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爾蓋特先生?”

“聽着,叫希婭莉塔的小姑娘。你的朋友可可洛碰上麻煩了。”

“……。是這樣嗎?我明白了,我會儘快趕到您說的地方。”

神恩城教廷,希婭莉塔放下了手中的傳音機。

從之前開始的幾個小時。她就一直都在應付想讓自己這個【聖徒】賜福的人。

“抱歉,我必須走了。”

把伸過來的手推開。

“可可洛小姐……”

從沒有過可可洛求救的事,希婭莉塔心中忐忑不已。

在人群中擠過一條路,剛走到正門忽然背後發出了極大的聲響,如天崩地裂的轟鳴。她驚得轉過頭。

耀眼的光。

是由背後的那尊琉璃神像自己發出的,刺得人睜不開眼。片刻、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光又黯淡下來。

有幾雙純白的羽翅,從半空中飛舞而下。

“凡人們,我等為聖徒,神之使者。”

聲音迴響着。

“現在,向你們傳達神的諭召。”

純白的羽翅,圍繞着一束從天而降的光柱盤旋。

這神聖的場景,讓無數人當即跪伏在地。合十雙手祈禱。

“拿着它們,去找回一位神明遺失在大地之上的聖徒。這是你們人類的責任。”

無數片羽毛飄落下來。聖職者們甚至不敢爭搶。只是俯下身體承接下羽毛,一動不動,不敢讓羽毛沾染地面的灰塵。

“快去。”

最後的聲音。光柱縮窄,羽翼們鑽入其中,向無限的蒼穹上升;隨即盡皆消失。

眾人顫抖着,久久作不出行動。

“聖徒大人。”

直到有人將羽毛遞到希婭莉塔手上。隨後,無數根羽毛都向希婭莉塔奉獻而來。

“聖徒大人!請您幫助我們!聖徒大人!”

形勢已經不允許希婭莉塔離開了。

她以極複雜的神情,接下了遞來的羽毛。

希婭莉塔帶領着十數名聖衛隊,在神恩城的道路上行進。她手中的羽毛的根,始終為聖衛隊指引着方向。

這是搜查隊中的一組。城內的所有聖衛隊已經傾巢而出,各自帶着羽毛前往大陸的每一個角落搜索了。

而為了不放走任何找到聖徒的可能溜走,神恩城中已經全城戒嚴。

希婭莉塔卻心不在焉。她依然擔心着可可洛。但聖衛隊的每一個人都把雙眼盯在她這個聖徒身上,想不到脫身的辦法。

“羽翼之聖徒”們留下的每一根羽毛都向著不同的方向。然而,遺失在人間的聖徒卻只有一個。顯然絕大多數,甚至所有的羽毛都不可信。

希婭莉塔相比在尋找着教廷的目標,不如說在尋找脫身的借口。。

然而,腳下的道路卻有些熟悉。

這條小徑直直通向棄民區。正是此前維汀神父帶他去收稅的路。

她的迷茫,維持到了進入棄民區的那一刻。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不知道已經全城戒嚴了嗎!?”

一名聖衛隊士兵大喝道。

眼前忽然出現了三個形跡可疑的身影。

“——蘇爾蓋特先生!糸拉依!”

希婭莉塔認出了其中兩個人。

“竟然在這種時期還敢擋在聖衛隊面前!這些傢伙肯定有問題!聖徒大人,離他們遠一些!”

“我們是來找人的!”

刊大喊。

“你們有沒有見到一個長着銀色雙翅的女孩?”

然而。看到刊的面龐,一名衛兵大驚失色。

“……你!”

他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我認得你,叛教者刊!教廷通緝了你十年之久!現在又要來謀害聖徒嗎!?”

“叛教者……?”

希婭莉塔驚呆了。

“你們要拿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告訴我,你們有沒有見過她!”

面對衛兵拔出的劍刃,刊毫無畏懼;反而把把胸膛迎上去,急促地喊。

“退後!否則受死!”

衛兵刺出了劍。若不是勒伊在身後及時拉扯,刊此刻已經喪命。

但聖衛隊仍然湧來。

“他們是我的朋友!先聽他們講話!”

希婭莉塔試圖阻擋聖衛隊。

“退到我們身後,聖徒大人!絕不能信任叛教者!他連神明也拋棄了,還殺害了十幾名聖職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危害世人!”

一支箭飛來,刺穿了刊顯然已經殘廢的手。

“他有弱點!趁現在!”

而刊彷彿沒有痛覺,眼中只看到了希婭莉塔手上的東西。

“這羽毛……不是長羽鴕,是書卷龍的羽毛!你們肯定知情,是嗎?告訴我,告訴我箋在哪?”

刊蹣跚着向希婭莉塔走去。

“放箭!他是當年城中最好的劍師。不要讓他近身!”

乒!

箭再次飛來,卻被化作流光的糸拉依打落。

“怎麼會這麼快……那是叛教者的同夥,是惡魔!向那兩個人放箭,快!”

一時間箭如雨下,卻無一能命中。

“聖徒大人!【正義】!我們需要您的聖劍!沒有防禦能阻攔這把劍。”

聖衛隊的眾人用期冀的目光看着希婭莉塔。

於是,希婭莉塔解下盾牌,走上前去。

“正義!正義!”

歡呼聲響起。

噌。

全副武裝的希婭莉塔,卻轉身對着聖衛隊拔出了劍。

“我已經向各位說過了。放下武器好好交談。我認為,沒有什麼能成為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人發起攻擊的理由。”

“聖徒大人……?”

聖衛隊的士兵都嚇呆了。

“嗖”

又一支箭,被希婭莉塔盾牌打落一邊。

“這……就是聖衛隊的各位的選擇嗎?”

希婭莉塔回想起來了。

她是忘不掉的。

“偷麵包的孩子,到一貧如洗的老人,現在又是負傷者——除了自己的利益以外,各位根本沒有想維護的東西。所以,你們沒有資格拿起盾牌。”

希婭莉塔躍步前沖。劍光一閃,如同幻覺。首當其衝的士兵還沒反應過來,手上的盾牌就齊整划落兩半。

她許久沒有全副武裝了,也許久沒有用劍了。毫無疑問,在這時用劍,是讓她感到暢快的。

“你背叛了嗎?聖徒?”

慌亂的士兵大聲質問。

“我從一開始,就只忠於我自己。”

希婭莉塔說罷,舉盾衝鋒。

“如果我的行為就代表神明的意志,那就當做神明對你們的處罰吧!”

這是一面倒的戰鬥。小巧的身軀以看不清的速度在陣型間輾轉騰挪,進退有度;聖衛隊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逐一潰敗了。

彷彿是誰在某一個瞬間說了什麼似的,士兵們忽地奔逃起來。

希婭莉塔沒有追趕,卻將手裡的長劍貫出去。如標槍一般,飛出十幾米外。

“把它還給你們的教皇陛下!”

她大喊。

“別人給予的【正義】,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衛兵吃足了勁兒也拔不出劍,就那麼逃了。

“——謝謝你。”

趕來的刊說。

“我才要感謝您。”

希雅莉塔說。

“我很久沒有過因為想做而做,絲毫不需要猶豫的戰鬥了。”

她的笑顏,是陰霾散盡的晴天。

書卷龍的羽毛和可可洛給出的地址,意外地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倚在棄民區一戶土屋的牆角,幾人暫作休息。

“先幫您拔出了箭,但傷口還在流血。我只能簡單包紮一下,斷骨需要夾板固定。很抱歉,我不能釋放神術……”

希婭莉塔剪斷布條的手法很生澀。

“足夠了。其他的找到箋之後再說也不遲。現在裹起手來,反而礙事。”

刊毫不在乎。

“你不介意他們說的,叛教者的事?”

他問。

“如果蘇爾蓋特先生不介意,我更沒有理由懷疑您。”

“他是個好人。”

刊愧疚地看向從剛才開始就沒開過口的勒伊。

“如果不是他,我斷然走不到現在這一步。可惜,我一直都向他隱瞞着過去;現在已經沒辦法說出口了。”

“蘇爾蓋特先生為什麼不肯講話?”

“並不是他的問題。我很抱歉,他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用剩下的靈肉分離附魔聖水,他將自己最後的龍族靈魂都耗盡了。現在已經連龍語也……”

“究竟發生了什麼?”

希婭莉塔全然不知情。

“我無法一一向你說明。因為我已經答應過他了。如果你不肯信任我,也理所當然。”

“不。我是相信您的。”

“即便我什麼都不敢吐露嗎?”

“當一個人還能為了拯救別人而付出自己,就可以相信他是善良的。”

希婭莉塔將手中的羽毛遞給刊。

刊啞然了。

“……我以前,是個劊子手。或者用教廷的話來說,“審判官”。

他低聲說。

“我是堅信,正義只能靠清除罪惡來守護的。所以只要是罪人,我從不姑息憐憫。絞死十個人時,我還會猶豫。當我斬首了一百個人,我就不在乎躺在劍下的到底是誰了。記不清他們的臉孔,只記得這些人犯過多重的罪——彷彿我也成了斷頭台本身。”

“但後來,我開始思考。”

“思考罪惡這種東西,是否真的存在。”

“收稅時動手殺人的衛兵,被他當神父的父親保護下來。而僅僅在飢餓時偷一塊麵包,深冬里偷一件破布的棄民,卻被我送上了絞刑架。

因為親人被殺而自己伸張正義的青年,一個個死在我的劍下。我自己和正義再無關係,只是某人手中的殺人工具而已。”

刊從希婭莉塔身旁,撿起已空空如也的聖劍的鞘。

“這把劍,叫做【正義】。我後來才知道,正義只能是一把劍。”

“我曾經幻想,能用這把劍來拯救弱者,貧窮者。

但我錯了。

弱者依賴隱藏自己為生,貧窮必然滋生犯罪。當我拔出這把劍,他們就會被【正義】的光芒所傷;最後我所做的,只是傷害、殺死自己本想保護的人。”

刊把劍鞘踩在腳下。

“神是有訴求和污點的生命,道德亦不過凡人的工具。眼前確實的惡行,背後仍要歸於因果的束縛。那麼,我應該去懲罰什麼?”

他向天空質問。

“加害者也是受害者。罪惡像空氣一樣充斥人間,驅散的同時也是招來,罰罪亦是作惡。”

“制止犯人,殺死狂徒。沒人能告訴我評判罪惡的基準。到頭來,不過是我個人的願望,個人的感情。”

“我身為審判官,就有資格做這種事嗎?我有裁定他人價值的權力嗎?“

“每次斬斷枷鎖或頭頸,我都止不住產生這種念頭。”

“我切得斷罪惡的循環嗎?人的錯誤,需要我的懲罰嗎?”

“正義,到底是什麼東西?與一廂情願究竟有什麼區別?”

“是的。我質疑了。”

“這樣思考的同時,我逐漸失去了來自神明的力量。終於被人發現釋放不出神術,被命令接受審判——可我早就厭惡了審判,殺了人逃跑了。”

刊抬起頭來。

“在我被整個世界所拋棄的時候,有一個人卻接受了我。他對我說,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刊說著站起身來。

“所以我要繼續戰鬥下去,不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自己。”

“你的傷還不能行動!”

希婭莉塔試圖阻攔他。

勒伊握住了刊的肩膀。視線相交,無需言語。然而。刊卻抓住他的手移開了。

“只要能拯救哪怕一個人……”

刊拖着爛繩子似的胳膊,擅自走了。

終於到了目的地,烏達老人的茅屋。

但現在幾人卻更加迷惑了。羽毛原地划著旋,落在腳旁。

“怎麼會是這樣?”

希婭莉塔掩口驚呼。

哪兒還有什麼茅屋。

炭黑色的泥塊摻着還未熄滅的草木灰燼,灑遍了整片荒原。就來附近本來樹着屋棚的民居,也盡化為焦土。

這裡起了一場大火。

雖不知原因為何,但以茅屋殘燼為中心的幾十米內,看不到一戶人家。

想找到可可洛進入時的小地穴,已經不可能了。