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府主的身體不太好。

化雨堂堂主來過很多次了,每次都帶着一大堆不知名的藥材。

后廚那口砂鍋一天到晚一直都在熬藥,聽侍女們說要把五六桶水熬幹才能熬出一碗。

每次末子文問起府主身體如何,府主總是隨口糊弄過去。

“不過是有些傷風而已,沒什麼大事。”

雖然每次都是這般說辭,但末子文總是放心不下。

平常能夠一連好幾天坐在大殿上詢問亡靈心中執念的府主如今工作半日就要歇息一番,雖然這也讓末子文能夠以人類之身跟得上府主的工作節奏,但卻難免令他心生不安。

“你想太多啦,只不過是最近傷風導致的體力不支而已,歇上幾天就會好的。”

府主雖然還是像往常一樣的服飾打扮,但那頂槐花編成的花冠卻不再戴了。

按照李將軍所言,算上今日末子文來到鬼門府已經整整三年,末子文可以休息一天,不必再陪侍府主。

但說是休息,在這裡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末子文坐在鬼門府的院子里,呆愣愣的望着天空——天空中什麼也沒有,別說是野鳥,就連太陽或者月亮也看不見,只是一片灰濛濛的色彩。

鬼門府建在荒山裡,但又不是末子文當年在村子裡見到的那座荒山。

鬼門府,甚至整座荒山,都被遠古時代的仙人用特殊的術法籠罩,同人間隔離開來。在荒山外看到的景象不過是障眼法罷了。

那障壁聽說是專門給亡魂設置的,只許進不許出。

這樣看來,鬼門府其實是個專門囚禁亡魂的囚籠。而府主作為這囚籠的看守者,已經不知在這荒山之中待了多少年月。

把獄卒和犯人一同關起來的監牢嗎。

末子文將後背倚在院中假山的石頭上,心裡想着一些有的沒的,感覺有些煩躁。

他伸出手指,想要看看能不能摸到天穹,府主笑嘻嘻的面孔卻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他的手指沒來得及收回來,輕輕地戳在了府主的腹部。

“哎,你不要撓我痒痒啊哈哈哈哈……”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末子文慌忙伸手去拉因失去平衡即將栽向地面的府主,卻只握住了府主系在腰間的飄帶。

這種情景是不是發生過一次。

末子文望着躺倒在地上依舊笑個不停的府主,儘力將自己的視線從府主身上的某些位置移開。

外衣滑落而露出的白嫩肩膀,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口上有汗珠滑落,還有那有些凌亂的裙擺所遮擋不住的修長而白皙的雙腿……

這些場景對於年齡尚不滿二十的末子文來說有些過於刺激了。

“總之你先把衣服穿好……”末子文扭過臉,伸手準備將束腰用的飄帶遞還給府主。

就在此時,李將軍那一如既往大嗓門的喊聲打破了空氣中異樣的氣氛。

“吾主,快點出來吧,到吃藥的時候了!”

那聲音越來越近,聽起來像是正在往這邊趕來。

想都沒想,末子文伸手一把抱起衣衫不整的府主,閃身藏在了假山的縫隙中。

別開玩笑了,上次讓李將軍得知在化雨堂府主的腰帶被扒了之後,自己直接被揍得又回化雨堂住了兩個月。

誰知道要是讓他看見這個情景,自己究竟還有沒有命走到化雨堂。

末子文輕輕用手捂着府主的嘴唇,府主那尚未平復下來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石縫中迴響着,令末子文越發緊張。

用靈覺估計着李將軍的位置,末子文抱着府主悄悄地向石縫的深處挪了挪。

“哼哼,親族喲,你就那麼怕被李將軍發現嗎?”將頭貼在末子文的胸口,府主的手撐着石縫邊沿,慢慢的挪動着身子:“唔,這次又把我的腰帶解開了,這次可要給你些懲罰呢。”

末子文的手被府主那小小的手掌握住,石縫中傳來一陣衣物窸窣的聲音。

“吾主,您這又是跑到哪裡去了,這湯藥馬上就要涼了啊!”

李將軍的聲音由遠及近,好像已經站在假山附近了。

“反正你今天休息的吧?今天剛好也沒有預定要渡鬼門的亡魂……”

“罰你帶我出府去玩,要不然我就要出聲喊老李過來了哦?”

聲音細小如蚊,府主慢慢移到着身體,將嘴湊在末子文的耳畔小聲呢喃着。帶着槐花清香的氣流直衝末子文鼻腔,像是被槐樹枝當頭拍中,末子文感覺自己變得有些暈暈乎乎的。

他忍不住雙臂用力,將府主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末子文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可能是因為平常總是被府主各種捉弄所以這次想要戲弄她一下,又或是只是想阻止她出聲把李將軍喊來。

還是說他對眼前這個不知獨自度過了多少歲月的少女如此單純的請求忍不住感到有些心痛呢?

“什……親族你居然這麼主動……實在太……”

原本就刻意壓低聲音的府主現在徹底沒了聲音,軟弱無力的掙扎了幾下無果后,慢慢將頭埋在末子文的胸口。經過精心梳理的髮髻散落開來,露在外面耳尖也帶着點紅暈,末子文看着懷中這個像普通的少女一般害羞的府主,緊張的用靈覺窺視着就站在石縫不遠處的李將軍。

這下徹底糟糕了,要是被那個老爺子看到這幅樣子,自己肯定直接就要去渡鬼門了。

“究竟跑到哪裡去了,讓那個老狐狸把湯藥改成丸藥,吾主應該就不會這麼排斥了吧……”

李將軍似乎是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陣,尋覓無果之後,他的聲音漸漸遠去。

但石縫中的二位依舊緊緊抱在一起。

在一片黑暗之中,末子文的手無意間觸碰到了府主裸露在空氣中的背部,無數雜亂的記憶隨之湧入了他的腦海之中。

靈覺的副作用又開始了嗎?

自從當年府主趁末子文在化雨堂養傷的時候偷偷翻閱了他的記憶,每當他使用靈覺之後觸碰到別人,總會莫名其妙的看到一些別人的記憶。

冰冷,孤寂。

在黃昏中獨自一人坐在殿堂之上,面無表情的下達着各種判決。

全身金甲的戍衛軍簇擁着那個神情木訥像人偶一般的少女,斬殺了不知多少惡靈。

後來,少女的身邊漸漸地有亡魂陪伴,有的幫忙做飯,還有的照顧少女的身體,還有的加入了戍衛軍以圖能夠保護少女。

而少女也漸漸有了自己的表情,有了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漸漸會因亡魂的經歷或悲傷或歡笑。

只是,記憶中出現的一切場景,都只發生在荒山那灰色的蒼穹之下。

“嗯……感覺,要被看光了……別再看了……”

正當末子文為那堪稱浩如煙海的記憶而感到震驚的時候,府主在他懷中發出一聲嚶嚀,纖纖玉手緊緊的攥住了末子文背後的衣服。

我明明沒幹什麼啊……

被現在的情境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末子文如同被火到一般飛快的將手從府主的背上離開,滿臉通紅的用長袖包住手臂,將府主抱出了石縫。

那柔軟的身軀似乎比當年還要輕,已經變得幾乎感覺不出來有什麼重量了。

是因為這幾天一直都沒怎麼好好吃飯嗎?

末子文晃了晃面頰通紅四肢無力的府主,心想着之後應該找后廚的廚娘們偷偷要些米粥之類的吃食。

許是一直在喝湯藥的緣故,府主就連之前最喜歡蓮蓉糕都被禁了,說是怕影響藥性。

其結果就是府主這幾天胃口大減,端過去的飯幾乎都沒吃幾口就端回去了。

米粥肯定沒問題的,再加些糖之類的肯定能讓她好好吃下去。

末子文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視線不往奇怪的地方看去,心中盤算着之後該怎麼讓府主好好吃飯,慢慢將府主凌亂的衣物重新整理好。

“哈啊,親族你今天居然這麼大膽……”府主的手臂無力的搭在末子文的肩上,面上紅暈未退,滿臉慵懶之色:“居然用靈覺攪亂吾的內心,差一點就沒法正常的思考了呢……”

被人翻閱記憶根本不會有那麼奇怪的反應吧,你那是假裝的對吧?

硬生生的忍住自己想要脫口而出的質問,末子文用手熟練地將府主那一頭披散開來的烏黑長發捋順,用袖中一直備着的髮帶和發簪給她挽了個簡單的垂髫雙鬟。

“呼呼呼,這麼一來,倒讓吾想起來當初你剛剛和侍女學着編頭髮的時候了。”府主一隻手臂撐着從假山上坐起來,舒展腰肢任由末子文將她腰間的束帶系牢。

“當初你給吾編的髮髻,可是比雞窩還要難看幾分,現在倒是長進不少了。”

藉著假山旁池塘的倒影看了看自己的頭髮,府主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慢慢的站了起來。

“先去吃藥,然後再帶你出去。”

“先出去玩,我再回來吃藥。”

就這麼互相對視了一陣,末子文最終妥協了。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李將軍那催府主喝葯的大嗓門聲音又在遠處響起。

“府主啊,這次不是湯藥是丸藥,不用喝了,直接把這個藥丸一口吞掉就可以啦……藥丸也不算太大,大概也就和梨子差不多。”

府主也沒說什麼,拉着末子文的手就往府外跑。

開什麼玩笑,之前就算是稍微大些的饅頭府主都要慢慢掰成許多小塊才能吃得下去,怎麼可能一口氣吞得下梨子那麼大的藥丸。

“雖說我確實能幫你逃出鬼門府,但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避開鬼門府內的各種侍從,悄悄地溜出鬼門府,這種事情對於擁有靈覺的末子文而言簡直輕而易舉,但他實在不知道府主為什麼想要到鬼門府外面去。

他們一路險之又險的避開各種各樣的侍從,悄悄地摸到了鬼門府的大門旁。

為什麼一定要避開侍從呢?關於這一點疑問,府主並沒有告訴末子文答案。

“因為時間……快來不及了……總之先……帶我去山頂……”

不過是疾跑了幾步,府主便已氣喘吁吁的半蹲在地上,像是已經半步都跑不動了的樣子。

那個夜晚來救他的時候也是,也是像這樣氣喘吁吁,明明話都說不出來但還是攔住了那個道士。

即便是被道士用劍指向咽喉,即便是道士用五雷法招來的天雷即將劈中自己的身體,她還是堅定地攔住了道士的去路。

雖然那些招式對於她而言都是毫無用處的,和凡人普通的掙扎沒什麼兩樣。畢竟,雖然外表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少女,但同時她也是鬼門府的府主,是正統的掌管接引死者亡靈這一重要職責的神。

但這個繼承了神位的少女此時身上滿是汗水,甚至還有的汗珠沿着髮絲慢慢滴落在地面上。

“你確定?一定要去嗎?就不能改個日子?”

咬着嘴角望着上氣不接下氣的府主,末子文試探性的問着。

府主現在的狀況怎麼看都不是非常樂觀,也許還是應該讓她先老老實實去吃藥比較好?

末子文猶豫之時,恰好與府主的雙眼相對——那眼神之中,包含着某種他難以描述出的感情。那是他這些年來總能在那些不願渡過鬼門的亡魂眼中經常能看到的東西。

末子文下意識的如此想着:

如果不帶她去,也許此事就會成為她此生最難忘的遺憾。

或許是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隨侍在府主身旁,他對於留下遺憾度過一生這種事情的態度,也漸漸的變得和府主一樣。

他彎下腰,將府主背了起來。

府主的身體很輕,末子文感覺自己像是僅僅多披了一件衣服而已。

“總之就是把你帶到山頂就行了吧?”

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末子文猜測着許是己方逃出鬼門府的事情被察覺了。他猛地推開鬼門府那兩扇厚重的黑漆木門,邁開步子。

向背後這位難得任性一次的府主說道。

“一直關在籠子里的大小姐,趴在後背上抓緊了,我要開始衝鋒了!”

除了陷阱,還是陷阱。

據說是為了防範外敵入侵,荒山上幾乎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陷阱。

會使人渾身無力的毒霧,能夠自動觸發的弩箭,還有深不見底的陷坑。

末子文背着府主,謹慎小心的準備邁出下一步。

有靈覺的幫助,末子文可以感覺到面前土地中埋藏什麼未知的危險,但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躲避。

明明知道邁出步子會遭遇不測,但又不得不邁,因為身後的土地中那個一開始就被觸發過的陷阱也已經開始發揮其真正的作用。

看起來堅實的土地漸漸變得粘稠起來,就像是過年時新蒸出來的黏的要命的年糕。那些被觸發過陷阱的土地都慢慢變成了泥沼似的樣子,而且範圍還在不斷擴大。

再不邁出下一步,自己就會陷入泥沼之中動彈不得——設計這一套陷阱的人就是以此為目的逼迫着入侵者拚命向前,然後迫使他們不斷地觸發路上的陷阱。

“究竟是誰設計的這陷阱,太奸詐了吧?”末子文踮起腳尖,以避免自己踩在已經漫延到身後的泥沼上。

就是那個位置了,不管了。

隨便找了一個感覺起來沒那麼危險的位置,末子文猛然躍起,踏向那處土地。

“3分。”

對於末子文的舉動,府主小聲的說出了評價。

末子文前腳剛剛碰到那片土地,原本的幻象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哪裡有什麼土地,明明是深不見底的陷坑。

但末子文也並非毫無準備就選擇了這個地方作為落腳點,比起其他類型的陷阱,這種陷坑反而更容易對付。

在即將跌落進陷坑的那一瞬間,末子文伸手抓住了陷坑的邊沿,將自己和府主掛在了坑洞邊緣的石壁上。

“關於陷阱的設計者,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隨着末子文向上攀爬的動作而左右搖晃着的府主有節奏的搖晃着腦袋,那軟軟的聲音莫名的讓末子文有些心跳加速。

“我記得這些都是化雨堂的那個藥師設計的吧?”

果然是化雨堂堂主那個老狐狸!

末子文翻身從陷坑中爬了出來,甚至都沒來得及喘口氣,便又要慌忙側身避開被泥沼觸發的弩箭。

沼澤蔓延過的地方,所有未被觸發的陷阱都會被直接觸發,這樣下去早晚要中招啊。

化雨堂堂主那狡黠的笑容彷彿又浮現在眼前,末子文背着府主不斷跳躍着前行,在各種陷阱的邊緣試探着,心中暗罵化雨堂堂主的老狐狸這個外號的確名副其實。

當初在化雨堂養傷的時候,末子文不知道多少次被堂主哄騙,用了不少堂主正在研究開發的各類奇奇怪怪的醫療方法。雖然有一部分方法是無毒無害,有的甚至還有強身健體的功效,但有毒有害的還是佔了大多數。

“沒辦法嘛,大多數醫術只對生者有效,我們這種已經只剩下靈體的亡魂也沒法研究清楚它們到底能對生者起到多少效果。難得在這裡還能找到合適的人選,自然要好好運用一下!”

每次都是帶着詭異的微笑將末子文綁在病床上,堂主在那些日子裡算是徹底將自己研究的各式各樣的醫術依次在末子文身上用了個遍。

雖然有的醫治方式太過兇險,偶爾會使末子文陷入險境,但堂主就在旁邊,自然也知道該怎麼救治。末子文傷痕纍纍的身體那些天就在堂主的手下體驗了古往今來幾乎所有醫者所能用出的各式醫術。

當然,被堂主捆着做實驗的那些天對末子文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

雖然有的藥物毒性猛烈,但稀釋之後卻會對身體的康復有着令人驚訝的功效。有的穴位在經過特定的藥石刺激之後能令人感官麻痹,如同失去知覺。有的藥物雖然味苦無比,但佐以其他的藥引之後卻能令人的體質得到巨大的改善。

總之,雖然那段日子令末子文再也不想受傷住進化雨堂,但不得不承認,堂主確實幫助末子文將身體調養到極其健康的狀態。甚至末子文感覺自己已經經過了脫胎換骨,可以走上仙家修行的道路了。

雖然方式有些極端就是了。

“你現在還是有些抵觸堂主嗎?”感覺到末子文的後背有些僵硬,府主輕笑了兩聲,替化雨堂堂主辯解着:“你也別怪他,畢竟他留在這裡的願望就是鑽研醫術以求治癒人間的所有疾病,現在難得遇到你這麼一個身體虛弱急需救治的病患,自然有些激動。”

“那也沒法解釋為什麼我傷好了之後他還不放我離開啊!”在空中用力扭轉身體,末子文如久居山林的老猿一般靈活的躲過路旁松林中射出的幾隻梭鏢,抓住一枝松枝倒懸在半空。

“那不是因為你身體太過瘦弱,怕扛不住這裡的陰氣,這才多留你在那裡調養了幾天嘛。”為了避免從末子文背上跌落,府主緊緊地抱着他的頸部,修長的雙腿緊緊地纏着末子文的腰。

就像東蒼郡那年進貢的那個名叫八爪魚的東西一樣呢……

感受着背後那緊緊貼上來的輕柔觸感,末子文心緒雜亂,險些從樹上跌落。

“如果不是堂主幫你洗盡了全身筋骨中的寒氣,你現在可能早就漸漸衰弱下去了呢。”

你說的是他之前天天逼着我吃數斤蜀地進貢的那種綠色細長蔬菜的事情?

據說是能夠祛濕辟邪,末子文當時有好多天都被堂主或逼迫或勸說著吃下許多那種奇怪的蔬菜。

那東西剛入口的時候倒是比較清爽,吃起來像是什麼鮮嫩多汁的蔬菜。但很快,之前的清爽感變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口腔都變得如同火燒一般。到最後,隨着咀嚼吞咽,那股熾熱的感覺傳遍全身,讓人大汗淋漓。

最要命的問題是,第二天時那種滾燙的感覺會刺激到腸部,引發一陣在五穀輪迴之所的混戰。

然後就是堂主給末子文喂服蒙脫石散,繼而再喝花茶以順通腸胃。

然後就又是一個循環。

“我覺得那個只是堂主在測試叫做‘辣椒’的那種蔬菜的食療效果而已……”

並不需要末子文說什麼,府主只是用手觸碰着末子文的面頰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究竟是我自己想起的這些事情,還是因為她翻閱了我的記憶才會令我想起這些呢?

雖然末子文可以藉著靈覺的副作用翻閱亡靈的記憶,但也並非能固定的查找到自己想看到那些記憶,更多時候只能看到些雜亂的畫面而已。

而府主和人之間的肢體接觸,則可以將人的全部回憶一眼看透。而對於那些被翻閱了記憶的人而言,似乎自己的一生都在眼前重新演繹了一遍——人間所謂的走馬燈,大概就是那樣的感覺。

明明都是一樣的看到他人的內心,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區別?

背着府主的末子文伸出手臂藉著道路上從兩側樹叢中伸出的松枝向前盪了幾尺,找了個安全些的地方落腳。

前方的道路一片開闊,沒有橫生在道路上方的松枝,也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躲避陷阱的阻礙物。

兩旁松林茂密,但末子文卻不敢在那些樹之間穿梭。他的靈覺警告着他,只有眼前這條路才是生路。

“靈覺的判斷力不錯,要是進了兩旁的林子,你估計就又要去化雨堂住上幾個月了。”府主將垂在眼前的一縷青絲捋向耳後,依舊穩穩的呈“大”字型將自己掛在末子文的背上,“林子里不知由堂主布下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機關,就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一些機關的具體位置。”

“如果你剛才選擇跳進林子里,我就不得不讓考慮堂主再重新用一個月的時間訓練你如何使用靈覺了呢。”

末子文緊張的咽了咽口水,用餘光瞥了一眼府主的表情。

那是嚴肅且認真的表情,府主並沒有在開玩笑。

“再不快點的話,就要陷入泥潭之中了哦?”府主夾在末子文腰間的雙腿微微用力,出言提醒着他。

“你……根本就不是出來玩,而是用這條路來考察我的靈覺究竟到達何種程度了吧?”

府主並沒有回答,而是趴在末子文的背上哼起了歌。

“月盡之時鬼路斷,但嘆愚者不自知

披神衣赴祭典,怎見茫茫舊景皆為幻

生死陰陽皆為定數,違逆者豈看穿

憾之深,臨朔月,仿徨之魂漸浮現……”

悠悠的歌聲回蕩在松林之中,望着緩緩漫延過來的泥沼,末子文心中有些焦躁。

末子文立足的地方已經能夠直接看到山頂那片石磚鋪成的平台,但憑他的靈覺,竟然無法在眼前這段幾丈長的路上找到哪怕一處稍微安全一些的立足之處。

無論落足在哪裡,感覺都會踩中陷阱。

身後泥沼已經接近自己的腳尖,末子文甚至聽到了弩箭的機構被泥沼所觸發的聲音。

不管了,既然這次是被府主拜託着踏上了這條路,自然也應該讓她付出點代價。

將手伸向後背,顧不上府主發出那一聲驚呼,末子文十分熟練地將那淡藍色的飄帶從府主的腰間解了下來。

猛地前撲躲過身後射來的幾發弩箭,末子文趁着身體尚在空中還未沾地的空當,用力將手中飄帶的一端擲出,緊緊地纏住了遠處路邊松樹的樹榦。

用盡平生的力氣將自己的身體拽向那棵樹,末子文背着府主,雙足在地面上輕輕點了幾下,引得身後大量的陷阱幾乎同時觸發,甚至還有的發生了爆炸。

要是真的直接踩上去了,恐怕根本沒法全身而退吧?

略有些后怕的聽着身後如同鞭炮一般響個不停的機關觸發的聲音,末子文感覺自己額頭上有汗珠滑落。

“親族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就這麼想把我的腰帶解開嗎?”緊緊地將身子貼在末子文的後背上,府主儘力讓衣服不隨風散開,聲音中有些許怒意。

我也沒有辦法啊,情況緊急不得不做啊。

用腳踢向束帶纏繞着的松樹樹榦,末子文藉著束帶成功的躍過了數丈長的道路,和突然脫手離開他後背的府主以極其狼狽的姿勢倒在了山頂那片頗為平坦的石磚地面上。

緊緊地用手捂住胸口,府主紅着臉望着用手臂支撐着趴在自己面前的末子文。

“雖然我也知道親族你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但你至少也要好好克制一點吧?!”

這又不是我想弄成這樣的!

末子文儘力抬頭將視線從衣衫不整的府主身上移開,心中想着自己這一天真是多災多難。

“不過你反應還是很快的,當時我以為你肯定會踩中陷阱,都做好慢慢拖着你下山的準備了……”

府主一把接過末子文遞來的飄帶,急匆匆的將飄帶隨意的系在腰間,拉着末子文的手就向山頂走去。

“總算是沒辜負我的期望,不愧是被我看中的親族。”

山頂上,一座略有些破舊的涼亭靜靜地聳立在那裡,頂端隱沒在灰色的蒼穹之中。

府主拉着末子文,沿着涼亭旁架着的已經有些腐朽的木梯爬了上去。

末子文望着近在咫尺的灰色蒼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觸摸。

沒有任何阻礙,就像是一層水霧,他的手直接透過那不知何時起就已經建好的牢籠,毫無阻礙的到達了外界。

“果然在平常只有生者才允許通過啊……”府主望着整個手臂都穿過那灰色天空的末子文,輕輕推了他一把:“之所以非要來這裡,是因為只有這裡才能看見我想要看見的風景啊。”

末子文向前一個趔趄,半個身子都探出了障壁。

外界恰逢圓月之夜,清爽的晚風拂過末子文的面頰,迷濛的月色照耀着山腳那座燈火闌珊的城池。

那就是當年被村子裡人稱作鬼城的地方吧……

留在障壁內的手臂被府主稍微有些涼意的小手握住,在他腦海中迴響起府主那有些虛弱的聲音。

“是夜晚呢,此地的夜色我已經許久沒能看到了呢……”

難以說清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兩種本不相同的意識被某種力量糅合在一起,原本涇渭分明的界線就像那朦朧月色和氤氳雲霧一樣混淆不清。

末子文在一瞬間,閱盡了府主那不知歷經了多少歲月的記憶。

並非只是看到些雜亂的片段,而是真正的從開始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

用多少年歲來描述那記憶的長度已經毫無意義,因為對於府主而言,就連時間這個概念都早已消磨殆盡。

並不是為了惡作劇,也不僅僅是為了考核他應用靈覺的能力。

這番旅途,乃是終路。

末子文與府主的魂魄互相交融,自然二人之間也不會有任何隱瞞。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府主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健忘,那健忘是有着原因的。

將所有過往亡靈的人生都鐫刻在腦海中,自然會忘掉一些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情。

“雖說現在還沒完全建好,但是個很美的城鎮吧?李將軍應該正忙着指揮戍衛靈做着慶典的準備吧……究竟何時我才能一起去參加呢?”

但她一直沒有遺忘的,是當初作為人類的她所許諾給亡靈們的事情。

“總有一天,要在這城鎮之中,趁着中元祭典之時,和它們共同慶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