼這張已經被擦得中央凹陷下去的桌子,硬是拉着將軍奪下了他手中的抹布。

“對了,之前南陽道人來這裡送給我了一個好東西,老李你以後就用這個做掃除工作吧。”府主突然打起精神坐了起來,從袖子中掏了一陣,拿出來一個烏木柄,尾端墜着蒼白細絲的物件——這東西傻幺倒是見過,當初和尚在夏天經常用這個驅趕蚊子,叫做“拂塵”。

“而且按照南陽道人的說法,這個東西還可以用來當作武器,來去自如堅不可摧,老李你之後就可以不用赤手空拳的和那些厲鬼搏鬥啦!”

“謝吾主恩賜!”儘管還被幾個宮女拉扯着,李將軍依舊下意識的直接單膝跪在地上,伸手接過拂塵。沒來得及鬆開手的宮女則被李將軍劇烈的動作晃得搖來搖去,從遠處看就像是金光閃閃的柳樹垂下幾縷絲絛。

“所以說你穩重一點啦……誒,你身後的那個少年是?”府主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事物,那如夜空繁星般閃爍的眸子緊盯着站在門口尚未邁入房間的傻幺,突然拍手說道:“我想起來啦!那天在化雨堂把我腰帶解開的親族!”

“臭小子你究竟對吾主做了什麼!”

傻幺望着府主天真無邪的笑容以及李將軍火冒三丈如地獄修羅般的表情,小聲的試圖辯解。

“我只想說這是個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