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繩牢牢捆住了旅行商人的手腕。
緊隨着,白衣士兵們融入了擁擠的小巷。看到他們手中的劍,護衛們如釋重負地放下了武器,舉起雙手投降。
“總算來了。”
他們只負責保護商隊。沒有條約能促使他們和衛兵起衝突。
方才帶頭攻擊的護衛一聲不吭、拾起劍和鏈錘遞還給希婭莉塔,扭頭便向聖衛隊走去。
“謝你手下留情。趕緊把傷治好。”
留下這一句話。
[原來,大家都不是壞人……]
希婭莉塔才明白。並非只有壞人才能作惡。
但她更擔心的,還是倒在地上的小竊賊。
小竊賊已經被人扶起來了。可碎爛的麵包卻從懷裡散到地上,沾滿塵土。
“那個,已經不能吃了吧?”
希婭莉塔不忍心看。
但扶起小竊賊的那隻手,卻一粒粒將將麵包屑撿起、放回這舊斗篷的口袋裡。
視野向上,希婭莉塔見過這個人。是在進城前往天空圖書館時與旅行者幾人同乘,後來又忽然消失了的;那個白衣青年。
“阿爾斯塔夏小姐。真巧。”
白衣青年也發現了她。
“我們收到有人舉報,這裡有人圍毆市民。你應該與這件事無關……”
白衣青年看了看希婭莉塔肩頭的箭傷,又看看小竊賊身上的淤青;最後,將視線瞥向商人的馬靴,與倒在靴旁的弩。他心中已然明了。
“你只是來幫他的吧。”
“我……”
“——神父。”
士兵隊長模樣的人看着希婭莉塔,向白衣青年請示。
而希婭莉塔這才注意到,青年現在正穿着一身端正的神袍。
“去把他們都拘束住。”
“那個……”
希婭莉塔張不開口。
“之前沒能好好談,真是遺憾。可以叫我維汀。”
白衣青年說。
“您……不是位學者嗎?”
“稱不上。只是個愛書人,也有自己的本職——像你看到的,教廷的執行神父。”
維汀站起來,躬身行禮。
“歡迎你來到神恩城。”
小竊賊還在從磚縫裡摳着或許存在的麵包屑,懷裡揣得鼓鼓囊囊,卻大都是土和石子。
一個衛兵提着繩子走來,把手按在小竊賊的胳膊上。
“——等一下。”
維汀指着倒地的商人說。
“作案中抓到罪犯,不需要證人了。給他治好傷。”
“可您看,這是棄民……”
“準備你的治療術。怎麼,用不出了嗎?”
“不,怎麼會!?用得出,用得出。”
衛兵慌忙說著,收起繩子。
維汀便看向希婭莉塔。
“總之,先讓我看看你的傷吧。”
小巷裡。
“他們都迴避了。我也不太方便為你包紮,”
維汀將一個瓶子交給希婭莉塔。
“請你自己把它抹在傷口上吧。”
希婭莉塔擰開蓋子。裡面是赤色的葯泥,泛着濃郁的甜味與香料味。
“不要告訴別人。”
維汀叮囑道。
“這是絕不會感染、也不會留疤的秘葯。如果聖衛隊里的人知道了,肯定要搶着求我分給他們。”
“——我明白了。謝謝您。”
希婭莉塔站在遠處,取出肩膀上刺得不深的弩箭頭,用食指塗抹葯泥。
從小到大,她在習武時受的傷已不計其數。但都是由嘉蘭布莉安和女僕們包紮的。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敷藥。
拙劣的技巧和魯莽的力道,幾次牽動起傷口的疼痛。而希婭莉塔卻莫名覺得,這疼痛與以往不同;讓她感到格外充實。
為他人而受的傷。
成功保護了他人,而付出的代價。
“我這次的努力,終於不是無意義了呢。至少有誰能因此得救的感覺……”
她低聲自言自語,傷臂輕撫着掛回腰間的圓盾。
“西蘿拉小姐。我,可能稍微理解一些了。”
……
“阿爾斯塔夏小姐。”
、
“———阿爾斯塔夏小姐?”
“啊、”
維汀忽然靠近的聲音,嚇到了希婭莉塔。
雖然一廂情願地繼承了母親的姓氏,但她還完全沒有習慣被稱作阿爾斯塔夏的自己。
“……大家都叫我希婭莉塔。”
“看你的打扮,應該是哪兒的貴族小姐吧。一般人得不到這樣的布料,只是富人也不會穿得這麼繁瑣講究。”
維汀問。
“……嗯。”
希婭莉塔不願多提。
“像你這樣的大小姐,可能沒受過這麼嚴重的傷。”
“不是的。我已經習慣了。”
顯然被人小看,希婭莉塔回嘴。
“既然學過劍術,更該知道不要以一對多的道理。——為什麼還要救他?”
維汀直盯着希婭莉塔的雙眼,不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
“這種事……需要理由嗎?”
“那個小孩拿着偷來的麵包。對吧?連身上的斗篷都是撿來的,他只喝得起帶麩的野麥粥。”
“……”
希婭莉塔不語。
“我得告訴你。你因為械鬥傷人,被逮捕了。”
“……我明白了。”
“你可以辯解。”
“我並不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事。如果辯解,就是否定了自己為之戰鬥的理由。”
希婭莉塔握緊拳。
這個回答讓維汀不自覺睜大了眼。
“……原來如此。”
他臉上逐漸浮現出喜悅來。像在荒漠中找到一小片綠洲的旅人。
“很好。我覺得很好。”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有些冒昧,”
維汀又唐突對迷惑着的希婭莉塔說。
“你對教廷,有沒有興趣?”
“……教廷?”
“之前的都是玩笑。見義勇為又怎麼會受罰呢?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正直的人,正應接受神明的恩賜。”
他坦率笑道。
“您是說……牧師嗎?”
“也可以這樣理解。”
“我……”
這着實是突兀的提案。
希婭莉塔卻有些猶豫。
牧師。
這個詞,給了她兩個印象。
老修女、西蘿拉。
都是她最憧憬的人。
回想起許多。
自己的傷。勒伊的傷。還有……母親、嘉蘭布莉安的傷。
回想起,自己在面對母親生命漸漸流逝時的無力感。
[如果那時我能幫上老師、哪怕只是止血……]
世間沒有如果。
“我,能成為牧師嗎?”
“或許。只有神說得准。”
維汀攤手聳肩道。
“……如果還有下次,我至少想親手為那個孩子療傷。”
希婭莉塔看着小竊賊的傷和自己的雙手,緩緩說。
案件的處理很順利。多虧護衛們束手就擒。兩人走出窄巷的岔道時,旅行商人一行基本全都控制住了。
希婭莉塔的箭傷,也如魔法般不知不覺間癒合了。只差裁縫衣服、便完好如初。
她要跟隨聖衛隊到教廷去。神明是否願意接受她的信仰,還需要一些儀式來測試。
“維汀神父。我們聽犯人說,這個棄民偷了他的麵包。是不是應該——”
聖衛隊上前詢問。
“只是加害者的借口。不值一信。”
維汀將站起身的小竊賊從衛兵手中解放出來。
“你要學會感激!棄民。要是那個六親不認的林波爾,你這樣的小罪就足夠斬首了。”
衛兵不忿地教訓小竊賊。
僅僅聽到衛兵口中【林波爾】這個名字,小竊賊就嚇得縮起了腦袋。
而維汀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巷。幾名聖衛隊急忙押着旅行商人一行跟上去。
只留下希婭莉塔和小竊賊。
“以後不要再偷東西了。好么?”
希婭莉塔蹲下來,對他說。
小竊賊沒有出聲。
他彷彿不會說話一樣。低下頭,輕輕搖了搖。
這是“做不到”的意思。
“……是么。”
希婭莉塔將一直藏在懷中、包在手帕里的肉餡餅塞進他口袋裡。
“那下次……要跑得快一點呀。”
小竊賊點點頭。
自己終於是妥協了。
希婭莉塔泛起自嘲似的笑容。
但即便放棄規則,也不足為恥。
她跟隨着聖衛隊的腳步,向窄巷外走去了。
與此同時,窄巷上方。
“嗯……也算是解決了吧。”
可可洛放下望遠鏡,往手中寡淡無味的壓縮食品咬了一口。
她蹲在屋檐上。一根纜繩栓牢了房頂的尖錐,將她的腰帶固定住、充當安全索。
“真會給人添麻煩。”
聖衛隊接到了檢舉才趕來執法。而這個檢舉人,正是一早就尾隨着希婭莉塔進入神恩城的可可洛。
不必說。阻止商人上弩箭的那顆飛石,也是她乾的。
“不過這樣一來,她應該稍微有點成長了。總跟在別人背後的孩子可長不大。……總之既然有教廷保護,之後再去看她咯。”
熟練地更換了纜繩勾爪,可可洛順着牆壁筆直降落下去。
“哎。現在就得去觸那個圖書館的霉頭……誒?”
在聖衛隊剛在過的地方着地,可可洛忽然發現地上有什麼東西。
是一張布片。看邊緣的縫痕裂口,像是剛剛小竊賊被踢打時、從舊斗篷上撕落下來的補丁。
誰也看不清,上面還有幾行文字。
這是神恩城本地語,寫了一串地址,和再簡單不過的詞彙。
【天使降臨】【信仰得救】
還有……
【復活】【你重要的人】【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