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並非萬古不變,與天地同壽。而是和世間所有生靈一樣,有着壽終正寢的那一天。

只不過大多數神明都不會硬撐着日漸衰弱的身軀等到那一天,而是在大限到來之前找到自己的繼承人,然後悠然自在的獨自前往靈界。

相較於身體脆弱的普通生靈,做神明的有個好處,那就是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

其一曰華冠枯萎。

其二曰身體蒙塵。

其三曰見事不明。

其四曰異香消散。

其五曰難居神位。

五種異象雖然不會同時出現,但只要出現五種之一,這位神明的消亡便已成為定局。

關於這五種異象,雖然已經有無數的神明嘗試着進行研究,但終究難以得出結論。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當人們的信仰發生動搖的時候,或是新的宗教開始興起的時候,大量的舊神明會出現這五種異象。

由此可以推斷,這是天道為了維持世間秩序,而刻意削減神明數量的一種手段。

沿用天竺凈土那些古老禪者的說法,這五種異象又被稱作“天人五衰”。

人世間的修士為了成仙證道爭得頭破血流,又何曾思考過成仙之後會有壽元將盡的那一天?

也並非所有的神明都能坦然接受自己即將滅亡的命運,有的神明會選擇硬要撐着五衰齊現的神軀繼續在人間逗留。然而,既然已經享受了作為神明的權柄,又怎能容忍自己漸漸衰弱,甚至孱弱的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凡人?

五衰只是徵兆,並不能徹底的摧垮神明的身體,真正殺死神明的,是他們心中由五衰勾引出的恨意與怨念。

被無盡的怒火焚燒心靈的舊神,會因此而墮落,變成邪魔,最後被新興的神明所討伐。

一切都難逃天道輪迴,一切都在循環之中。

府主作為看守鬼門的遠古神明,現如今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五衰之象,已經出現四種。

自從那天從山頂回來之後,末子文已然知曉了府主之前一直對他隱瞞的事情。

鬼門府尋找半靈體的目的,就是為了培養一個能夠接替府主神職的人。

只有半人半靈的存在,才能開啟鬼門,才有資格繼承看守鬼門的職責。

而之前作為半靈體的府主,由於漫長的歲月侵蝕以及鬼門府陰氣的浸染,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所以化雨堂堂主之前才會用盡生平所學,將末子文身體中的陰寒之氣祛除乾淨,為的就是不讓府主的遭遇在末子文身上重演。

在末子文還未出現的那段漫長的時光中,府主一直拖着已經被陰氣侵蝕的千瘡百孔的身體,勉強支撐着將一批批的亡魂通過鬼門送往靈界。

“陰氣已經融入體內,難以祛除。”化雨堂堂主食指搭在府主的手腕上,眉頭緊皺,不住地長嘆。

“我生前雖然是醫界翹楚,但也從來沒給神仙看過病,也不知道五衰之象應該如何破解。之前開的方子,都是普通人用來延年益壽的草藥,雖然不能治療五衰,但至少能多拖些日子……”

末子文給府主重新蓋好棉被,向化雨堂堂主鞠了一躬。

李將軍站在一旁,也是滿臉憂愁。畢竟他服侍府主多年,此情此景自然令他心裡難受。

“和以前沒什麼區別啦,不過是四衰而已,我之前可是告訴過你們了,不到五衰我是不會走的!”

府主硬撐着倚在床邊,依舊儘力擺出一副和往常一樣的笑容。

但末子文心裡很清楚,府主已經臨近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半靈體之所以不會被各方勢力在幼年的時候擄走,而是能在人間安穩的度過童年,這是有原因的。

就像是兩端吊著水桶的扁擔,一端的水桶代表人,另一端的代表靈體。半靈體剛出生的時候,體內的力量剛好處在兩者中間那個最平衡的位置,既不偏向人類,也不偏向靈體。

如果直接修道參禪,接觸了那些和靈界相關的力量,毫無疑問,那兩股力量的平衡會被打破,半靈體會不可逆轉的轉變為靈體。

雖然這麼說起來沒什麼問題,但成為靈體,意味着失去肉身。那就和死者沒什麼區別了,別說是作為門派弟子修行,半靈體的一生就在那瞬間隨之終結了。

所以半靈體基本上都是在人間生活一段時日,將體內偏向靈體的力量壓制住,隨後再由各方勢力勸誘,加入不同的門派。

而府主不一樣,她是從一開始就被帶到鬼門府的。

前任府主被惡靈偷襲身受重傷,而鬼門又不可無人看守,當時靈界有遠古的神明出現,欽點當時還不滿四歲府主做了這看守鬼門的神明。

也正是從那時起,原本只是隱蔽在深山之中的鬼門府連同那座山一併徹底被術法封閉,杜絕了怨靈為了逃脫而在鬼門府作亂的隱患——畢竟無論做了什麼,只要進了鬼門府就再也出不去,反抗自然也變得毫無意義。

為了保護有可能會和窮凶極惡的邪靈打交道的鬼門府府主,那位來自靈界的神明運用人們對死亡的畏懼,創造了一批專門用於守護鬼門府的戍衛靈大軍。他們可以自由進出鬼門府的屏障,協助府主抓捕遊盪在人間的亡靈。

雖然現在基本上都變成了幫府主跑腿捎口信的信使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府主並沒有在人間成長多久,體內偏向靈體的力量並沒有徹底壓制住。更何況府主被帶到鬼門府的時候尚不諳世事,甚至都沒有辦法使用靈覺。

無可奈何之際,前任府主在重傷之時催動自身的靈覺,將一身本領盡皆傳授給府主。前任府主隨後就因為傷勢過重外加體內力量失衡,徹底化為靈體。

而府主當年第一個送走的靈體,就是前一任鬼門府府主。

“吾戎馬一生,不知斬滅了多少怨魂惡鬼的念想,現在想來,可能是有些太過極端了。”

“不要學吾一樣,要用你的雙眼,用靈覺去看,看穿他們的內心,然後由你親自做出決斷。”

靈覺本來只是用來探查靈體,預料吉凶未來的一種預感。但不知為何,經過了前任府主傳授本領的過程中,府主無意間和前任府主的意識相互交融,自然而然的學會了應用靈覺翻閱他人記憶的本領。

當時的府主並不理解前任府主那蒼老的面容中含着的愧疚之情,只是單純的學着他以往的做事方式開始接管鬼門府。

當然,由於靈界的神靈布下了障壁,府主並不能隨意外出,她只是在府中指揮着戍衛軍四處征伐,將方圓近千里的亡靈統統捉了回來。

然後就是日夜不休的工作。

當時的府主並不知道如何才能決斷亡靈的善惡,她只是單純的將亡靈的記憶統統看一遍。十惡不赦的惡魂直接被灌下孟婆湯丟入鬼門,而那些無法明辨善惡的,則就被暫時留在了鬼門府。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隨着翻閱了不知多少亡者的記憶,府主已經不再將亡魂單純的劃分出好壞,而是用它們的本意去評價它們。

而如今環視四周,原本或兇惡或善良的亡魂都已經化解了當年的執念,剩下的只有對生者美好的祝願。

“你當初還真是和現在完全不同啊……”待李將軍和化雨堂堂主離去之後,末子文用帕子蒙住雙眼,將手中毛巾沾濕開始給府主擦背。

五衰出現之後,府主的身體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永遠保持潔凈,自然也就需要每日擦洗。

而偏偏府主對於在其他人面前裸露全身這件事情異常排斥,自然也就只能由能使用靈覺的末子文蒙住雙眼為府主擦身。

至於為什麼不能讓府主自己洗——

“府主現在身體那麼虛弱,要是在邁出浴桶的時候摔倒了怎麼辦?要是沒法好好擦乾淨身體怎麼辦?要是在桶里熱暈了怎麼辦?”

啰啰嗦嗦的李將軍恨不得能把自己的雙手雙腳外加全身鬚髮都立起來表示反對,然而又不想同意由末子文幫忙擦洗。

但面對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在侍女面前脫掉衣服的府主,李將軍也只能無奈同意。“”

我也不想啊,這工作太折磨人了。

“啊啊啊,不要再提起那段陳年舊事了,真的好害羞啊!”

府主握着末子文的手搖晃着,那種羞赧的情緒也隨之傳遞到了末子文的心中。兩個人靈魂交融,已經與融為一體沒什麼區別,末子文蒙眼給府主自然也就和府主自己動手擦背一樣靈活自如。

但壞處就是此時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全都會被對方看的一清二楚。

“哪裡是壞處?這樣我才能防範親族你會不會悄悄把帕子摘下偷看啊!”

我也沒興趣偷看啊!

末子文撇了撇嘴,手中的毛巾沿着府主光滑的脊背慢慢向下。

隨着毛巾開始擦拭府主的腰間,一股麻癢的感覺同時也在末子文的腰間浮現。靈魂互相交融,自然連身上的感覺都會一同共享。

“啊不行,那邊不行啊啊啊!”忍不住發出奇怪的喘息聲,府主趴倒在床上,努力想要避開末子文手中的毛巾。

然而畢竟兩人靈魂已經融為一體,僅僅是前撲這個動作是不可能躲得過末子文手上的動作的。

但末子文停手了。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他只是覺得心中突然湧起了巨大的悲傷,溫熱的液體從眼角劃過,滴在絲綢製成的床單上。

“所以才不想……不想被你看到啊……要是看到了我這幅樣子……豈不是更令人傷心嗎……”

聽着府主有些哽咽的話語聲,那一瞬間末子文明白了,那悲傷感並非從自己的心底湧出,而是府主心中的思緒傳遞到了自己的內心。

“越是嬉笑,越是感到幸福,不就更令我捨不得離開你們了嗎!太過分了啊……”

也不管自己上半身幾乎赤裸在外,府主轉身抱住了末子文,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一般,放聲大哭了起來。

究竟已經過了多久呢?為了不讓任何人為自己擔心,府主將自己的真心巧妙地掩藏在了那總是和善的微笑着的面孔之下。

為了不讓別人擔心,五衰之象初次顯現的近百年歲月中,她甚至從未跟人提及過,依舊拖着已經傷痕纍纍的神軀繼續工作着,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亡靈。

就算是五衰中的見事不明之象嚴重的干擾到了她的記憶力,她也依舊沒有放棄,反而開始試着用紙筆記錄下每個亡靈的一生,將其分類成冊。

直到現在,五衰之象已經出現四種,就連她體內象徵著靈界的那股力量也已經漸漸的變得不穩定起來,她依舊堅持着擺出一副淡然的樣子。

不想令任何人為她擔憂,但卻時時刻刻牽挂着鬼門府的所有住客,府主那孤單奮鬥着的身姿,並沒有因為跟隨者的日益增多而有一絲鬆懈。

“太逞強了啊,不是還有我們嘛……”

將府主擁入自己的懷中,末子文輕輕拍着她的後背,靜靜地感受着府主心中那徹底宣洩出的,壓抑多年的情感。

擔憂着自己能不能做好看守鬼門的神明。

忍受着想要到荒山外去玩的衝動。

為那些經歷了各種人間冷暖的亡靈而或悲或喜。

想要被人讚揚!

想要和人一起郊遊!

想要……和自己的意中人共度一生。

感受着那如潮水般的思緒在府主的心中激蕩着,末子文依舊緊緊攥着府主的手。

“既然如此,就把那些統統實現不就好了?”

兩人的靈魂交織在一起,無需過多的言語解釋,自然而然的就能理解彼此心頭所想。

末子文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的到來究竟有何意義,更不知道府主為了這一瞬間準備了多久。

但,既然府主已經陷入五衰之勢,最終要將她送往靈界的自然就是必將成為下任府主的末子文。

就像她當初送走前任府主那樣,一代代的更迭,就是神明看似自在逍遙實則早已被牢牢固定的命運。

作為鬼門府的下任府主,讓這一任府主毫無遺憾地離去就是末子文所必須要履行的職責。

“哼,你這個親族口氣不小啊!”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府主撅着嘴唇,一股略有些酸意的情感撞擊着末子文的內心:“我可不像那群凡人那樣容易打發,我的願望可是非常非常多的!”  

是因為自己被當成了普通的小姑娘而感到不滿嗎?

末子文無奈的輕笑幾聲,開始給府主梳理起頭髮。

“無論有多少願望都給你統統實現,畢竟你可是我的第一個客戶啊……”

五衰之象,只剩下難居神位那一條還沒有出現。也正是因為如此,府主依舊堅持着履行自己作為神明的職責,每天都要去大殿對新來的亡靈加以判讀。

解明其執念的本源,平撫其躁狂的內心,若是仍有對人間的牽挂,就將它留在鬼門府見證那些人或事的結局——畢竟對於已死之人而言,三五十年的時光已不過是彈指之間。

仔細的將府主那三千青絲盤結起來挽個垂髫分肖髻,末子文又從袖中拿了幾條青色的髮帶加以裝飾——五衰之中的華冠枯萎導致府主再也不能戴上之前常戴的那頂槐花與柳條編成的花環,只能用不會枯萎的絲絹之類的加以裝飾。

“戴了這麼多年,倒也有些膩了,換個新花樣也好。”嘴上雖是這麼說著,但那種有些落寞的心情依舊避免不了傳遞到末子文的心中。

想戴花就直說嘛,不是還有我在嗎。

心裡回憶着着前幾日和侍女們學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繩結系法,末子文手中擺弄着束帶,一朵朵栩栩如生的布制百合花在府主的頭頂盛開。

“你這編的不像百合花,顏色也對不上,哪有青色的花……”府主照着鏡子不住地撫摸着頭上的花,嘴上雖然埋怨着,但卻忍不住眉眼間的那一抹笑意。

“不過看在你這麼努力的份上,勉強算合格吧!” 

將府主散落在床上的衣服重新披在她身上,末子文為了幫府主穿上袖子,兩人交握着的手暫時分離了一瞬間。

孤寂,陰冷。

那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感侵蝕着末子文的內心。

末子文有些失神,直到府主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親族你……還不夠成熟啊,讓我怎麼放心的下啊……”

十指緊扣在一起,末子文向要張口說些什麼,卻被府主出言打斷了。

“不行的哦,不能說出那句話,只有那句話是不行的。”  

熾熱的心逐漸冷卻下來,略有些急促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平緩,末子文感覺自己稍微冷靜了一些。  

明明是要讓府主心無牽挂的離去,明明自己已經知道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為何還要多嘴。    

總覺得,這不是應有的結局。

就這麼下去真的就能讓她毫無牽挂的離開嗎?

真的能夠毫無牽挂嗎?

自己此時此刻的念頭,究竟是自己內心的想法,還是她心中的呢?

靜靜地幫府主穿好衣服,在那之後的一整天,兩人都沒有再互相有過任何對話。

只是兩隻手緊緊地互相握着而已。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個月。

大概是半年多?或者更長些?

誰知道呢。

一開始為了實現府主的願望,末子文幾乎每天都會帶着府主溜出鬼門府,在荒山各處遊玩。

府主的願望雖然多,但大體上都是一些和玩有關的小事。

畢竟在整個鬼門府,能夠和她心意相通明擺起心中所想的,也只有末子文一人而已。

府主大多數未完成的心愿,基本上已經依次實現了。

然而,自從前幾天開始,末子文和府主就在也沒有離府出遊的機會了。

鬼門府突然之間忙得不可開交,鬼門府的訪客幾乎是在翻倍增長,整座荒山幾乎都被來自九州各地的亡魂擠滿了。  

這種現象雖然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出現,但遠不如最近那麼嚴重。

“其他州的鬼門府都不見了?”

翻閱了各州來訪的亡靈們的記憶,末子文和府主感覺事情有些不妙。

人間的一批修士揚言要度化萬鬼,重塑輪迴。幾乎攻佔了外界幾乎所有的鬼門府。

其他各州的鬼門府不像此處有屏障護佑,只是單純的隱匿在深山密林之中,根本毫無抵抗之力。

各州的那些通向靈界的鬼門自然也落入那些修士手中,被嚴加看管。

然而,沒有了那些看守鬼門的神靈,那些鬼門不過是普通的石板而已,根本沒辦法將亡魂渡往靈界。

於是,來到這裡渡鬼門的亡靈變得越來越多,已經遠遠超出鬼門府所能接納的極限。

“那,那些神靈都到哪去了?那些鬼門府的府主怎麼樣了?”  

望着緊皺着眉頭從門外跑進來的李將軍,末子文和府主幾乎是同時開口,問出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其他各州的府主都早已陷入五衰之中,被那群修士當做邪魔斬除……而且都沒能找到繼任的半靈體,神位已經消散了。”

繼任神職的神靈雖然有壽命,但只要神位不發生空缺,這個神職就永遠存在。無關信眾多寡,也無關宗教更迭。

但一旦神靈消亡之後沒有繼任者上任,那麼這個神位就會永遠的消散,世間對其信仰就會徹底消失。

所以府主這麼多年以來雖然一直被五衰以及體內失衡的兩股力量折磨着,但卻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神位。

就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繼任者。

“雖然都是一些死板的老傢伙,但畢竟也是同行啊……”府主放下手中的墨筆,由末子文把她從那把頗為彆扭的椅子上抱了下來,“只是凡間的修士而已,居然妄言要重塑輪迴,偶爾也該讓他們學會敬畏死亡這種事情了!”

“啪!”

本來只是為了發泄一下憤怒的情緒而用力拍在了桌面上,結果反而震得自己的手開始痛起來了嗎……

末子文不動聲色的感受着從府主那只有些泛紅的手掌中傳遞過來的痛感,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

好了好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被府主回瞪了一眼,末子文心虛的將視線移向了別處。

當做邪魔被斬除,對於那些神明而言也不過是失去身軀。只要本質尚未墮落,那些只剩下靈體的神靈總有一天還會以靈體狀態飄蕩到這裡,經由鬼門回到靈界。

但作為神明,並沒有惡墮成邪魔,卻被凡間的修士不分青紅皂白斬殺,無疑會令天下大亂。

雖然並不像掌管天庭的那些仙官身份高貴,但所有的神職都是負責維護人間運轉的重要職位,缺了任何一個都無法預料到日後會對人間產生什麼重大影響。

幾乎所有看守鬼門的神靈都被斬殺,這件事情自然要有個說法。

“老臣請求出戰!那群修士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府主伸手攔住了已經壓不住怒火的李將軍,搖了搖頭。

沒說明原因,但握着府主的手,末子文和她都在顧慮同一件事情。

固然凡間的修士錯殺神靈乃是大事,但末子文他們作為掌管渡引亡靈的守門人,並不能直接去斬殺生者。

他們對於生者而言,應當只是存在於黑暗中的幻影。如果府主派戍衛軍和修士開戰,無疑會引發一場更為劇烈的衝突。

到那時,不僅是人類與神明,就連靈界和整個人間都會捲入到無邊的戰火之中。

“一切的禍端,起於毫末之間,沒能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無疑是我的失職。”

重新統合分析了近幾年來各地亡靈的記憶,對於能夠閱覽死者記憶的府主而言,人間幾乎不存在她所不知道的秘辛。

更何況各個鬼門府都被破壞,整個華族所有生者的亡魂在此地集中,自然沒有什麼人能夠在府主眼前隱瞞什麼。

事情的真相很快被還原出來,這場混亂的起點,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的回憶中提起的,因為背叛師門而被修士追殺的那對夫妻從師門中偷出的書籍。

《冥土通解》。

那本書原本是靈界用於標記鬼門府位置的圖冊,不知何時流落人間,又不知何時被某個修真門派收入囊中。

那對夫妻無意間得知了自家門派準備運用此書所做的計劃,便想將其偷出師門而後銷毀。

然而此書乃是靈界之物,尋常手段傷其不得,雖然當時那個花費數十年時間尋找叛徒的修士最終放走了那對夫妻,但卻將《冥土通解》帶回了師門。

因為那個修士聽信了謠言,相信《冥土通解》里記載的鬼門府能令人起死回生。

“所以才會被師門的那些老傢伙們蠱惑,帶領其他修士到處找鬼門府的麻煩啊……”

末子文長嘆一聲,代替府主說出了心中所想。

只是為了彌補自己當年那一劍的悔恨,那個修士選擇舉劍弒神,違逆天道。

“這聽起來倒是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啦,但是我們只不過是負責開門關門的小神而已啊,起死回生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啊!”

若是什麼隱秘複雜,精心策劃的陰謀,那倒還算容易解決。但此次禍亂是因為謠傳所致,這對於鬼門府而言無疑是個死局。

就算派戍衛靈告訴他們鬼門府沒辦法讓死人復活,想必也沒人會信——畢竟超脫輪迴是那些修士的最終目標之一,如今在他們眼中已經離那目標近在咫尺,怎麼可能畏縮不前。

“所以辦法只有一個啦,讓你和親族去說服那個人。”

府主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統統告知了那個當年被她派去后廚嘗菜的姑娘,勉強維持着笑容。

離別之時,就這麼到了。

末子文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料到這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到來。

為了能夠說服那群修士,僅靠那個小姑娘很明顯是不夠的,必須還有鬼門府府主一同前往才行。

然而現任府主已經深陷五衰之中,那群修士也一定會把她當成邪魔斬除。

所以,自然而然的,就需要新的府主,由尚未出現五衰徵兆的末子文繼任神位前去遊說他們。

荒山的屏障乃是為守護現任府主所設,只有現任府主回歸靈界,這立了不知多久的障壁才會破除,末子文才能離開荒山。

至於戍衛軍……

“吾等乃是古仙所造,用於鎮守鬼門府的,只要鬼門府尚在,吾等便永遠留在這裡。”李將軍摸着那個小姑娘的頭,一副視其如己出的模樣:“雖然有悖為臣之道,但吾果然還是放心不下這孩子……”

“好了好了,到時候親族也會帶你一起去交涉的。”

府主笑着揮手讓李將軍帶着那個已經被他當成親孫女寵着的小姑娘退下去,偌大的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末子文與府主。

“現在我說什麼,似乎都顯得有些啰嗦吧?”沒有正面朝著末子文,府主背對着他,輕輕用手撫摸着還未打開的鬼門。

兩人如今並未用靈覺連接彼此的靈魂,但末子文還是能隱隱感覺到府主蘊含在話語中的感情。

當然不需要多說什麼,之後一切的計劃末子文早已瞭然於胸。

但還是要說些什麼,因為此時不說,就不知道何時才能說出口了。

“府主……”

“親族……”

“我還是覺得彼此以名字相稱比較好吧……”

“那就叫你子文……”府主徑自走到窗邊,將那木窗推開一扇,“可是我沒有名字啊,當年上任之前,家裡人只給我起了個乳名叫璃兒。”

“那就給你取個名字,取一個不管過了多久你都絕不會遺忘的名字。”

末子文用牙咬破了手指,殷紅的血液慢慢從指尖湧出,如淚滴模樣。

比起手指上的疼痛,那種來自於肺腑深處,來自靈魂的疼痛更令他難以自持。

顫抖着將手上的血抹在鬼門上,看着那一抹刺眼的紅慢慢融入到那層不知浸潤了多少任府主血液的石皮之中,末子文像是突然感覺到了鬼門府府主這一職位的重量。

人死之後,百念成空,只有此地是他們寄託思念的唯一居所。

府主代替着那些亡靈,記錄著他們的哀思,記錄著他們曾經來過這世上。

如天空之日月,靜觀人間滄桑。

“既然我為‘末’,那你應該就是‘朝’,朝璃月,這名字如何?”

伸手握住朝璃月的手,末子文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她背對着自己所試圖掩蓋着的表情。

妝都哭花了吶。

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確認,因為兩人已是同心。

“什麼嘛,又像上次那樣用你的心思把我攪得一團糟……”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着,朝璃月的聲音有些嗚咽。

“到了靈界之後,無論是輪迴轉世,還是被扣留在那裡,我都一定會找到你的。”

末子文緊緊地攥着朝璃月的手,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烙印在自己的眼中。

對於神靈而言,孟婆湯並不能洗去他們的記憶。為了能讓神靈重新蛻變為普通的靈體,他們需要直接前往靈界經歷漫長的歲月。

直至意識模糊,記憶被時間消磨乾淨,才能重新轉世。

也就是說,末子文和朝璃月還有最後一絲機會,即在靈界相逢。

“才不會忘!你給我取的名字,還有我給你取的名字,都不會忘的!”

朝璃月攥着末子文的手,掛着淚痕的清秀面龐向末子文微笑着。

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鬼門開啟后散發的蒙蒙光亮映照着朝璃月的身影,就像剪影一樣。

末子文伸出手,說出了那句一直想說的話:

“璃月,我對你……”

“我也是喲,但不能說出來,說出來我就真的捨不得離開了。”

孤寂的靈魂渴望慰藉,需要那個能和自己互補的靈魂填滿。

究竟要等待多久,兩個完美契合的靈魂才能再次相遇呢。

“啊啊,還說要五衰齊現無法支撐的時候再離開,沒想到居然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朝璃月用衣袖逝去眼角的淚水,身後鬼門放出的光芒令末子文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強撐着擺出的那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吧。

“如果還有機會再見,一起去看祭典吧……我沒完成的願望,到時候可要好好補償給我呀!”

甚至還未來得及揮手告別,那嬌小的身軀便被強烈的光芒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