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洛走在陰暗而狹長的隧道里。隧道一直向下,似乎要通向陽光無法照見的地底。
老人烏達並沒有跟下來。
“這回好像比以往都要不妙。”
可可洛心裡開始犯嘀咕了。不過,倒沒有要回頭的意思。
也不知走了多久,空氣中漸漸泛起一股奇妙的味道。是濃厚的香料味、甜味兒,混雜了人員密集的臭味;還有一些難以形容的東西。
隨後,終於能看到一點光亮了。是搖曳的油燈。在這裡點燈並不明智。幸而還有一陣風撲面而來,拂去了黏在口鼻間的窒息感。
透過光。能看到一個人影。走進,發現人披着厚厚的斗篷,不露出面目。手拿武器,似乎在作警戒。
可可洛謹慎地靠了過去,但仍然被發現了。
“——聖衛隊的人嗎?”
看守相當警惕。
可可洛連忙擺手。正巧,來時帶着的布條正在她手中。
看到了布條,守衛便放下武器、讓開道路。
“進去吧。”
[倒是比圖書館的那個傢伙好說話多了。]
可可洛心想。
穿過被把守的洞口,裡面是個廣闊的空間。大概有一千多方,兩三畝地;高度也有四五米。不過,仍然顯得狹窄。
因為人太多了。
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的人都披着讓人看不見面孔的斗篷,在地上散亂的跪成一片。
雖說散亂也並非沒有目標可言。他們都向著一個共同的方向,雙手合十祈禱着。那方向有一個更加高大深邃的洞窟,用碎布一張張拼成的十幾米巨簾遮擋着。透過對面洞窟的光,一尊龐大的影子被映照在帘布上。
是個肋生雙翅的巨人。
說是神像也很難讓人不想去看做更古怪的東西。
其形象過於逼真,總讓人覺得與眾不同。
可可洛找了個角落坐下,想先觀察一下情況。
“你們在做什麼?”
她向身邊一個遮住了臉的女人問。
但並沒有得到回答。女人躬着身抱成一團、念念有詞,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可可洛越發迷惑了。這裡人似乎都達成了一種特殊的默契,用祈禱的方式忙碌着,並不准備對新來者作任何解釋。
所幸。這大廳里有的並不只是祈禱的信徒,還有幾個巡迴走着的灰斗篷。他們的服裝看起來更整潔,也擁有着持燈的特權。
想必就是他們在負責管理了。
“我是新來的,還不了解情況……”
可可洛揪住一個持燈人問。
“你為什麼而來?”
持燈人說。
“我聽說你們在作復活死者之類的事……是真的嗎?”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當然。但你現在要做的,是祈禱天使的降臨。等到天使將神跡帶到人間,一切願望都會被滿足。”
“……天使,是什麼?”
可可洛越發迷惑。
正等待回答,忽然傳來幾下尖銳而清脆的鈴響聲。
“——主教來了!”
持燈人講完,匆匆向地窟的另一個洞口迎去。
十數名黑法袍,簇着一個衣擺及地的黑法袍走來。然而看不清這人的面龐;似乎連四周的光都被它兜帽下的影子吞噬了。
想必,他就是持燈人口中的【主教】。
“各位。”
黑衣主教的聲音在地底迴響。
祈禱着,似乎連世界毀滅都不會為之動搖的信徒們,抬起頭來。
“我們一直以來的祈禱,終於得到了神明的回應。天使,就快要出生了。
耳邊傳來水滴聲。
可可洛轉頭,是女人大顆大顆的淚打在地上。
“也幸虧大家的努力,天使肉身的容器已將近完成。所剩下的,只需一些祭品。”
“是錢嗎?牲畜嗎?我會出。無論多少,我都會想辦法……”
一個信徒用顫抖的聲音問。
“不,你們只需要祈禱就足夠了,虔誠的信徒們。其他的事,都由我來解決。”
黑衣主教說。
“主教大人……”
許多信徒向他俯拜下去。
“天使的旨意就是神的旨意。昨天,我聽到了天使的聲音,神即將修正這個世界。教廷所謂的【棄民】,全都是誹謗和欺騙。對我們這些虔誠的歧視、不公和冤死,一切都將得到審判。受屈的靈魂將升上天國,加害者將受盡折磨,永不能得到肉體!”
主教張開雙臂吶喊。
“教廷早已腐敗,成為魔鬼的工具。要給飢餓者以麵包,給為虎作倀者以鐵鎚,給冤死者以蘇生。這是早已決定的事。我們能做的,只能是讓這一天儘早,儘早的到來。”
“那時,我們的虔誠也將得到報償。”
主教講完,環視整個地窟,舉手示意。
[看上去就只像是個仇視政權的奇怪宗教而已。]
可可洛腹誹。
“不過也不能白來一趟。既然他們能聚集這麼多人,多少也會有些關於復活的說辭,哪怕一點兒也行………
她想着。
但這等級森嚴的模樣,除主教以外的其他人等恐怕並不知情。
“必須得把話從那個主教的嘴裡套出來。”
眼看主教完成了發言,又要再次在黑法袍的簇擁下退場了。他似乎只為了穩定人心而來。
可可洛想跟上去,卻知道自己現在一步也不能邁。否則,很容被當做刺客而遭到綁架。
這時。
“主教大人!”
一陣風從他身旁刮過。又是一個衣冠整齊的灰斗篷,急着有話要說似的向主教跟過去。
可可洛伸了個懶腰。
誰也沒注意到,一粒紐扣已經無聲的鑲在那斗篷上了。
“運氣不錯。”
她心中暗喜。
想不到,竊聽的協助者自己就蹦出來了。
持燈人們想要阻攔這個灰斗篷。但目光相接之後,主教一點頭,便攜着灰斗篷往來時的洞窟走了。
可可洛帶上微型耳機,把手揣在兜里,鼓搗起無線電接收器的頻段來。
“滋——咔。”
“你是第十三組的人吧。……怎麼樣了?”
最先出現的是主教的聲音。溫和而有磁性。
“我組近幾天負責的12隻長羽鴕已經【準備】好了——從教廷和商人的手裡。”
灰斗篷回答。
“很好。天使會賜福於你們。現在安全嗎?”
“……我見過負責巡邏的第5組的人。他們說,教廷還沒有發現這裡。”
“你好像還有什麼想講的。這種事,本來不需要向我直接彙報。”
灰斗篷支支吾吾猶豫了半天,聲音變得急促。
“——我們的處境已經很不妙了,主教大人。聖衛隊到處都在追查長羽鴕失竊的事,單是十三組就有好幾個人都上了絞刑架。這樣下去……”
“你們的付出都會得到報償。人類無權審判你們,因為神明會寬恕你們。天使降臨之後,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主教說。
事情大條了。
碰巧來到的地下教團,原來是城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失竊案的元兇。
可可洛像是自己一頭撞進了最深的泥潭裡。
應該趁早向教廷檢舉。她趁持燈人不注意,偷偷向出口摸去。
耳機仍在響着。
“可是……”
“你還有什麼不安嗎?
“……對不起。主教大人。是我不夠虔誠。我……想選擇離開。”
“我明白的。約翰。”
“您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你也是神的孩子。”
主教說。
“而你的孩子……剛剛在大神殿聖堂的祈禱儀式里得到了回應。是嗎?”
“不,我沒有……我不是背叛!”
灰斗篷慌忙大聲道。
“天使說過。神明愛着你們,尤其愛你們求生的慾念。這不是可恥的事。”
主教說。
“你能答應我,不會向教廷透露我們的信息嗎?”
“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我用這條命起誓,只要再踏出地道就徹底忘掉教團的事。”
“那麼,你走吧。”
可可洛忽然覺得聲音有點不對。
似乎有兩重。
果不其然。摘下耳機,主教的話依然響着。轉向聲音來源,正是她現在背靠着的牆壁——一扇不起眼的木門。
她在一片昏暗中找錯了洞口,反而摸到教團的最深處來了。
[可惡……]
耳機中直接傳回相同的聲音,迷惑了可可洛的耳朵。能夠及時傳遞的無線電波,反而害了她。
“梆”
忽然。
一聲打在麻袋上般切實的悶響,從門板的另一側傳來。
該死的好奇心,讓可可洛顫抖着從門縫中瞄去。
灰斗篷撲倒在地上,是被人從腦後一棍打翻了。血漸漸從兜帽下溢出來。
主教身旁的黑法袍拎着棍子,聲音冰冷。
“叛徒。”
“果然除了你們甘願犧牲自己的【號角】以外,神明沒有能信任的人。——我的同志們。”
主教深深嘆息。
“該怎麼處置?”
“他不是有價值的活祭。不過,也多少讓他為天使的降臨做點貢獻吧。”
呲啦。
刀劃過皮膚的爽利聲。割開筋腱的清脆聲。拆開關節,從骨頭刮下肉條的摩擦聲。臟器被潑灑在地上的流淌聲。
可可洛所看到的,是一個人被熟練地分割解體,又重新裝縫在某件事物上的場景。
她總算明白,之前那股奇妙味道的來源;也知道了,城內失蹤的長羽鴕的去向。
製作這幅神像的既非玻璃也非白銀,更不是陶土;而是貨真價實的血肉。
所有的香料,都是為了防止鮮肉的腐敗、遮蔽這駭人的腥臭。
因為“天使”身上的每一片皮膚,背後雙翅的每一根羽毛,以及尚未完工、帶着剃不凈的血絲的每一根骨頭;都是從生者身上拆下來的真貨。
十幾米高的“偶像”,究竟需要多少皮膚和血肉呢?
十幾米翼展的雙翅,究竟需要多少羽毛呢?
堆砌如此一個“巨人”,究竟需要多少用香料腌漬過的臟器呢?
這些原料,有多少來自長羽鴕,又有多少來自……【人】呢?
可可洛不敢作任何想象。
“這樣就足夠了?”
【號角】問。
“不要着急。”
主教緩緩說。
“還差一些東西。差一點很重要的東西。”
他胸有成竹。
“就像你們之前帶來的,我已經有頭緒了。現在,只需要祈禱就好。”
“但是,主教大人。我們製造的【天使】,真的符合您所知曉的【天使】的姿態嗎?我沒有自信。”
“……沒關係。”
主教說。
“天使不拘泥於形態。哪怕是一塊布,一粒紐扣;都能承載它的降臨。”
彷彿剛剛只是縫補了一件上衣的裂口似地,聲音溫柔。
“現在這副用血肉拼湊的身體,肋生雙翅的人類;就是我們【人類】能想象、相信並付諸祈禱的【天使】。也就是說——
——是我們充滿仇恨的信徒,選擇了這醜陋、血腥又恐怖的【天使】啊。”
可可洛拖着幾乎不能站穩的雙腿,悄悄摸回了地下洞窟;終於癱坐在人群中。這裡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她明白,自己已經很難從這洞窟脫身了。不止是她,也包括身旁這些其實尚未得知實情的普通信徒。
她悄悄將傳聲機拿在耳邊,用發白的手捂起嘴巴。
“喂?……是助手嗎?”
話不成聲。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