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城。
這是個奇妙的城鎮。
自建成以來,幾乎沒有任何擴張。僅一城便自成一國。背倚高山,身處整片大陸的最中央,迎來送往各地的旅客,卻始終保持着自己本來的固有文化。其統治之穩固,三千年間都不曾起過波瀾。
是一個以教廷為核心的宗教國。
這裡的房屋有着風格獨特的繁複尖頂,而尖頂的最高點必然鑲嵌着一雙翅膀。這是他們眼中神明的象徵。
希婭莉塔漫步在奇妙的建築之間。對本地一無所知的她,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僻靜的小巷裡。
行人多穿着樸素的長袍。如果有誰服飾艷麗繁複,不必猜便知是外來人。而希婭莉塔的長裙雖不張揚,也難免因其鮮艷的紅色而引人注目。
當然,更引人注目的不只是裝扮。
還有左腰間厚實的圓盾;與這個年紀的女孩不相稱、斜跨在背後的那把幾乎等於她身高的大劍;再加上右側腰袢這成年人也用不靈便的幾公斤鐵鏈錘。
縱使衛兵也沒全副武裝到如此地步。
人們只敢瞥她一眼,就匆匆移開視線。很少有人畏懼十歲出頭的少女,但沒人不害怕武器。
但也非絕無例外。
有幾個旅行商人,將馬車貨物堆在街道旁的空地。就地升起爐火架着鍋,對每一個行人都要盯上半天才肯放過。
希婭莉塔並不在乎。更能引起她注意的,是那口將將沸騰的鍋子。
當一個人看到鍋具時,會不自覺思考其中裝了什麼;便證明他已經相當餓了。
“……大概是野菜燉肉吧?肯定還有麥子。那樣的話也會放干蘑菇在一起煮……”
希婭莉塔正在想這個問題。
她從早上開始就沒吃過什麼。
不敢向異國他鄉的商販搭話,這只是原因之一。
許多人家的孩子沒嘗試過在街邊直接把買來的東西吃下肚,何況連自己降生的府邸都沒出過幾次的大小姐。除了充分洗漱、帶上餐巾,手持刀叉在自己面前的餐盤裡就餐之外,她還沒學過其他的進食方式。
事實上,在ROA號的幾個月,也都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論及之前的在外就餐,大概只有森林或魔域中發生過。當時也有嘉蘭布莉安的言傳身教。這些歸這些,人來人往的街邊又是另一碼事。
[不要說尋找自己重要的事物——我獨自一人出門的話,連一餐的時間都生存不了嗎?]
她終於明悟了。
[但是……還不想回去。]
留下那樣的字條,餓了肚子就回去吃午飯未免尷尬。
即便胃沒有尊嚴,希婭莉塔也是有尊嚴的。
不過雖然決定忍耐飢餓尋找目標;說到底也什麼頭緒都沒有,根本無從找起。
她只得繼續在街上無目的地遊盪。
過了好一會兒、希婭莉塔發現;這樣餓着肚子遊盪的人,並不止她一個。
是一個很小的男孩。大約八九歲上下。相當消瘦。披着單薄的舊斗篷,幾步一停、小耗子一樣東張西望。嘴唇乾得發裂,有些許血漬浸出來;他用舌頭不住舔着。
他悄然踱到旅行商人們背後的遠處。察言觀色了許久,身子一晃,一道黑影從斗篷下飛出來、打在道旁的牆上,啪的一響。希婭莉塔能看清,只是塊石頭。
旅行商人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幾個雇傭護衛似的人也從旁邊跑來,查看動靜。
小男孩踮着腳步,走向馬車旁貴重的貨物。
他並未出手。只是穿了過去。
從火堆旁的桌上搶過一條黑麵包,勉強塞進懷裡,轉身就跑。
希婭莉塔看到這裡,才明白小竊賊是在盜竊。
“等一下!把拿走的東西放下!”
她追過去。
這小竊賊一下子慌了,一眼也不敢看希婭莉塔便埋頭逃去。
但他的身體終究太羸弱。奔跑也是將雙腿拖着、抬不起來;被倒在地上的卷毯絆了一跤,直軟軟摔在地上;連順勢飛出幾米都做不到。
即便如此;他也緊緊抱着懷中的東西,不肯騰出手來保護自己。所以,摔得很重。
聽到希婭莉塔的聲音,旅行商人們也回過神;後知後覺地發現了這個小竊賊。
“抓住他!”
護衛們立刻圍上去。
為首的商人走到希婭莉塔面前來。
“哎呀。小姐……真是感謝。看您這打扮,是艾布里德人吧。”
“是、是的……”
“同鄉,同鄉。我該重謝您。不過慚愧,現在手上沒有現錢;也是中午了。如果您不介意——”
商人從貨箱中抽出一條幹凈手絹,拍打了一下;從火堆旁裹了兩個熱騰騰的肉餡派,雙手奉過來。
希婭莉塔來不及猶豫,香味就引她的手不自覺接下了。
“那麼,我還有點事。”
商人說著,朝護衛們吆喝了兩句什麼,揪着竊賊的后領往旁邊的窄巷去了。
留下的護衛看着希婭莉塔,示意她離開。
[他們是去哪兒了?]
希婭莉塔在街邊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商人出來。
[但犯罪就是犯罪。我怎麼都不能替犯人辯駁……]
她看着掌中的手絹。餡餅已然涼透了。
但總有一種感覺,讓她不能幹乾脆脆地就此離開。
希婭莉塔不願偷偷摸摸。
“老師說,[有些事情沒辦法光明正大去做],我或許明白一些了。”
她口中喃喃說著,從空地旁走掉了。
……
窄巷的另一端。
希婭莉塔繞了一大圈,迂迴到這裡來侵入。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行為。
道口狹窄。圓盾屢次打在石牆磚上,乒乒乓乓地響。
陽光終日照不到的地方,野草從石縫裡湧出來。被踩倒,又再次站起。
盾牌製造的噪音不算大。
因為更有憤怒地吼叫着的人。
“就是你!”
皮革與皮膚碰撞的沉悶響聲。
“你們偷了我的長羽鴕!我早就聽過,你們神恩城裡的棄民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賊,你們全都是賊!害我的商隊出不了城……你知道這一耽擱讓我受了多少損失!?”
這不是對話。
因為話語的對象不曾發聲。
小竊賊在地上蜷縮着,想盡量在旅行商人靴子下保護自己脆弱的腹部,還有已然碎爛了的麵包。
“就算把你送到絞刑架上,也賠償不了我千分之一。該死。你們都該死!”
馬靴陷進舊斗篷。獸皮的衣領在空中掙扎着。
“……老闆。這麼小的孩子,牽不走你的十幾頭長羽鴕。不然,現在又何苦只來偷幾塊麵包……”
一個護衛怯怯然說。
“你想說,他沒有偷長羽鴕的能力。”
商人忽地安靜下來。
“是,”
“——那又怎樣?”
馬靴再一次重重踢下去。小竊賊好不容易得來的喘息被掐斷了,徒然張着嘴,簡直像要嘔出什麼。
青紫色的皮膚,恐怕連痛覺也感受不到了吧。
“————住手!”
一個喊聲傳來。
喘息、怒吼、暗笑,嘆息;一切聲音都不及這喊音嘹亮。
希婭莉塔已出現在窄巷向陽的另一端。
如果世間有與生俱來的高貴,那麼必然是用來形容她的身姿。
“……小姐。”
商人眯起的眼,像玩弄獵物時被打攪而不悅的貓。
“這可是小偷。你要為他說話?”
他把手藏在腰間,隨時準備向護衛示意。
“即便是盜賊,您也沒有對他宣洩情緒的權利。”
希婭莉塔也不把武器,義正言辭。
“這兒的衛兵個頂個的無能,一個月連個賊都抓不到。你現在倒出來行俠仗義?”
“請從他身邊離開。現在。”
她解下盾牌。
“……呵。你們是一夥的,你也是賊。”
商人冷笑,往後退了幾步。
“上。全都上。”
護衛和其他幾個小商人圍上來。就在這個小小的岔道口,雙方兵刃相見。
希婭莉塔又解下劍與鏈錘、卻只是放在一旁。她不想傷人;人類的身體在她傳自父親的力量面前太過脆弱。
“還以為多有本事,不都是擺設嗎。”
帶頭的護衛徑直搶進,由上而下一棍劈來。頂端鑲鐵皮的短棍嚎起嗚嗚風聲,眨眼功夫已經來到頭頂。
這是他對付流氓毛賊時最管用的手段。
但,也僅此而已。
希婭莉塔左手斜舉圓盾,將整個身子藏在下面;手肘向側面一擰,已經打在盾面上的棍頭就藉著護衛自己的力氣、滑偏到不知哪裡去了。
而希婭莉塔不放過敵人露出的空檔,右手揪住對方領口,前腿攻進其重心的支撐腳旁;上步猛地一推、就讓守衛失去平衡飛倒出去,脊背着地又翻了一個滾。
一片嘩然。
長了眼的人都看得出,他們這次碰上個硬茬。
“連個小丫頭都打不過。你們也都是偷我傭金的賊!”
商人憤然叫喊,往背後的馬車跑去。
希婭莉塔想搶回小竊賊,卻又被攔住。
“抱歉,小姑娘。如果今天讓你過去,就再也沒有人敢雇我們了。”
護衛說。
希婭莉塔不說話。再次將盾橫在面前。
又是混戰。
從打飛了手中武器、一個過肩摔丟出好幾米;再到踢彎膝蓋,用盾牌砸跪下的人的額頭,希婭莉塔留有分寸;護衛卻一直不依不饒。畢竟肚子空空,力量終會用竭;希婭莉塔降服式的攻擊漸漸不能奏效了。
小竊賊一直在地上掙扎,想再次站起來。卻總是摔倒。
終於擠到他身邊的希婭莉塔,向小竊賊伸出手。
“走吧。逃出這裡。”
嗖。
風聲起。
希婭莉塔察覺到不對,將圓盾護在小竊賊身前。
果不其然。劃破風聲而來的黑影打在盾牌邊緣,一反彈便穿透袖子、刺進她的胳膊。
是弩矢。
抬頭,此前跑掉的旅行商人端着一條弩站在遠處。
“她受傷了!抓住她!”
他高聲叫道,手上又忙着蹬弓拉弦,為弩上箭。
隨着他的聲音,七仰八翻的護衛們再次向希婭莉塔圍上來。雙方一旦交戰,希婭莉塔就再也沒空閑應付弩矢。
“嗖——”
這時。
頭頂屋檐忽然飛下一塊石頭,砸傷了旅行商人的手。
“——嘎啊!!”
隨着這聲慘叫,一面盾牌出現在旅行商人身後,將他推翻在地;背着羽翼的白色人影隨之出現。
“你因行以利器凶罪、觸犯法典第十七條,被神恩城聖衛隊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